第278章 月下斷案
字數:5549 加入書籤
長安的夜,較之邊塞的粗獷蒼涼,自是另一番景象。宮禁之內,雖無市井喧囂,但巡夜衛士規律而沉重的腳步聲、遠處隱約傳來的刁鬥之聲,以及風中搖曳的宮燈發出的柔和光芒,共同維係著帝國心髒深沉而有序的搏動。
已是亥時末,大多數宮室早已熄燈閉戶,陷入沉睡。然而,位於後宮區域一處不甚起眼,卻距離宣室殿不遠的偏殿,依舊燈火通明。
此處並非皇後的正式寢宮,而是慕容月平日裏處理事務、接見內官及特定臣屬的場所。殿內陳設雅致而不失實用,書架上堆滿了卷宗賬冊,牆上懸掛著大幅的西北輿圖,一張寬大的紫檀木書案上,文書堆積如山,一旁還設有一張鋪著軟墊的臥榻——顯然是考慮到女主人日益不便的身孕。
此刻,慕容月正斜倚在臥榻上,身上蓋著一件柔軟的錦裘。她並未身著繁複的宮裝,隻一襲素雅的月白常服,烏黑的長發簡單地挽起,用一根玉簪固定,幾縷發絲垂落額前,襯得她臉色有些蒼白,眉眼間帶著難以掩飾的倦容。孕期的反應和連日來協助陳衍處理遷都後千頭萬緒的政務,消耗了她大量精力。
但她並未休息。書案前,兩名身著女官服飾的女子正低聲匯報著宮內各項用度及明日行程安排。慕容月微閉著眼,偶爾輕聲提出一兩個問題或做出指示,精準而高效。
就在這時,殿外傳來一陣輕微卻急促的腳步聲,以及內侍壓低嗓音的阻攔聲。
“娘娘已歇下,有何事明日再……”
“緊急軍務!隴西八百裏加急!必須立刻麵稟娘娘!”一個帶著風塵仆仆氣息的沙啞男聲堅持道。
慕容月倏地睜開眼,眸中倦意瞬間被銳利取代。“讓他進來。”她的聲音清晰而冷靜,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
殿門被推開,一名身著低級武官服飾、滿臉疲憊汗塵的軍官快步走入,撲通一聲單膝跪地,雙手高高舉起一份密封的軍報卷軸。他甲胄未卸,身上還帶著夜間的寒氣和一路疾馳的塵土味。
“啟稟皇後娘娘!隴西郡急報!一支懸掛我北秦旗幟的大型商隊,於三日前在隴西與北涼交界之黑風穀遭遇大規模馬賊襲擊!護衛、夥計近百人,唯……唯一生還者被戍堡所救,據其口述,商隊財物盡失,人員幾乎全部罹難!”
殿內空氣驟然凝固。兩名女官嚇得掩口,臉色發白。
慕容月坐直了身子,錦裘從肩頭滑落也渾然不覺。她的臉色更白了幾分,但神情卻異常鎮定,隻放在膝上的手微微收緊了些。
“生還者現在何處?狀態如何?”她問,聲音平穩,直接切入關鍵。
“回娘娘,生還者名張十五,乃商隊雜役,受驚過度,神智恍惚,已被送至隴西郡府妥善安置並延醫診治。軍報中附有其初步口供錄副。”軍官連忙回答。
“襲擊者規模、裝備、戰術,口供中如何描述?”慕容月的問題一個接一個,邏輯清晰。
“據張十五零散描述,賊寇約七八十騎,裝備精良,配合默契,戰術狠辣……不似尋常烏合之眾。且……且目標明確,似乎意在趕盡殺絕,並搜尋什麽東西。”軍官照著軍報上的記錄複述。
慕容月沉默了片刻,目光掃過軍官依舊舉著的軍報卷軸。“將急報呈上。你去偏殿耳房候著,稍後本宮或許還有垂詢。”
“是!”軍官將卷軸交給上前接取的女官,躬身退下。
殿內再次安靜下來。慕容月迅速打開卷軸,就著明亮的燭光,仔細閱讀起來。她的閱讀速度極快,秀眉卻越蹙越緊。軍報上的文字比軍官口述更為詳細,也更為血腥殘酷。
“……拒勘察現場之戍堡士卒報,賊寇行事極為老練,現場除屍體及零星破損貨物外,幾無有價值之物遺留……然,於一片狼藉中,尋得數枚賊寇遺落或損壞之物,已隨軍報一同加急送達……”
看到這裏,慕容月目光一凝:“呈上證物!”
一名女官立刻將一個小而沉重的皮囊奉上。慕容月解開係繩,將裏麵的東西小心翼翼地倒在書案上鋪開的一張白絹上。
東西不多,卻件件刺眼:
三枚箭簇。 製式統一,皆為三棱鐵鏃,帶倒刺,寒光森森,打磨得相當鋒利。箭杆已在混亂中折斷遺失。
一塊破損的皮甲片。 邊緣被利刃劈開,呈暗褐色,浸滿了血汙,但依稀能看出原本的形製和鞣製工藝。
半隻馬蹄鐵。 形狀特殊,與前朝和北秦常用的製式略有不同,磨損嚴重,且邊緣有新鮮的崩裂口。
一小片撕裂的、染血的灰褐色粗布。 材質普通,但編織方式有些奇特。
慕容月的目光首先牢牢鎖定了那三枚箭簇。她伸出纖長的手指,拈起一枚,湊近燭火仔細觀察其材質、鑄造工藝、特別是棱脊的線條和倒刺的形狀。她的眼神變得越來越專注,甚至忘了身體的疲憊。
“取我那隻黑漆匣子來。”她頭也不回地吩咐。
一名女官連忙從書架深處捧來一個一尺見方的黑漆木匣。慕容月打開匣子,裏麵並非珠寶首飾,而是分門別類放置的各種箭簇、刀劍碎片、皮革樣本甚至是一些礦石——這些都是她多年來有心收集的來自不同地區、不同勢力的軍械樣本,是她理解和分析對手的重要工具。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更精彩!
她從那三枚證物箭簇旁,取出了另外幾枚標記著“北魏製式”、“柔然製式”、“西涼製式”、“北涼製式舊)”的箭簇,放在白絹上一一對比。
燭火跳躍,映照著她沉靜的側臉和無比專注的眼神。時間一點點流逝,殿內隻剩下她偶爾拿起放下金屬物件時發出的輕微碰撞聲。
忽然,她的動作停住了。她將一枚標記為“北涼製式舊)”的箭簇與證物箭簇並排放在一起。
“很像……但不對。”她喃喃自語,指尖劃過箭簇的棱脊,“舊式北涼箭,棱線更粗獷,倒刺更張揚,為求致命往往不惜工料。而這枚……”她的指尖移到證物箭簇上,“棱線更流暢,倒刺更內斂陰狠,鑄造的精度更高……這不是他們以前的風格,更像是……近期的改進。”
她又拿起那塊破損的皮甲片,仔細查看其邊緣的切割手法和皮料內層的鞣製痕跡。“鞣硝用的是祁連山北特有的紅土硝,皮質是甘涼一帶常見的犛牛皮,但硝製的手法和縫線的習慣……”她再次從黑漆匣子裏取出幾塊小皮樣對比,眼神銳利如刀,“……是姑臧工匠的習慣。隻有姑臧軍器監的匠戶,才會用這種交叉雙線來加固邊緣。”
最後,她的目光落在那半隻馬蹄鐵上。“馬蹄鐵形製特殊,前蹄偏圓,後蹄略尖,這是常年在山地奔馳的戰馬才會有的磨損和養護習慣……隴西、關中乃至北魏戰馬,多以平原衝殺為主,蹄鐵形製並非如此。這更像是……祁連山麓、河西走廊的騎兵常用的。”
她的視線又掃過那片灰褐色的粗布。“這布料……看似普通,但這經緯的粗細和密度,像是北涼軍中冬季內襯襖常用的那種……”
所有的碎片,在她腦海中開始飛速旋轉、拚接。
精良統一的製式箭簇、姑臧工匠特色的皮甲、適應山地作戰的馬蹄鐵、北涼軍常用的布料、高達七八十騎的規模、訓練有素的戰術配合、對北秦商隊的殘忍手段、以及……搜尋“使臣”或“文書”的怪異舉動……
慕容月的呼吸微微急促起來,眼底深處仿佛有寒冰凝結。
這絕不是什麽尋常的馬賊!
哪一路馬賊能如此闊綽,全員配備如此精良的製式武器和甲胄?
哪一路馬賊能擁有如此嫻熟、近乎軍隊小隊戰術的配合?
哪一路馬賊會不問青紅皂白,對大型商隊直接進行滅絕性屠殺,隻為了那點財物?
哪一路馬賊又會特意去搜尋他們根本看不懂的文書印信?
一個答案,幾乎呼之欲出!
這是偽裝!
是一場精心策劃的、披著馬賊外衣的軍事行動!
行動者,極大概率就是北涼沮渠蒙遜麾下的正規騎兵!他們故意使用略有改進、但仍保留足夠溯源特征的裝備,是為了萬一事敗,可以推諉給“無法無天的馬賊”;而他們行事如此酷烈,既是為了搶奪財物,更是為了滅口,並最大限度地挑釁和試探北秦的反應!
他們想看看,新遷都長安的北秦,對這起發生在邊境的“惡性劫掠案”會作何反應?是會暴怒興師問罪?還是會忍氣吞聲,隻顧鞏固內部?不同的反應,將直接影響北涼乃至西涼後續對北秦的策略!
好一個沮渠蒙遜!好一個毒辣的投石問路之計!
慕容月猛地站起身,因動作太快,眼前微微一黑,身形晃了晃。旁邊女官驚呼一聲,連忙上前攙扶。
“娘娘!您保重鳳體啊!”
慕容月擺擺手,示意自己無妨。她走到書案前,鋪開一張紙箋,提起一支紫毫筆,蘸墨略一思索,便奮筆疾書。她的字跡清秀而有力,此刻更帶上一股冰冷的決斷。
她要將自己的推斷,立刻、馬上告知陛下。這絕非簡單的邊境治安事件,而是關乎國家戰略的嚴重挑釁和試探!北秦的反應,絕不能僅限於緝拿“馬賊”。
寫罷,她取出自己的小印,嗬氣鈐上。然後將紙箋仔細折好,裝入一枚特製的細竹筒,用火漆封口,漆上壓下了獨特的鳳羽暗記。
“立刻,”她將竹筒交給最信任的女官,語氣斬釘截鐵,“將此密奏,即刻呈送陛下!無論陛下是否安寢,必須立刻送到!就說——河西急變,非盜匪之禍!”
“是!”女官深知輕重,雙手接過竹筒,快步而出,身影迅速消失在殿外的夜色中。
慕容月這才緩緩坐回榻上,感到一陣強烈的疲憊襲來。她抬手輕輕撫摸著隆起的腹部,感受著裏麵小生命的悸動,眼神卻依舊銳利地望向窗外。
月光如水,灑滿庭院,寧靜祥和。但她知道,這寧靜之下,來自西北的暗流已然洶湧而至,帶著血腥與殺機。
她的推斷,她的警示,將成為陛下決策的關鍵依據。北秦這艘剛剛駛入長安港灣的巨輪,即將麵臨第一次真正的風浪考驗。
而她,絕不允許任何人,破壞她和陳衍共同奮鬥而來的這一切。
喜歡寒旌映長安:從北府小卒到天下共請大家收藏:()寒旌映長安:從北府小卒到天下共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