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5章 父子的衝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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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敦煌的夜,總是帶著幾分蒼涼。來自西北戈壁的風刮過城牆,發出嗚咽般的低鳴,猶如這片土地千百年來未曾停息的悲歌。東宮之內,燭火通明,卻照不亮李歆眼中愈加深沉的陰霾。
    “殿下,此事還需從長計議啊!”年邁的太子少傅崔延之顫聲勸道,花白的胡須因激動而微微抖動。
    李歆猛地轉身,玄色袍袖在空氣中劃出淩厲的弧度:“從長計議?再議下去,西涼就要改姓陳了!”
    他年僅二十二,麵容繼承了母親羌族血統的深邃輪廓,眉宇間卻凝聚著父親李暠的書卷氣。隻是此刻,那雙本應明亮的眼睛裏燃燒著憤怒的火焰,緊握的拳頭青筋暴起。
    幾個時辰前,安插在父王寢宮的眼線傳來密報——李暠已決意歸附北秦,甚至已暗中令人起草降表。
    “北秦使者給了他們什麽好處?太學?官職?”李歆冷笑一聲,聲音裏帶著年輕人特有的尖銳諷刺,“就為這些虛名,就要將祖父一手建立的基業拱手讓人?”
    殿內幾位東宮屬官麵麵相覷,無人敢接話。他們都是李歆精心選拔的年輕才俊,對太子收複河西、光複漢室的雄心壯誌深信不疑。
    “殿下,不如明日朝會再據理力爭?”年輕的太子洗馬張珩試探性問道,“陛下素來重視您的意見...”
    “沒用了!”李歆打斷他,快步走到窗前,望向遠處王宮的方向,“父王老了,失去了與北秦一戰的勇氣。他看不見那些門閥士族投向長安的渴望目光,聽不見軍中將士寧願戰死也不願屈膝的呼聲!”
    他回想起三個月前與北涼世子沮渠興國的會麵。那個粗獷的胡人將領拍著他的肩膀,豪飲一碗馬奶酒後說道:“你們漢人就是思慮太多!北秦陳衍不過一僥幸之徒,隻要我們涼州聯軍合力,憑借祁連天險,何愁不能與之抗衡?”
    當時李歆雖然不喜沮渠興國的傲慢,但此話確實說進了他心坎裏。涼州之地,民風彪悍,將士善戰,憑什麽要向一個憑借機巧手段崛起的暴發戶低頭?
    “召集東宮衛隊。”李歆突然下令,聲音冷得像敦煌冬夜的寒冰。
    崔延之駭然失色:“殿下!您這是要...”
    “父王被奸佞小人蒙蔽,我不能再坐視不理。”李歆眼神堅定,已有決斷,“今夜我要麵見父王,請他收回成命。若他不肯...”
    他沒有說下去,但殿內所有人都明白那未盡的含義。
    “殿下三思!這是逼宮啊!”崔延之撲通一聲跪倒在地,“父子相爭,隻會讓北秦得益啊!”
    李歆俯身扶起老臣,語氣稍緩:“少傅,我這不是逼宮,是兵諫。為了西涼百年基業,為了不讓祖父心血白流,我必須這麽做。”
    他轉向侍衛長:“去,調集衛隊,但要隱秘行事,不可驚動宮外守軍。”
    侍衛長領命而去,崔延之老淚縱橫,卻知再勸無用。張珩等年輕官員則麵露激動之色,顯然支持太子的決定。
    然而李歆不知道的是,幾乎在他決定調兵的同時,王宮深處的李暠正靜靜聽著暗衛的匯報。
    “歆兒還是太年輕了。”五十四歲的西涼王歎了口氣,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案上一方古硯——那是他四十歲生日時,李歆親手為他打磨的禮物。
    “陛下,是否要提前控製太子?”暗衛首領低聲問道。
    李暠搖搖頭,疲憊的臉上掠過一絲痛楚:“不必。讓他來,朕正好看看他到底能做到什麽地步。”
    作為西涼的開國之君,李暠並非懦弱無能之輩。年輕時他也曾躍馬揚鞭,與呂光、段業等梟雄周旋,在亂世中硬生生開辟出一片天地。但年歲漸長,他看得更加明白——北秦之勢已不可阻擋,陳衍能統一北方,絕非僥幸。
    更重要的是,他暗中收到了北秦皇後慕容月的親筆信。那位傳奇女子在信中不僅承諾保全李氏宗族,更許以西涼文化自治的特權,甚至提出將來可在敦煌設立太學分院,由李暠親自掌管。
    “北秦要的是天下一統,而非毀滅文化。”慕容月在信中寫道,“西涼文脈,漢家正統,皆係於公一念之間。”
    這些話深深打動了文人出身的李暠。他深知,一旦開戰,西涼數十年積累的文化典籍必將毀於戰火,這是比失去王位更讓他痛心的事。
    “讓宮門守衛放太子進來,但解除其隨從武裝。”李暠最終下令,“沒有朕的命令,誰也不得傷害太子。”
    暗衛領命隱入黑暗。李暠獨自坐在燭光下,忽然感到一陣刺骨的孤獨。為王二十載,他總是在權衡,在妥協,在尋找那條最不壞的道路。或許兒子說得對,他確實失去了當年的銳氣。
    但銳氣能當飯吃嗎?能擋得住北秦的鐵騎和那聞所未聞的恐怖火器嗎?李暠想起探子回報中描述的姑臧城破之景——北涼引以為傲的城牆在震天雷的轟鳴中如紙糊般崩塌,這讓他不寒而栗。
    約莫一炷香後,東宮方向傳來一陣騷動,但很快又歸於平靜。李暠知道,那是兒子行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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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歆率領二百東宮衛隊直撲王宮。這些士兵都是他精心挑選的死士,對他忠心耿耿。然而當他們到達宮門時,卻發現大門敞開,守衛比平時少了許多。
    “殿下,情況不對。”侍衛長警惕地低語。
    李歆皺緊眉頭,但開弓沒有回頭箭,他揮手示意前進。
    一路出奇地順利,直到他們來到李暠寢宮前的廣場。這時,四周突然火光大作,數以千計的禁軍從黑暗中現身,將他們團團圍住。
    “李歆,你還不知罪嗎?”禁軍統領高聲喝道。
    年輕的太子臉色煞白,他明白自己中了父親的圈套。但事已至此,他隻能硬著頭皮上前:“我要見父王!西涼絕不能降!”
    寢宮大門緩緩開啟,李暠獨自一人走出,站在高高的台階上俯視著兒子。他身著常服,未佩兵器,卻自有一股不怒而威的氣勢。
    “歆兒,你就這麽迫不及待要取我而代之嗎?”李暠的聲音平靜得可怕。
    李歆下馬,跪地行禮:“兒臣不敢!兒臣隻是不願見父王被奸佞小人蒙蔽,將祖父基業拱手讓人!”
    “所以你就帶兵逼宮?”李暠冷笑,“這就是你所說的忠孝之道?”
    李歆抬頭,眼中含淚:“若兵諫能喚醒父王,兒臣願擔此不孝之罪!父王,北秦狼子野心,今日許以高官厚祿,他日必會兔死狗烹!我們涼州男兒,寧可戰死,也不能跪著生啊!”
    這番話讓周圍不少禁軍士兵動容,有些人甚至下意識地點頭。李暠將這一切看在眼裏,心中五味雜陳。
    “你說得輕巧!”李暠突然提高聲量,“你可知道一旦開戰,敦煌城內會有多少百姓喪生?那些經卷典籍,那些文化遺產,都會在戰火中化為灰燼!你隻想著逞一時之勇,可曾想過這些?”
    李歆倔強地反駁:“若失國格,保存經卷又有何用?不過是成為他國的附庸展品罷了!”
    父子二人僵持不下,廣場上鴉雀無聲,隻有火把燃燒的劈啪聲和遠處傳來的風聲。
    最終,李暠長歎一聲:“歆兒,你太讓我失望了。”
    他揮了揮手,禁軍立即上前,解除了東宮衛隊的武裝。李歆沒有反抗,隻是死死地盯著父親,眼中滿是悲憤與不解。
    當士兵上前要帶走李歆時,李暠突然道:“且慢。”
    他一步步走下台階,來到兒子麵前,仔細端詳著這張年輕而倔強的臉。
    “把你的人帶回去,”李暠出乎意料地說,“今夜之事,朕可以當作沒有發生。”
    李歆愣住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但是,”李暠語氣轉冷,“從即刻起,你不得離開東宮半步,直至北秦使者離開敦煌。若再有任何異動...”他停頓片刻,聲音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休怪父王無情。”
    李歆被這突如其來的寬恕弄糊塗了,他張了張嘴,卻什麽也說不出來。
    “帶太子回東宮。”李暠轉身不再看他,語氣疲憊至極。
    當李歆和他的衛隊被“護送”回東宮後,暗衛首領悄然出現在李暠身邊:“陛下,為何不趁機廢黜太子?他今日之行,已是大逆不道。”
    李暠望著兒子遠去的背影,輕輕搖頭:“西涼可以沒有王,但不能沒有脊梁。歆兒雖魯莽,但他有我們失去的骨氣。”
    他停頓片刻,又道:“加強東宮的看守,但不要虧待他。再派人盯緊北涼和柔然的探子,朕懷疑他們與太子有過接觸。”
    “陛下的意思是?”
    “歆兒雖然主戰,但不至於如此衝動。背後必有人煽風點火,想借西涼之手消耗北秦實力。”李暠冷笑道,“朕還沒老糊塗到被人當槍使。”
    暗衛首領領命而去。李暠獨自站在空曠的廣場上,仰望敦煌清澈的夜空,繁星如織,卻照不亮人世間的紛爭與抉擇。
    他知道,自己軟禁了兒子,卻也親手斬斷了西涼最後一絲反抗的可能。明天,他將正式接見北秦使臣,開始歸附的談判。
    這一刻,他忽然無比懷念年輕時與父親李昶一起讀書習武的日子。那時的敦煌,雖是小城,卻沒有這麽多沉重的責任和無奈的選擇。
    “父親,若您在天有靈,會讚成我的決定嗎?”他喃喃自語,卻無人回答。
    風更緊了,帶著祁連山的雪意,預示著敦煌又一個寒冷的長夜。而在東宮之內,李歆憤怒地將案上茶具掃落在地,眼中燃燒著不屈的火焰。
    “父王,你會後悔的!”他對著緊閉的宮門發誓,“我絕不會讓西涼就這麽亡了!”
    宮門外,守衛的士兵交換了一個憂慮的眼神。他們都明白,西涼王室的這場父子之爭,遠未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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