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7章 絲路血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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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出長安,過隴山,天地便陡然換了一副顏色。
官道像一條被風沙反複搓揉的土黃色帶子,勉強維係在蒼茫的天地之間。左側是連綿起伏、色調灰褐的隴山坡地,右側遠處,則已能望見祁連山終年積雪的峰頂,在湛藍的天幕下閃爍著冰冷的寒光。時值初春,寒風依舊料峭,卷起地上的沙礫和枯草,抽打在行人臉上,隱隱作痛。這裏已遠離關中腹地的溫潤,撲麵而來的是西北邊陲的粗糲與遼闊。
在這條古老而漫長的官道上,一支規模不小的商隊正在艱難西行。
這支商隊打出的,是嶄新的北秦玄色旗幟,旗麵上繡著的玄鳥徽記在風中獵獵舞動。隊伍的核心是超過百峰的雙峰駱駝,它們背負著沉重的包裹,邁著沉穩而緩慢的步伐,銅鈴隨著步伐發出沉悶而有節奏的“叮當”聲,是這曠野中最主要的音律。駱駝兩側,還有數十輛騾馬大車,車輪碾過不平的路麵,發出吱吱呀呀的呻吟。車上載著的,是從長安運出的絲綢、瓷器、漆器、紙張等珍貴貨物,準備運往河西,乃至更遠的西域,換取金幣、玉石、香料和良馬。
商隊周圍,簇擁著近百名護衛。他們並非北秦的正規軍,多是商隊主人——長安巨賈孫萬金花費重金聘來的鏢師和江湖好手,以及部分臨時招募的勇壯之士。他們衣著混雜,皮甲、鐵片甲,甚至厚棉襖都有,兵器也五花八門,但眼神大都銳利,帶著走慣江湖的警惕和風霜之色。為首的鏢頭姓韓,是個約莫四十歲的精壯漢子,臉頰上一道刀疤從眉骨劃到嘴角,更添幾分凶悍。他騎著一匹健壯的河曲馬,不停地在隊伍前後巡視,目光如鷹隼般掃視著道路兩側的山坡和遠處的地平線。
隊伍中間,一輛裝飾稍顯華貴的馬車裏,坐著孫萬金的心腹管家老周和一名年輕的賬房先生。老周約莫五十歲,麵容富態,但此刻眉頭緊鎖,時不時掀開車簾向外張望,眼中滿是憂慮。
“這鬼地方,真是鳥不拉屎……”賬房先生小聲嘀咕著,看著窗外似乎永無盡頭的荒涼景象,縮了縮脖子,“周叔,聽說這一帶近來不太平?”
老周放下車簾,歎了口氣:“哪年太平過?隻是新朝初立,陛下遷都,本以為能好些……唉,走這條路,就是把腦袋別在褲腰帶上。但願玄鳥旗能鎮得住些魑魅魍魎。”他這話像是說給賬房聽,又像是自我安慰。
隊伍最後麵,是十幾個像張十五這樣的年輕人。張十五才十八歲,關中農家子,家裏分了田,但日子依舊緊巴,聽說跑西域一趟能掙回不少辛苦錢,便咬牙應募做了商隊的雜役,負責照料幾頭馱運糧草和雜物的駱駝。這是他第一次走這麽遠的路,看什麽都新鮮,但也早被連日的艱苦行程和荒涼景象磨去了興奮,隻剩下疲憊和對未知的恐懼。他緊緊跟著前麵的駝隊,生怕掉隊。
商隊已經走了快一個月,人困馬乏。雖然打著北秦的旗號,沿途一些新歸附的塢堡也會提供些飲水和簡單的補給,但所有人的神經都繃得緊緊的。這條路上,除了惡劣的自然環境,真正要命的是神出鬼沒的馬賊和那些表麵歸順、心底卻不知打著什麽算盤的部族。
午後,日頭偏西,陽光變得有些刺眼卻不再溫暖。
商隊進入一段相對狹窄的穀地。官道在這裏被兩側低矮的土山夾持,蜿蜒向前。土山上隻有稀稀拉拉的耐旱灌木和裸露的岩石,寂靜得有些反常,連常見的沙鼠和飛鳥似乎都消失了。
韓鏢頭的眉頭擰成了疙瘩,他猛地舉起右手,厲聲喝道:“停!都打起精神!這地方不對勁!”
隊伍緩緩停下,護衛們下意識地握緊了手中的兵刃,緊張地環顧四周。駝鈴停了下來,曠野中隻剩下風聲嗚咽。
太靜了。
就在這死寂的刹那——
“咻——啪!”
一支響箭帶著淒厲的尖嘯,從左側山坡的某塊巨石後射出,直衝雲霄,隨即炸開一團模糊的白煙。
“敵襲!結陣!護住駝隊!”韓鏢頭反應極快,聲嘶力竭地大吼,同時一把抽出了腰間的環首刀。
然而,敵人的速度更快!
幾乎在響箭發出的同時,兩側山坡上陡然站起數十個身影!他們並非一窩蜂地衝下來,而是迅速而有條理地張弓搭箭。
“嗖嗖嗖嗖——!”
第一波箭雨已然精準地覆蓋下來!目標明確,直指隊伍外圍的護衛和那些試圖控製受驚牲口的夥計!
慘叫聲瞬間撕裂了空曠的寂靜!
五六名護衛和夥計應聲倒地,箭矢深深地插入他們的胸膛、脖頸,鮮血立刻染紅了黃土。拉車的騾馬悲鳴著揚起前蹄,中箭的駱駝發出痛苦的嘶吼,轟然倒地,貨物散落一地。
“舉盾!舉盾!”韓鏢頭目眥欲裂,格擋開兩支射向他的箭,聲音因為憤怒和驚懼而變形。這箭矢的力道和精準度,絕非尋常馬賊!
幸存下來的護衛們慌忙舉起隨身攜帶的簡陋木盾或皮盾,簇擁在一起,將商隊核心護在中間。但第二輪、第三輪箭雨接踵而至,毫不留情地傾瀉下來!箭簇撞擊盾牌發出密集的“奪奪”聲,不時有箭矢穿過縫隙,帶來新的傷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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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十五嚇得魂飛魄散,死死趴在一頭駱駝身後,渾身抖得像風中的葉子。他看到平時對他頗為照顧的一個老夥計,剛舉起鍘草刀就被一支箭射穿了眼眶,一聲沒吭就倒了下去。溫熱的血甚至濺到了他的臉上。
箭雨稍歇。
“殺——!”
伴隨著低沉而整齊的吼聲,那些襲擊者如同鬼魅般從山坡上衝了下來!他們約莫有七八十人,全都騎著健壯的駿馬,動作矯健,衝擊迅猛!
直到他們衝到近前,張十五和幸存者們才看清這些“馬賊”的模樣——他們大多穿著灰褐色的皮襖或舊戎服,看似雜亂,但細看之下,許多人內裏襯著統一的暗色皮甲。他們用布巾蒙著臉,隻露出一雙雙冰冷嗜殺的眼睛。手中的兵器清一色是製式的環首刀或長矛,遠比商隊護衛的兵器精良!更重要的是,他們衝鋒時三人一組,彼此呼應,攻守兼備,透著一股久經沙場、訓練有素的悍厲之氣!
這根本不是馬賊!這分明是一支精銳的騎兵!
“頂住!為了賞錢,為了家人!殺啊!”韓鏢頭狂吼著,帶著還能戰鬥的護衛們迎了上去。他知道,今天碰上硬茬子了,逃跑隻有死路一條,唯有死戰或許有一線生機。
瞬間,金屬撞擊聲、怒吼聲、慘叫聲、馬匹的嘶鳴聲混雜在一起,響徹穀地。一方是為了求生而拚命的鏢師護衛,另一方則是冷酷高效、目的明確的職業戰士。
戰鬥幾乎是一邊倒的。
商隊護衛雖然勇猛,但個體武藝在軍隊式的配合麵前顯得蒼白無力。往往一個護衛剛要格擋正麵劈來的馬刀,側翼就有長矛毒蛇般刺來,或者被疾馳而過的騎兵用刀順勢劃開喉嚨。
韓鏢頭武藝高強,接連劈翻了兩名敵人,但他臉上的刀疤也因為憤怒而扭曲漲紅。“你們不是馬賊!你們到底是……”他的話未說完,一名似乎是頭領的蒙麵騎士策馬衝來,刀光一閃,快如閃電!韓鏢頭奮力格擋,“鐺”的一聲巨響,他虎口迸裂,環首刀竟被硬生生磕飛!下一刻,冰冷的刀鋒掠過,一顆碩大的頭顱帶著難以置信的表情飛起,鮮血噴湧如泉。
鏢頭戰死,護衛們的抵抗瞬間崩潰。
剩下的護衛和夥計們要麽被無情砍殺,要麽跪地求饒,卻也被毫不留情地補刀殺死。戰鬥迅速轉變為一場屠殺。
襲擊者們目標明確,分出小部分人繼續清剿殘餘抵抗,大部分人則開始有條不紊地控製駱駝和車輛,檢查貨物,將值錢的絲綢、瓷器等迅速集中捆綁,動作熟練無比。
馬車被粗暴地掀開。老周麵如死灰,顫抖著舉起雙手:“好漢饒命!貨物錢財盡可拿去,隻求饒我等性命……”
那名頭領模樣的騎士策馬過來,冷漠地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車裏縮成一團、尿了褲子的賬房先生,用帶著古怪口音的漢話沙啞地問道:“北秦的使臣,在哪裏?”
老周一愣,連忙道:“好漢明鑒!我們隻是商隊,去敦煌做買賣的,不是什麽使臣啊!”
那頭領眼神一冷,不再多問,隻是揮了揮手。
旁邊一名騎士立刻上前,手起刀落。老周的人頭滾落車轅,無頭的屍身噴濺著鮮血倒回車內。那賬房先生嚇得尖叫一聲,暈死過去,隨即也被一刀了賬。
張十五躲在死去的駱駝後麵,透過縫隙看到這血腥的一幕,死死捂住自己的嘴,眼淚和冷汗混在一起,全身的血液都快要凝固了。他聽到那頭領在喊:“搜!找出印信文書!所有帶字的,全部帶走!人,一個不留!”
屠殺在繼續。無論是護衛、夥計、雜役,甚至是被雇傭的向導,隻要被找到,立刻被殺。襲擊者們沉默而高效,像一群冰冷的殺戮機器。
張十五的心髒瘋狂跳動,幾乎要跳出胸腔。他知道,下一個就輪到自己了。求生的本能壓倒了一切。他趁著那些騎士正在遠處檢查貨物、殺戮其他人的時候,看準了官道來時的方向,猛地從駱駝屍體後竄出,像一隻受驚的野兔,拚命狂奔!
“那邊還有一個!”有敵人發現了他,立刻有人張弓搭箭。
箭矢從他耳邊呼嘯而過,釘在前麵的土地上。張十五什麽也顧不上了,隻知道拚命跑,摔倒了又立刻爬起來繼續跑,肺部火辣辣地疼,喉嚨裏滿是血腥味。
也許是他運氣好,也許是他這樣的雜役根本不值得浪費太多時間追擊,又或許是那些襲擊者的主要目標是貨物和“使臣”。最終,追射的箭矢停了,身後瘋狂的殺戮聲和慘叫聲也漸漸遠去。
他不知道跑了多久,直到徹底脫力,一頭栽倒在冰冷的土路上,昏死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他被凍醒了。夜色如墨,繁星滿天,曠野的風寒冷刺骨。他掙紮著爬起來,回頭望向那片穀地的方向,隻有一片死寂的黑暗。
全死了……大家都死了……
巨大的恐懼和悲傷淹沒了他。他不敢停留,忍著渾身劇痛和饑餓,憑著求生的本能和對來路模糊的記憶,跌跌撞撞地向著東方,向著來的方向,一步一步挪去。
兩天後,傍晚。
隴西郡,秦州北秦舊都,現西京)最西邊的的一個戍堡。戍卒發現了這個幾乎不成人形的少年。他衣衫襤褸,滿身血汙和塵土,腳上的鞋早已磨爛,露出血肉模糊的雙腳,眼神渙散,嘴裏隻會反複念叨著“死了……全死了……”、“馬賊……好多的馬賊……”、“不是……他們不是……”
戍堡校尉意識到事態嚴重,立刻派人用快馬,將這個唯一的幸存者和他那語無倫次卻血腥味撲麵的消息,火速送往東麵數百裏外的長安。
消息一層層遞送,速度越來越快,換馬不換人,如同插上了翅膀,穿越隴山,飛向那剛剛安定下來的新都。
而在那片慘案發生的穀地,隻留下百餘具被烏鴉和野狼啃噬的屍體、散落破碎的貨物、以及一麵被踐踏得汙濁不堪、依稀能辨出玄鳥紋樣的北秦旗幟,在嗚咽的寒風中,無力地抖動。
絲路之上,再添一道猙獰的血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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