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木門隱士》第三部第4章 招收弟子，初試篩選顯初心
    驚蟄剛過，青木峰下的晨霧似揉碎的棉絮，一團團纏在鬆枝間，鬆針的清苦混著濕冷，順著衣領往骨縫裏鑽。雲逍天蒙蒙亮便起身，灶膛餘火煨著糙米粥，白霧從鍋蓋縫裏嫋嫋漫出，裹著灶灰的暖意填滿小廚房，他卻顧不上盛一碗，抓過牆根漿過桐油的麻紙告示就下了山。洗得發灰的粗布道袍袖口磨出細毛，蹭過崖邊灌木叢時沾了蒼耳與枯草，腰間老桃木牌隨腳步輕晃，“青木峰雲逍”五字經十幾年摩挲，邊角發亮，木縫裏嵌著當年除煞的暗紅血痂，倒成了天然紋路。長老臨行前拄棗木拐杖的模樣仍在眼前，枯瘦手指點著他眉心，沙啞聲字字千鈞：“逍兒記著，修道先修心。靈力天賦不過錦上添花，心不堅者，縱有百年根骨，亦如流星墜地，轉瞬成灰。”他摩挲著木牌紋路，腳步不停，沿山徑將告示貼在三村最熱鬧的老槐樹下——那幾棵百年老槐枝繁如傘，樹幹刻滿孩童塗鴉，樹洞裏藏著野果核與布偶碎片，浸足了人間煙火。
    告示是雲逍用鬆煙墨所書，研墨時兌了山泉水，筆鋒沉實，撇捺間藏著青木峰的清正氣，通篇無“飛天遁地”“長生不老”的誘語，隻書“青木峰招弟子，習術禦邪煞，修心護鄉鄰，唯心誠者往，三月初三山門見”。墨跡透過桐油麻紙，淺滲進槐樹皮，似給老樹刻了段心事。消息初傳時如古井投石，隻泛細碎漣漪，有人疑“仙師招徒怎不看天賦”，有人暗探雲逍底細。直到清溪村李老漢在曬穀場拍腿喊：“去年深秋我親眼見，雲逍仙師徒手打散後山吃了張家娃的邪霧！那霧黑如墨，仙師道袍濕透，半步未退！”漣漪驟成巨浪。不出三日，刻著“守正”的青石門樓前聚了三十多人，男女老少皆有，臉上滿是期盼與忐忑。人群中，麵黃肌瘦的少年攥著磨破柄的柴刀，刀把浸得油亮；腰駝漢子扛著帶泥鋤頭，分明剛從地裏趕來；最紮眼的是紮雙丫髻的少女阿禾，十六歲年紀，藍布裙洗得發白且打了三層補丁，懷裏緊揣同樣帶補丁的布包，指尖摩挲著紅線縫補的包角。她眉眼帶稚氣，眼角淚痣在山風裏泛紅，眼神卻比山澗寒泉更清亮，無半分怯懦貪婪。
    山門前青石板空坪被踏得光滑映人，雲逍負手立在中央，身形不高卻如崖邊古鬆般沉穩。初春風卷鬆濤掠過，道袍下擺揚起，露出自打補丁的裏衣，他未炫法器，也無場麵話，隻指坪邊半人高的靈木：“第一道考驗，日落前搭三間避雨木屋，材料便是這些。”那是青木峰向陽坡特產，質硬如鐵卻含溫潤靈氣，近聞有鬆脂香，每根百餘斤，尋常壯漢挪著都費力。他聲音不高，卻如山泉穿石般清亮，帶著不容置疑的篤定。話音落，人群嗡然如驚蜂。穿短打的後生急著搬粗木，彎腰憋氣發力，木柱紋絲不動，反踉蹌退兩步，險些撞翻提竹籃的老婦；兩個壯漢瞅中坪中央好料，互使眼色便爭搶，手指相掰，臉紅耳赤，唾沫星子濺在石板上轉瞬蒸發。雲逍視若無睹，從袖中摸出粗陶碗，解下山泉葫蘆沏了去年的雲霧茶，茶葉在碗中舒展，清香漫開。他掃過爭執者，眉梢微蹙如風吹柳葉，隨即目光落向角落——那裏藏著不顯眼的暖意。
    阿禾正幫石磨村王伯挪木柱。王伯左腿早年被邪煞抓傷致殘，拄著棗木拐杖，獨子去年護村時為掩護鄉親，被邪煞掏心而亡，屍首抬回時雙眼圓睜，攥著半把斷柴刀。他來求道，隻為護年幼孫子。靈木壓得阿禾胳膊青筋暴起，汗珠從額角滑到下巴，滴在石板上暈開濕痕，她卻笑著對王伯說：“您扶穩這邊，咱墊塊尖石，省勁還防打滑。”蹲身時，布裙掃過草屑，露出腳踝紅繩，繩頭係著指甲蓋大的桃木哨——那是妹妹生前刻的，邊緣毛糙，卻是姐妹倆最珍愛的念想，如今妹妹也喪於邪煞之手，哨子成了唯一牽掛。那兩個搶料壯漢見她與老丈可欺，提袖過來，為首者拍著木柱：“小丫頭片子，識相點讓開，這不是婦孺能擺弄的！”阿禾猛地站直，單薄身子如迎風小楊，雖微晃卻不折：“這是王伯屋角的承重梁，他腿不好，屋子得結實！要搶先過我這關！”聲音不大，卻含寧折不彎的拗勁，淚痣在陽光下亮如碎玉。壯漢被她氣勢唬住，正要發作，兩個沉默後生走來，一人低聲道“木料有的是，搶人算什麽本事”，伸手扶住木柱；另一人抱起更粗的靈木就走。壯漢罵罵咧咧幾句，終究沒好意思糾纏。
    日頭西斜如燒紅銅盤，眾人影子被拉得老長。三間木屋總算立起，模樣卻天差地別。北邊那間歪歪扭扭，檁條錯位，多處僅用繩捆，風一吹就吱呀作響，搭建者擦汗還吹噓“能遮雨就行”；中間那間框架周正，卻忘留窗戶，密不透風如悶罐，匠人撓頭道“反正隻是考驗”；唯有阿禾、王伯與兩個後生搭的木屋規整異常，檁條齊整，椽子間距均勻，牆縫塞滿幹茅草防漏，屋角墊了平整青石防潮。王伯拄拐在屋裏轉著，點頭讚：“這屋，暴雨都不怕！”雲逍捧茶碗繞屋一周，指尖輕推北邊屋柱，柱身晃動，他默然走開；敲中間屋牆，響聲空洞。走到阿禾那間，敲了敲被搶過的木梁，響聲沉悶厚重如磐石。“搶梁時，可知靈木順紋擺放方能借氣穩固？”雲逍轉頭看那兩個壯漢，語氣無喜怒卻有穿透力。兩人眼神躲閃，支支吾吾，腳蹭石板磨出輕響，臉漲成紫紅。雲逍輕搖頭，指尖凝出淡青清氣，如無形之手托著兩人往山門送：“耐力可練，心無容人、失了悲憫，便失了修道根基。青木峰不收爭搶之輩，回吧。”兩人欲辯，觸到雲逍清冷目光，終究噤聲，被清氣送遠，消失在山徑盡頭。
    第二道考驗在暮色四合時開啟，夕陽將山林染成橘紅，歸巢烏鴉呱呱飛過，給山門添了幾分肅殺。雲逍朝林深處吹聲清越哨音，林間立刻傳來短促回應。片刻後，林風隱在老鬆濃蔭後——他是雲逍二十年前救下的孤兒，五歲時蜷縮破廟，抱半塊黴窩頭發抖。雲逍悉心教導，他靈力不算頂尖，幻化之術卻臻妙境，能以靈力造惟妙惟肖之景。“林風，開始吧。”雲逍輕聲說。“是，師父。”林風應著，指尖凝出淡青靈力，如活物般順樹幹爬向空坪，在眾人眼前聚形幻化，轉瞬成十幾隻巴掌大的邪煞小獸。獸身青麵獠牙，額生尖角，黑毛短粗，尖爪閃寒芒，雖為靈幻，卻帶著邪煞特有的腥臭，聞之欲嘔，足以亂真。小獸落地即嗚嗚低吼，綠眼盯緊人群，猛撲過來。人群瞬間炸鍋：扛鋤頭漢子腿軟坐地，連滾帶爬奔山門，草鞋都丟了；幾人拔柴刀亂揮，隻顧自保，不顧同伴呼救；十五六歲少年蹲地抱頭，渾身篩糠，涕淚橫流。僅少數人還算鎮定，卻也臉色發白，緊攥工具不敢動。
    混亂中，雲逍目光如鷹隼掃過人群，最終定格在阿禾身上，多了幾分審視。阿禾懷裏緊護著王伯鄰居家的五歲娃阿蛋，孩子被嚇得臉白，卻抿唇強忍不哭，怕給她添麻煩。阿禾身子也在抖，指關節泛白發青，卻如老母雞護雛般將阿蛋遮得嚴實，後背挺得筆直。小獸撲來時，她不逃反退兩步，靠在剛搭的木屋牆上穩住身形，從布包裏摸出磨亮的小剪刀——那是娘生前的裁衣刀，黃銅柄被摩挲得溫潤，是家裏僅存的遺物，平時連剪粗布都舍不得用。“別怕阿蛋，姐姐護著你。”她在孩子耳邊輕語，聲含微顫卻異常堅定。話音剛落，一隻小獸張著嘴撲來，尖爪幾乎觸到阿蛋頭發。阿禾瞳孔驟縮，閉眼憑本能揮剪劈向獸頭，剪刀尖劃過靈幻獸身，發出嗤嗤聲響，如燒紅針尖戳進冷水，帶起細小白煙。她顫抖睜眼，見小獸化青煙消散，才發覺後背冷汗浸透道袍，緊貼肌膚，手心被刀柄硌出紅印。她不顧自身，先低頭輕拍阿蛋後背：“阿蛋嚇著沒？姐姐在呢。”阿蛋從她懷裏探出頭，看了看青煙，又看了看阿禾蒼白卻堅定的臉，用力搖頭，小手死死攥住她衣角。
    月上中天，銀輝如霜灑在石板上。三十多人隻剩不足十位，個個疲憊，眼底血絲密布，卻都緊盯雲逍，候著最後審判。雲逍領眾人進青木峰祠堂，祠堂不大卻潔淨，中央供桌擺著曆代先師牌位，三炷香青煙嫋嫋，飄著檀香。供桌兩側豆油燈昏黃閃爍，映著牆上“守心”二字——那是開山祖師手書，墨色雖舊，凜然正氣不減。他讓眾人圍案而坐，自己坐在祖師牌位前的舊木椅上，椅扶手磨得光滑。雲逍靜看眾人片刻，祠堂裏隻聞油燈劈啪與窗外蟲鳴，他才開口挨個問修道緣由。輪到阿禾時，她坐在角落，阿蛋靠在她腿上睡熟，小腦袋一點一點，還嘟囔夢話。她輕拍孩子後背，動作柔如哄瓷娃娃。油燈映在她發頂，給丫髻鍍上暖黃光暈，蒼白臉頰添了血色。“你為何修道？”雲逍放輕聲音，怕吵醒孩子，語氣溫和。
    阿禾抬頭，油燈正好照在她淚痣上，映出倔強與深藏的哀戚，如陳年淡酒，沉鬱動人。她撚著發白衣角，摩挲布料紋理攢著勇氣，片刻後輕聲開口，字字清晰如雨滴落石板：“三年前驚蟄，濃霧裹著邪煞進村，像瘋狗般亂咬，哭喊慘叫比噩夢還駭人。爹把我和妹妹藏進柴房地窖，蓋嚴木板，持柴刀衝出去說‘爹護著你們’。我聽見他慘叫如刀紮心，想出去卻被妹妹拽住。外麵靜後，我掀板看見爹倒在血泊裏，喉嚨被撕爛，還攥著卷刃柴刀，眼睛圓睜望著地窖方向。”她頓了頓，喉結滾動咽下哽咽，淚光泛在眼角卻強忍不落，“娘抱著妹妹屍體坐在門檻哭，妹妹小胳膊全是血口，至死攥著我編的狗尾巴草戒指。娘哭了一夜，最後拉著我手氣若遊絲：‘阿禾，要是有人護著咱村就好了，別讓再有人遭罪’，說完就去了。”她從懷裏摸出係桃木哨的紅繩，指尖撚著妹妹臨終係的死結——那結係得極緊，解不開，也成了心底解不開的牽掛。“我不要飛天遁地，也不想報仇。殺了邪煞，親人也回不來，報仇無用。”她抬眼望雲逍，目光如暗夜星火般堅定，“我隻想學本事，守著青木峰下的村落與鄉親，不讓再有人像我爹娘那樣護孩子而死，不讓再有人像我這般一夜失家，成了孤兒。”
    雲逍看著她，眼神漸柔如融雪暖陽，忽想起二十年前的自己。十五歲的他，也是穿發白粗布衫，抱爹娘牌位跪在青木峰下，雪花落滿肩頭，凍得渾身發抖。長老問他修道緣由，他咬著牙說要護鄉親，不讓他人遭他之痛。眼前少女，眉眼間的堅定、眼底的悲憫、對鄉鄰的牽掛，竟與當年的自己如出一轍，似石縫初春芽，柔弱卻有破土之力。他起身，供桌油燈被窗縫風吹得搖晃，影子投在牆上，與“守心”二字重疊難分。他走到阿禾麵前，彎腰輕摸阿蛋的頭，孩子睡夢中咂嘴翻身，繼續酣眠。祠堂裏靜得能聞油燈劈啪、阿蛋呼吸與窗外葉響，眾人屏息候著他的決定，空氣仿佛凝固。
    次日清晨，山霧如輕紗籠著青木峰，草木清香混著泥土濕潤，沁人心脾。山門石桌上擺著八盞青瓷茶碗，盛著剛沏的雲霧茶，茶湯清亮，綠葉浮麵，清香嫋嫋。雲逍親手分茶，動作輕柔，茶碗遞去時仍帶暖意，驅散晨寒。阿禾雙手捧碗，指腹摩挲碗壁淡蓮紋——這是青木峰弟子專用碗，蓮紋喻“潔心”，誡修道者守心純良。她抬頭撞進雲逍目光，他眼中沒了昨日嚴肅，多了溫和期許，如初春暖陽。“從今日起，你們是青木峰正式弟子。”雲逍聲音清透如晨霧，在山間回蕩，帶著莊重，“青木峰開山便有規矩：不收追名逐利、貪求力量者，不收心懷怨懟、伺機報複者。修道不為淩駕他人，不為泄憤，隻為守護。”他頓了頓，掃過八人，語氣更重，“記住，修道先修心。心不堅，縱有通天靈力能移山填海，亦會遭反噬墮邪道；心堅定，縱使靈力微薄僅能驅邪，亦能護一方平安，成真正得道之人。”
    阿禾低頭啜茶，茶湯清冽含鬆針清香，從舌尖暖到心底。茶碗倒影裏，她的身影旁是王伯飽經風霜的輪廓，老人正輕吹茶麵熱氣；那兩個沉默後生並肩而立，偶爾交換眼神；另外四位師兄弟或青澀或沉穩，八個影子在茶湯裏輕晃，如鮮活畫卷。遠處山澗潺潺，鳥鳴清脆，天邊泛出魚肚白，山霧漸散，青黛山巒顯露輪廓。驚蟄雷聲隱隱從雲層滾出，不似冬日沉悶，帶著喚醒萬物的生機。阿禾摸了摸腳踝紅繩，桃木哨在掌心微燙，似妹妹傳遞的力量。她知道，青木峰的日子、修道的路，才剛啟程。未來或有艱險、枯燥修行與邪煞凶險，但她不懼——紅繩、剪刀與守護鄉鄰的初心，會如明燈伴她走過春夏秋冬、風雨霜雪，直到青絲成雪，地老天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