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第5章 靈泉漱石 道心初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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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木門隱士》第三部第5章 靈泉漱石,道心初惑
晨霧如被山風揉皺又輕展的素絹,慢悠悠裹住青木門後殿那片百年銀杏林。泛黃的扇形葉片綴著晨露,在乳白霧靄中時隱時現,偶有兩三片被穿林風卷落,打著三四圈旋兒,才輕飄飄墜在丹墀青石板上,悄無聲息臥進凹陷的露水窩,將那點晶瑩濕氣吮得幹幹淨淨。雲逍立在丹墀前端白玉欄杆旁時,月白道袍的袖口還凝著露珠,他輕抖袍袖,一串細密銀珠便接連砸在青石板上,碎作更小的星點,在微涼石麵洇出淺痕,又被晨霧慢悠悠暈開。他今日特意換了件半舊直裾,領口繡著極小的墨竹紋樣——那是玄青子主持臨終前,就著案頭跳動的油燈微光繡的,針腳雖有些歪斜,甚至兩處線跡重疊,卻似得了靈泉滋養般攀著衣領,在晨風中若有若無地顫動;葉尖繡線雖已褪色,卻比精工繡品多了幾分人間煙火的活氣。指尖無意識拂過紋樣,指腹觸到滯澀針腳的刹那,鼻尖便漫開一縷鬆煙墨香——那是玄青子慣用的陳年老墨,混著些微艾葉氣息,三年了,竟還牢牢鎖在織物纖維裏,不曾淡去半分。
丹墀下整整齊齊立著十七個新弟子,清一色青布短褂,領口用濃米湯漿得筆挺發亮,邊角硬得能刮著下巴,卻掩不住各自的局促——最左側少年總偷摩挲腰間係緊的布帶,指腹反複碾過布帶接頭的線結;中間個矮的弟子踮著腳尖輕叩石板,像踩著無人懂的節拍;圓臉弟子則緊張得不停吞咽,喉結上下滾動的幅度格外紮眼,連肩膀都跟著微微起伏。雲逍目光緩掃隊列,指尖無意識摩挲袖中玄鐵扳指——那是他十二歲拖包袱拜山門時,玄青子親手掛在他頸間的,後來年歲漸長才改戴左手食指,內側陰刻的“靜心”篆字,經十三年摩挲早已發亮,貼在溫熱皮膚上,帶著玉石般的溫潤涼意。“吐納之道,貴在自然,如澗水繞石而行,順勢而為,而非驚濤拍岸硬闖。”他聲音不高,卻帶著木係修士特有的溫潤穿透力,穿透層層晨霧落在每個人耳中,“舌抵上齶,腹式納氣:吸氣輕緩如嗅幽穀幽蘭,細品清冽香氣滲進肺腑;呼氣柔勻似吐口中棉絮,悠悠散入空中無痕。切不可急功近利,靈氣如細糧,需慢嚼細咽方能化用,若囫圇吞咽,反成脾胃之累。”說著,他垂眸示範,胸腹緩起緩伏,周身晨霧竟也隨他氣息輕流,在身前聚成淡白虛影,又隨呼氣慢慢散開。
話音剛落,西側隊列裏的瘦高弟子便猛地吸氣,胸膛鼓得像頑童吹脹的豬尿脬,肩膀繃得筆直,喉間還滾出“呼哧呼哧”的粗喘,活像扛柴跑完十裏山路的樵夫。雲逍目光精準落在他身上,瞥見他腰間還掛著鏽跡斑斑的火鐮,鐮刃沾著點未燃盡的柴灰——那是外門雜役劈柴生火的家什,想來今早輪值燒火後匆忙趕來,連雜役物件都沒摘,更別提沉心梳理氣息了。“李三。”雲逍緩步上前,腳步輕得似踩初春雲絮,在他麵前三尺站定,右手食指虛點其膻中穴,一股溫潤如三月春水的木係靈力緩緩滲入,順著紊亂氣脈慢慢梳理,“你這般蠻力吸氣,倒像山熊刨食般急吼吼,隻知用勁不懂順勢,非但吸不進純淨靈氣,反會將山間濁氣一並納入肺腑,嗆得肺腑生疼不說,日久還會淤堵氣脈,日後再想精進,便如登天般難。”
李三被當眾點破名字,臉瞬間漲成熟透的柿子,從臉頰紅到耳根,慌忙收氣時,卻因靈力驟轉,胸口悶得像被鈍器輕捶,身子晃了晃險些栽倒,急忙攥住旁側弟子的胳膊才穩住。周圍飄來幾聲壓抑的嗤笑,細碎笑聲像針尖紮在臉上,李三惱得攥緊拳頭,指節泛白,指骨間捏出“咯吱”輕響,眼底翻湧著羞憤火氣,連額角青筋都微微凸起。就在他要掙開同伴發作的刹那,雲逍已轉身走向丹墀中央,聲音仍平和得似靈泉淌過青石,半分責備也無:“諸位不必笑他,三年前我初練吐納,比他還要急躁三分。有次為在師兄弟麵前逞強,硬憋了半柱香的氣,隻覺胸口脹得要炸開,最後眼前一黑,直挺挺暈在靈泉邊石板上。還是主持提水桶趕來,用剛打的泉水一瓢瓢潑醒我的。”他頓了頓,目光緩掃隊列,掠過那些或好奇或偷笑的臉龐,最終落在最前排那道矮壯身影上——那身影自始至終保持標準站姿,雙腳與肩同寬,膝蓋微屈,連呼吸節奏都與方才示範分毫不差,半分晃動也無,“阿禾,你上前演示一遍,讓大家瞧瞧何為真正的吐納之法。”
阿禾應聲站起,動作幹脆利落,起身時裙擺掃過青石板,帶起幾粒細碎石子。她穿件洗得發白的粗布裙,靛藍布料早已褪成淺灰,袖口磨出細密毛邊,卻用同色棉線仔細鎖了邊,針腳細密整齊;裙角也工整掖在灰布腰帶裏,露出的褲腳雖短寸許,蓋得住腳踝卻遮不住腳背,卻幹幹淨淨無半點泥汙,連鞋麵上的針腳都透著規整。走到丹墀中央站定,她雙腳與肩同寬,膝蓋微屈如山間承重石樁,吸氣時肩頭紋絲不動,唯有腹部緩隆,像初春土壤裏鼓脹的嫩芽,裹著蓬勃生機;鼻尖滲出汗珠,順著臉頰滑落,流過下頜疤痕時,她也隻微眨下眼,竟不抬手擦拭,目光平視前方,帶著不符年齡的專注。雲逍望著她標準動作,眼中閃過讚許,正要開口誇讚,卻見她眼簾猛地一顫,似被驚鳥撞過的窗紙,原本平穩的肩頭驟然繃緊,雙手倏地攥成拳頭,指節因用力泛白,平穩起伏的腹部驟然收緊,氣息瞬間亂作狂風卷過的池水,連周身縈繞的微弱靈氣都散了個幹淨。
“又想起那夜的事了?”雲逍快步上前,聲音放得更輕,似怕碰碎易碎的琉璃盞,右手輕搭她肩頭,注入一絲安撫靈力。阿禾猛地抬頭,眼眶早已通紅,晶瑩淚珠在眼窩打轉,像兩滴懸而不落的晨露,卻倔強地不肯墜下;嘴唇哆嗦著,幾次張合,卻隻發出細碎抽氣聲,一個字也說不出,唯有肩膀在微微顫抖。雲逍心中了然——三個月前,阿禾的家鄉清溪村遭邪煞侵襲,那團濃如墨汁的黑氣裹著淒厲慘叫席卷村落,所過之處草木枯萎、房屋傾頹,更吞噬了她的爹娘。為護她從後門狗洞逃走,爹娘硬生生用身體擋在堂屋門口,被邪煞濁氣蝕得骨肉消融。那場景像燒紅的烙鐵,深深燙在阿禾腦海,成了夜夜驚醒的噩夢,連白日修行,稍一凝神便會清晰浮現。此刻晨光恰好穿透晨霧,如金紗覆在她臉上,下頜那道淺淺的月牙形疤痕格外分明——那是當時邪煞濁氣掃過側臉留下的傷,雖經青木門千年靈芝膏愈合,卻似活物般,每逢她心緒不寧便泛出淡紅,像朵凝血的小花,在蒼白臉頰上格外刺目。
接下來的木係靈力運用練習,場麵更顯混亂。李三憋了滿肚子羞憤火氣,趁雲逍轉身指導旁側弟子調整手勢的間隙,偷偷縮在隊列末尾陰影裏,左手攏在袖中,指尖快速掐出個火係引火訣——那是三日前他在後山劈柴時,偷瞥見火係弟子林越演練記下的手勢,隻知其形不知其神,更不懂五行相生相克的道理。指尖剛冒起點微弱火星,像灶膛濺出的細小火籽,便被體內尚未穩固的木係靈力反噬,“啊”的一聲疼呼出口,指縫瞬間滲出血絲,殷紅血珠滴在青石板上,疼得他直甩手,臉色慘白如紙。另有幾個心性浮躁的弟子見狀,非但沒吸取教訓,反而被那點火星勾得蠢蠢欲動:隊尾兩個少年偷偷翻找懷中法術抄本,紙頁翻動的“沙沙”聲在安靜場地上格外清晰;還有人低聲議論火係法術的厲害,說“木係隻配澆花種草,火係才是斬妖除魔的真本事”,聲音不大,卻足夠周圍人聽清。丹墀上原本規整的隊形,漸漸變得東倒西歪,弟子們或彎腰揉著酸脹的腿,或交頭接耳,像被狂風刮亂的麥田。唯有阿禾還守著最初姿勢,雙手結著靜心印,卻隻是機械重複捏訣動作,雙目空洞得蒙著層厚霧,全然沒了方才的專注,整個人像尊失魂的石像,連陽光落在臉上都毫無反應。
日頭爬至頭頂琉璃瓦時,金輝灑滿整座丹墀,青石板被曬得發燙,弟子們額角汗珠都泛著光,順著臉頰滑落,在下巴聚成水珠砸在地上,瞬間便被蒸發得無影無蹤。雲逍抬手抹了把額角汗珠,解散眾人,獨獨留下阿禾。他領著她往山後走,沿途青竹被烈日曬得蔫了頭,竹葉卷成小筒,顏色從翠綠沉為深綠;唯有靈泉所在的山穀還浸著沁人涼意,空氣比別處清新數倍,混著濕潤水汽與青草清香。泉水從崖壁石縫汩汩湧出,如銀色細帶垂落,砸在穀底那塊磨得光滑的青黑巨石上,“叮咚”聲不絕於耳,似有人在彈奏無形琴弦。這巨石不知在此立了多少年月,經泉水經年累月衝刷,中央竟被砸出個碗大深坑,坑裏積著清水,倒映著頭頂藍天白雲與兩側翠竹,連空中飛過的鳥雀,都能在水裏看見細碎影子。“主持當年帶我來這時,曾用拐杖敲著石頭說:‘此石乃花崗岩,質地比鑄鐵還硬,尋常刀劍劈砍都難留痕跡。’”雲逍蹲下身,掌心掬起一捧泉水,清冽刺骨的水流順著指縫滴滴答答落在石坑邊緣,濺起細小水花,“可你看,這泉水軟得像蠶絲,連有形模樣都沒有,卻能日複一日、年複一年,硬生生鑿石為穴。修行之道,原也如此。”
阿禾跟著蹲在石坑邊,小手輕摸坑壁光滑石麵,指尖能清晰觸到水流千萬次衝刷留下的細膩紋路,帶著微涼觸感。她盯著坑裏晃動的倒影,看著自己模糊的臉龐在水中隨波起伏,忽然抬頭,眼窩中的淚珠終於再也撐不住,順著臉頰滾落,砸在手背上,冰涼一片。“師父,軟水能穿石,可要是水自己先亂了呢?東衝西撞沒了方向,一會兒撞向這邊石頭,一會兒又折向那邊土坡,還能鑿開堅硬的石頭嗎?”她聲音細細的,裹著濃重哭腔,每說一字都要抽氣,胸口因哭泣劇烈起伏,“我一運靈力,腦子裏就全是爹娘倒在黑氣裏的模樣——他們的手還朝著我伸著,嘴裏喊著我的名字,讓我快跑……我控製不住發抖,手抖得連片竹葉都卷不起來,心亂得像被狂風刮過的柴房,所有東西都翻倒在地,亂得一塌糊塗。這樣的我,還能學好靜心訣嗎?還能有本事報仇,為爹娘和村裏的人討公道嗎?”最後兩個字,她幾乎是咬著牙說的,下頜的疤痕因用力而更紅,像要滲出血來。
雲逍沒說話,隻從袖中摸出片幹枯竹葉——那是清晨打掃銀杏林時,順手撿的青竹葉,雖已失水發脆,邊緣微微卷曲,卻還保著完整形狀,葉脈清晰可見。他走到泉水上遊幾步處,輕輕將竹葉放在水麵。竹葉順著水流緩緩漂動,遇著凸起石棱便靈巧打個轉,繞開障礙繼續前行;碰到底部小漩渦就隨波轉幾圈,像跳著輕盈的舞,卻始終朝著下遊方向,半分不曾偏離,最終穩穩漂向那方石坑。“你看這竹葉,”雲逍指著水麵上的葉片,聲音如泉水般溫潤,裹著安撫的力量,“它沒有蠻力,不能像石頭那樣撞開阻礙;也不因為遇著漩渦就慌亂失措,更不慌著趕路求快,隻是順著水流方向,一步步靠近目標。靜心訣不是要你忘了傷痛、忘了仇恨——那些刻骨銘心的記憶,本就是你活下去的念想,是你生命的一部分。它要教你的,是像這竹葉般,帶著傷痛卻不被傷痛裹挾,帶著仇恨卻不被仇恨蒙蔽心智;讓那些念想成為支撐你前行的力量,而非捆住你腳步的枷鎖,始終朝著既定方向穩步向前。”
從那天起,每日課後雲逍都會帶弟子們去靈泉邊。他不教新的法術口訣,也不催著眾人盤膝練靈力,隻坐在那方被泉水衝刷得溫潤的巨石上,講青木門的舊事。他講百年前第七代掌門清虛真人,帶著三名弟子對抗盤踞黑風嶺的千年邪煞,左胳膊被邪煞濁氣蝕斷,白骨都露了出來,卻用單臂握著桃木劍死守山門;劍刃崩了口,道袍被血染紅,直到最後一滴血灑在山門青石板上,愣是沒讓邪煞前進一步——那片青石板,至今還留著暗紅色印記。他講玄青子年輕時下山曆練,在破廟裏誤中邪煞迷魂術,把腐鼠當饅頭,在荒山野嶺遊蕩三日,最後憑著對靈泉氣息的感應走回山門,枯坐靈泉邊七日七夜,聽著泉水叮咚聲驅散心魔,找回本心。他也講自己剛入門時的急躁:練木係禦術時非要強行催發靈力,想讓竹葉瞬間開花結果,結果走火入魔,吐了半盆鮮血,躺了三天三夜才醒;是玄青子用十年份老參吊著他的命,還罰他去靈泉挑了三個月水,每天天不亮就起床,把祖師殿五口大水缸挑滿。直到有天清晨挑水時,看見靈泉的水正一滴一滴砸在巨石上,而巨石中央的坑,比他剛來時又深了些,才忽然懂了“水滴石穿,非一日之功”的真意。弟子們起初還坐不住,東張西望打量山穀景致,漸漸便被那些帶著血與火、淚與笑的故事勾了神,連最浮躁的李三都聽得入了迷——靈泉邊的“課”,竟比丹墀上的修行更讓人投入。
李三起初還耐著性子聽,手指無意識摩挲腰間火鐮,鐮刃鏽跡蹭得指尖發癢。可連著聽了五日,每日不是講故事就是練吐納,他的靈力還是隻夠勉強催動一片竹葉微微晃動,連讓竹葉直立都做不到,便漸漸沒了心思。有天傍晚,夕陽西斜,把靈泉水染成金紅色,水麵波光粼粼像撒了層碎金。李三背著個小藍布包袱來找雲逍,包袱角還露著半截換洗衣物的布邊。他站在靈泉邊石子地上,腳尖一下下踢著碎石子,石子滾進泉水裏,激起細小漣漪,攪碎了水麵的平靜。“師父,我看林越師兄的火係法術多厲害!前幾日他在後山演練,抬手就燒了半片枯草,邪煞見了肯定嚇得魂飛魄散!”他話說得直白,帶著少年人的莽撞與急切,甚至有些口無遮攔,“您這天天講舊事、磨性子,慢得像老牛拉破車。等我們把基礎練紮實了,黑風嶺的邪煞怕是早就下山,把附近村子都禍禍遍了!到時候就算學會了吐納,又能頂什麽用?骨頭都得被邪煞啃光!”他身後跟著那個總愛吞咽口水的圓臉弟子王二,此刻正攥緊包袱帶子,指節因用力而發白,手背青筋都露了出來,卻也連連點頭,聲音細得像蚊子哼,卻透著堅定:“師父,我們資質差,比不得旁人聰明伶俐,耗不起三年五載的功夫,隻想學些能立刻保命、能對付邪煞的真本事。”
雲逍看著他們,夕陽金輝灑在臉上,眼底神色複雜——有惋惜,有理解,還有絲不易察覺的無奈。他忽然想起自己十二歲那年,也是這般背著小包袱站在玄青子麵前,仰著脖子,眼裏滿是對厲害法術的渴望,急切地問:“師父,我什麽時候能學最厲害的法術?什麽時候能像清虛真人那樣斬妖除魔?”那時他個子還沒到玄青子腰際,卻已想著要做門派英雄,根本聽不進“根基為重,循序漸進”的勸誡,隻當那些是耽誤時間的廢話。玄青子沒罵他,也沒翻來覆去講道理,隻從門後扛出副半舊水桶遞給她:“先去靈泉挑水,每天把祖師殿五口缸挑滿,挑滿三個月,再來跟我說斬妖除魔的事。”那時他天天抱怨,挑水挑得肩膀紅腫,晚上躺在柴房硬板床上疼得睡不著,不止一次想收拾包袱下山。直到有天清晨天未亮就去挑水,看見靈泉的水正一滴一滴、不疾不徐砸在巨石上,而巨石中央的坑,比他剛來時又深了些;陽光從山坳照過來,恰好落在水坑裏,折射出耀眼的光——他才忽然懂了,“水滴石穿”從不是空話,是要日複一日的堅持。可此刻望著眼前兩個和當年自己一模一樣急於求成的弟子,那些湧到嘴邊的道理,竟不知如何說起——有些路,終究要自己走了才會懂;有些道理,非要親身經了挫折才能明白。
兩人走後,山穀裏隻剩泉水砸在巨石上的“叮咚”聲,清脆裏裹著幾分孤寂,在空蕩山穀裏來回回響。阿禾不知何時從竹林後走了出來,站在他身後幾步遠的地方,手裏捏著片剛從竹枝上摘的新鮮竹葉,葉片沾著傍晚露水,嫩綠得能掐出水來,葉脈清晰可見。她輕手輕腳走到泉水邊,學著雲逍的樣子,把竹葉輕輕放在水麵,看著它順著水流慢慢漂向石坑。“師父,他們走了,您不難過嗎?”她輕聲問,目光追著水麵上的竹葉,聲音裏帶著少年人獨有的純粹,沒有半分掩飾,“我覺得您講的故事很好聽,我也想成為清虛真人那樣的人,就算要挑三個月的水也願意。”雲逍望著那片竹葉順流而下,落在石坑中央打了個轉,又順著溢出的水流繼續向前,最終漂向山穀深處的溪流。他輕輕歎口氣,聲音裏有釋然,也有欣慰:“人各有道,強求不得。他們要走的是看似快捷的小路,或許能一時保命,卻走不遠;我們要走的是腳踏實地的遠路,雖慢卻穩,能走得更長久。路不同,自然不能同行了。”
可夜深人靜時,坐在玄青子舊禪房裏的雲逍,卻翻來覆去睡不著。桌上油燈跳著豆大的火苗,昏黃光線映著牆上“道心純正”四個大字——那是玄青子晚年的手跡,筆力仍遒勁如老鬆,墨色沉厚,卻在“純”字最後一筆處微微一頓,留下個極淡的墨點,像顆未墜的淚,又像個沒說出口的疑問。他從袖中摸出玄鐵扳指,戴在左手食指上,冰涼觸感順著指尖蔓延,沁入肌膚;內側“靜心”二字硌得指尖發疼,卻也讓混沌思緒清明了些。他想起白天李三指縫間滲出的血絲,那是靈力反噬的痕跡;想起王二攥緊包袱時發白的指節,那是急於求成的焦慮;更想起阿禾眼中揮之不去的恐懼,想起她下頜那道泛紅的疤痕,想起她哭泣時顫抖的肩膀——那些畫麵像走馬燈似的在眼前轉,讓他心亂如麻,比自己當年走火入魔時還要煩躁。他起身走到案前,拿起玄青子留下的《青門心法》,翻到“吐納篇”。泛黃紙頁上有玄青子用朱筆圈點的批注,字跡工整,卻在“循序漸進”四字旁畫了個小小的問號——不知是當年的困惑,還是留給後人的思考。
窗外月光透過窗欞,在地上投下細碎竹影,隨著夜風輕輕晃動,像有人在跳無聲的舞。雲逍起身推開半扇窗,夜風裹著靈泉濕氣撲麵而來,涼得他打了個輕顫,胸口的憋悶卻散了些。遠處黑風嶺在夜色中像頭蟄伏的巨獸,輪廓模糊,卻透著壓抑的邪氣,像化不開的濃墨;即便隔著幾十裏山路,他也能清晰感知到那邪氣的波動——比上個月又濃重了幾分,像正在發酵的毒藥,用不了多久,怕是真要下山為禍了。玄青子臨終前曾攥著他的手,氣息微弱卻眼神堅定:“道心不堅者,縱有通天法術,也終會被邪煞所噬,淪為傀儡;難成大器,反成禍害。”這句話他記了三年,也奉行了三年,從未動搖。可此刻望著黑風嶺的方向,一個念頭卻越來越清晰,像破土的嫩芽,再也壓不住:若連保命的本事都學不會,若連內心的恐懼都克服不了,再純正的道心、再穩固的根基,又能在窮凶極惡的邪煞麵前撐多久?怕是剛一交手,就成了邪煞口中的養料,連施展法術的機會都沒有——所謂“大器”,又從何談起?
雞叫頭遍時,天邊泛起魚肚白,淡淡的霞光染亮東方天際,晨霧又在山間彌漫開來,比清晨的霧更淡,像層透明的紗。雲逍起身走到門口,披上件厚些的青布道袍抵禦晨寒,目光望向丹墀方向。遠遠地,便看見丹墀中央立著道瘦小身影——是阿禾。她依舊穿著那件洗得發白的粗布裙,在晨霧中像株倔強的小草,站得筆直如鬆,雙手結著靜心印,腹部緩起緩伏,呼吸平穩得像靈泉流水,再也沒有昨日的紊亂。隻是吸氣時,她會悄悄抬起右手,用指尖輕摸下頜的疤痕,動作輕柔又鄭重,似在與過去的傷痛告別,又似在汲取前行的力量;指尖劃過疤痕後,她會閉上眼睛,嘴角微微抿起,再緩緩呼氣,胸口起伏便更平穩,周身甚至縈繞起淡淡的木係靈氣,像層薄紗裹著她的身形。晨光漸漸染亮她的發頂,給發絲鍍上金邊,她的身影在晨霧中時隱時現,像靈泉邊那株紮根石縫的翠竹——雖瘦小卻倔強,在晨風中悄悄舒展枝葉,貪婪地汲取每一縷晨光,積蓄著生長的力量。
雲逍望著阿禾的身影,望著她在晨霧中漸漸穩固的氣息,忽然握緊手上的玄鐵扳指,冰涼觸感讓混沌思緒清明了不少。或許,修行從來不是筆直的坦途——就像靈泉穿石,既要水的柔軟,能繞開阻礙順勢而為;也要水的堅持,能日複一日從不間斷;更要水的靈活,能依石質軟硬調整衝刷的角度。可道理他都懂,現實卻像橫在麵前的巨石,堅硬而冰冷:黑風嶺的邪煞不會等弟子們慢慢磨出穩固根基,它們隻會在力量足夠時席卷而來;阿禾的恐懼也不會隨時間自行消散,那些刻骨銘心的創傷,需要更直接的慰藉與力量來撫平。如何在堅守“道心純正”底線的同時,找到更貼合弟子心性的快捷路徑?如何讓柔軟的水既能守得住本心,又能更快鑿開頑石?如何讓惶恐的弟子在堅守本心時更有底氣,早日擁有對抗邪煞的能力,而非在等待中耗盡勇氣?這個問題,像靈泉底的漩渦,在他心裏一圈圈打轉,帶著刺骨的涼意,久久不散;連山間的晨霧,都似染了這層迷茫,在丹墀上空緩緩飄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