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2章 少年奇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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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安十七年冬,陳留尉氏。
三歲的阮籍被母親抱在懷中,站在滿堂素縞之間。他還不明白“死亡”的含義,隻知道那個會把他舉過頭頂、讓他觸摸房梁的父親,已經許久不見。
“瑀兒……”祖母的哭聲撕心裂肺,手中的焦尾琴弦崩斷了一根——這是蔡邕所製名琴,阮瑀生前最珍愛之物。
小阮籍掙脫母親懷抱,搖搖晃晃走到琴前,小手按在斷弦上。一聲不成調的嗡鳴,讓滿堂啜泣戛然而止。
“父親在彈琴。”孩童稚語石破天驚。
母親王氏急忙將他抱起,眼淚滴在他額前的孝布上。這個出身清河崔氏旁支的女子,從此要將“建安七子”遺孀與孤兒撫育成人的重擔,一肩挑起。
阮籍五歲時,開始隨叔父阮武讀書。
阮武的書房與兄長阮瑀截然不同。這裏沒有華美辭賦,隻有《周易》卦象、《老子》帛書,以及堆積如山的兵法圖冊。這位官河內太守的叔父,選擇了一條與亡兄不同的仕途。
“籍兒,今日學《易》,先從‘乾’卦開始。”阮武展開竹簡。
小阮籍卻指著牆角一個木匣:“那是父親的《詠史詩》,為何不教我?”
阮武沉默良久。兄長的詩名滿天下,卻四十一歲便撒手人寰。在這亂世,文章錦繡何用?
“你父之才,七分在詩,三分在琴。”阮武最終打開木匣,“但你要記住,在這世上,活得久才是最大的才能。”
阮籍似懂非懂。他翻開父親手稿,看到“士為知己死,女為悅己容”的墨跡,伸手輕輕撫摸,仿佛能觸到父親的溫度。
建安二十二年春,阮籍七歲。
他在家族墓園找到正在祭掃的母親。王氏三年守孝期滿,依舊素衣荊釵。
“母親,父親是怎麽死的?”阮籍突然發問。
王氏手中祭品一晃:“病逝。”
“什麽病?”
“心疾。”
阮籍看著墓碑上“阮元瑜”三字,想起昨夜在叔父書房偷看的醫書:“華佗先生說,心疾多起於憂思。父親在憂思什麽?”
王氏震驚地看著兒子。這個年紀的孩童本該癡迷竹馬,他卻已讀懂醫書,更可怕的是那份洞察人心的早慧。
“你父親……憂思天下。”王氏斟酌詞句,“他見證過董卓焚洛陽,經曆過瘟疫屠城,寫下的詩篇太多血淚。”
阮籍若有所思。那天傍晚,他在父親墓前吹響自製的竹笛,笛聲嗚咽,竟有《薤露》的曲調——這是漢末流傳的挽歌,父親曾為之填詞。
黃初二年,阮籍九歲。
叔父阮武開始教他劍法。“易步劍法”相傳源自東漢大儒馬融,每一步都暗合周易卦象。
“記住,阮家的劍不是用來殺戮,而是明誌。”阮武示範收劍式,“你祖父當年便是以此劍法,拒絕董卓征召。”
阮籍天資卓絕,三個月便掌握全部招式。但他總在“坎”卦步法上故意出錯——這一步需要後退、側身,如涉險灘。
“為何總是錯在這裏?”阮武皺眉。
阮籍收劍而立:“《易》曰:坎為險,為隱伏。這一步不是退避,是在險境中保全實力。侄兒以為,現在示弱,將來才能剛強。”
阮武愕然。九歲孩童竟從劍法中悟出處世之道?他想起兄長阮瑀當年拒絕曹丕招攬時的剛直,忽然明白了什麽。
太和元年,阮籍十一歲。
他在太學被世家子弟孤立。不僅因為喪父之家,更因他驚人的才思。
那日博士考校《詩經》,問到“昔我往矣,楊柳依依”的深意。眾學子紛紛作答,無外乎征人思鄉。
阮籍最後起身:“這不是思鄉,是懺悔。”
滿堂寂靜。
“周宣王征戰不休,詩人表麵寫景,實則質問:當年楊柳依依時,為何要讓我們出征?”
博士手中的戒尺掉落在地。
課後,阮籍獨自登上太學附近的高台。這是他第一次體會到父親在《詠史詩》中寫的“獨坐空堂上,誰可與歡者”的孤獨。
暮色中,他取出竹笛,吹奏起即興的曲調。笛聲穿透洛陽的暮靄,驚起群群歸鳥。二十年後,他在《詠懷詩》中回憶這一刻:“夜中不能寐,起坐彈鳴琴……孤鴻號外野,翔鳥鳴北林。”
母親王氏病倒了。
積勞成疾加上多年憂思,讓她在阮籍十三歲這年一病不起。
阮籍守在榻前,三天三夜不眠不休。他翻閱所有醫書,親自煎藥,甚至模仿《孝經》中“割股療親”的傳說——當然被及時趕到的叔父製止。
“傻孩子,”王氏虛弱地撫摸他的頭,“你父親若在,定要罵你癡愚。”
阮籍握住母親的手:“父親不在了,孩兒更要替父親照顧母親。”
這一刻,阮武在門外聽得清清楚楚。他想起昨日郡守征辟阮籍為吏的文書——就像當年曹操征辟兄長阮瑀。是讓侄兒延續兄長的文士之路,還是走自己這樣的務實仕途?
當阮武走進病房,看見阮籍正在為母親誦讀父親的詩稿:“丁年難再遇,富貴不重來……”孩子的聲音還很稚嫩,但那份沉靜,已與亡兄一般無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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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武悄悄撕碎了袖中的征辟文書。他決定讓這孩子自己選擇將來的路。
還是在洛陽東市的鐵匠鋪前。
十五歲的阮籍第一次見到二十五歲的嵇康。
比阮籍年長十歲的嵇康正在鍛鐵,赤裸的上身汗水淋漓,每一錘落下,都迸濺出燦爛火星。奇怪的是,這般粗重的勞作,在他看來卻如舞蹈般優美。
阮籍站在人群裏,看了整整一個時辰。
嵇康忽然停錘,目光穿過圍觀的人群,直直落在阮籍身上:“那個白衣少年,你要看便近前來看。”
阮籍走上前去,並不說話,自顧自拉起風箱。他的動作生疏卻堅定,火苗倏地躥高。
“你懂鍛鐵?”嵇康問。
“不懂。”阮籍答得幹脆,“但懂你在煉什麽。”
“哦?”
“你在煉一種不會彎曲的脊梁。”
嵇康大笑,扔下鐵錘,拉著阮籍就往酒肆走。那是他們的初遇,也是“竹林七賢”最早的緣起。
當晚,阮籍在日記中寫道:“今日見嵇叔夜,方知世間真有目送飛鴻之人。”這句評價,後來被《世說新語》收錄,成為千古知音的典範。
阮籍的叔父總記得這樣一個場景:十五歲的阮籍站在尉氏最高的城樓上,遠眺蘇門山方向。時值深秋,落葉滿城。
“你在看什麽?”叔父問。
“看將來的竹林。”少年回答,“那裏會有七棵不一樣的竹子,在亂世的風雨裏,活出自己的節操。”
叔父不解其意。隻有阮籍自己知道,他已經在洛陽見過嵇康,在山陽見過向秀,在河內見過山濤……一條隱形的紐帶正在形成。
暮色四合時,阮籍取出隨身攜帶的竹笛,吹奏起即興的曲調。笛聲穿透暮靄,驚起群群歸鳥。後來嵇康在《琴賦》中寫“淩扶搖兮憩瀛洲,要列子兮為好仇”,說的就是這般超然物外的境界。
這個少年還不知道,十年後,他將在司馬昭的宴席上作出“四海之內,莫非王土”的勸進表,也不知道他心愛的女兒將要嫁入皇家。此刻的他,隻是用盡全身力氣吹著竹笛,仿佛要把整個時代的悲歡都吹進這管小小的笛孔裏。
城牆下,更夫敲著梆子走過,念叨著:“建安風骨,終成絕響……”
而少年的笛聲愈發明亮,他要讓這絕響,在即將到來的竹林中獲得新生。
此時正值魏晉易代之際,司馬氏與曹氏的權力鬥爭日趨激烈。高平陵之變後,司馬懿誅殺曹爽集團,天下名士減半。血腥的政治清洗,給少年阮籍上了生動的一課。他親眼目睹許多世家大族一夜之間灰飛煙滅,昨日還在高談闊論的名士,今日已成刑場冤魂。
“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某日,阮籍對前來拜訪的族兄阮武歎道。那時他不過十五六歲,眼中卻已有了超乎年齡的洞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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