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3章 短暫出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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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和三年秋,洛陽。
    阮籍站在叔父阮武的書房裏,手中捧著剛剛送達的征辟詔書。窗外梧桐葉落,一如他飄搖的心緒。
    “尚書郎……”阮武撚須沉吟,“曹爽大將軍親自征辟,這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殊榮。”
    二十歲的阮籍麵容清臒,目光越過詔書,望向壁上父親的遺像——阮瑀在《詠史詩》中描繪的盛漢氣象早已煙消雲散,如今的洛陽城,曹氏與司馬氏的權力博弈正如暗流洶湧。
    “叔父可知,這詔書上的墨跡未幹,血腥味卻已撲麵而來。”阮籍的聲音平靜得可怕。
    阮武神色一凜。他當然明白侄兒所指——去歲明帝曹叡剛剛平定廬江太守的叛亂,今年開春又誅殺妖言惑眾的方士,這位年輕的皇帝正用鐵腕鞏固著搖搖欲墜的皇權。
    “你父親若在,定會教你‘達則兼濟天下’。”阮武歎息。
    阮籍走到焦尾琴前——這是阮瑀留下的唯一完整遺物。他輕撥琴弦,奏出《龜雖壽》的曲調,卻在中途轉為《黍離》之悲。
    “父親若在,”阮籍住手,“定會先問:今日之天下,尚可濟否?”
    洛陽宮城,尚書台。
    阮籍第一次穿上官服,青色的絹帛裹著他清瘦的身軀,宛如翠竹被迫栽入金盆。
    尚書令盧毓是個嚴謹的老臣,他指著堆積如山的竹簡:“阮郎中新至,先校核太和元年以來的田畝冊吧。”
    這是一項枯燥的工作,卻暗藏玄機。自曹操實行屯田製以來,田畝數據直接關係到各大世族的利益。阮籍很快在賬目中發現了問題:河內溫縣司馬氏的封地,三年來上報的墾田數紋絲不動,這在天災頻仍的太和年間幾乎不可能。
    “司馬仲達……”阮籍在竹簡的縫隙間寫下這個名字,又迅速抹去。
    午休時分,同僚們聚在庭院下棋。有人故意將棋局擺成“二士爭桃”的陣勢——這是當時洛陽朝堂心照不宣的隱喻:大將軍曹爽與太尉司馬懿正如黑白二子,爭奪著帝國的權柄。
    “阮郎中不來一局?”有人招呼。
    阮籍擺手:“觀棋不語真君子。”
    他轉身走向書閣,卻在拐角聽見竊竊私語:
    “聽說此子曾在蔣濟太尉府前寫下‘籍無鄒卜之德’……”
    “故作清高罷了,最後不還是來了?”
    《晉書》記載:“太尉蔣濟聞其有雋才而辟之,籍詣都亭奏記曰:‘籍無鄒卜之德,而有其陋,猥見采擇,何以當之?’”
    確實是在家族的期望下,十八歲的阮籍曾出仕擔任太尉蔣濟掾屬,本是個令人豔羨的職位,但阮籍很快發現自己與官場格格不入。
    某次議事,蔣濟要求眾僚屬對一項明顯不公的政令表示支持。眾人紛紛附和,唯獨阮籍沉默不語。蔣濟點名問他意見,他抬起頭,目光清澈:
    “明公若以仁義治天下,何須問籍?”
    舉座皆驚。蔣濟強壓怒火,會後單獨留下阮籍:“嗣宗年輕氣盛,不知世事險惡啊。”
    阮籍躬身一禮:“籍之所學,唯求真而已。”
    這次不愉快的經曆,讓阮籍對仕途產生了深深的厭倦。不久後,他便以病為由辭官歸家。此後數年,他屢次被征召,卻總是任職不久便辭官而去。
    青龍元年冬,一場大雪覆蓋了洛陽。
    阮籍被調任為曹爽大將軍府的參軍。這看似升遷,實則是把他推向了風暴中心。
    曹爽的府邸極盡奢華,暖閣裏地龍燒得滾燙,熏香中混雜著酒氣。這位靠著父親曹真餘蔭上位的權貴,正與何晏、鄧颺等心腹討論著如何削減司馬懿在軍中的勢力。
    “阮參軍來得正好,”曹爽醉眼朦朧,“聽說你精通《易》學,且為本將軍卜一卦,看何時宜出兵征蜀?”
    阮籍垂首:“《易》為君子謀,不為小人卜。”
    滿座皆驚。
    何晏冷笑:“阮郎中是說我等為小人?”
    阮籍抬頭,目光如雪:“《易》曰:‘君子以儉德辟難’。當此雪災之年,大將軍若能與民同憂,便是上上吉卦。而我作為一個小人物不配用易經卜卦”
    曹爽拂袖大怒,那夜阮籍被罰在院中跪雪,直到拂曉時分,老仆偷偷送來一件裘衣。
    “郎君何必如此?”老仆哽咽。
    阮籍望著雪地上清晰的腳印:“你看這雪,看似潔白,終究要化成汙泥。不如趁還幹淨時,留下些印記。”
    阮籍開始稱病不朝。
    他在洛陽郊外的竹林裏搭建草廬,那裏已經聚集了幾個同樣不得誌的知己:嵇康、山濤、向秀。
    “叔夜可知,”阮籍卸下官服,換上粗布衣衫,“今日朝堂上又在爭論‘肉刑當複否’?”
    嵇康正在打鐵,錘聲鏗鏘:“禮法之士,自己食不厭精,卻要討論對百姓施以刖刑。”
    向秀注《莊子》至《養生主》篇,忽然拍案:“原來如此!庖丁解牛,‘依乎天理,批大郤,導大窾’,正是教我輩如何在亂世中保全天性。”
    阮籍取出竹笛。這一次,他吹奏的不再是憂傷的曲調,而是充滿抗爭的旋律。笛聲在竹林中回蕩,驚起寒鴉片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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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濤默默溫酒。他比阮籍年長十餘歲,看得更透:“嗣宗,你辭蔣濟、諷曹爽,朝中已樹敵太多。不如效仿你叔父,外放為官,暫避鋒芒。”
    阮籍笛聲驟停:“巨源兄,避得了一時,避得了一世麽?這天下,早已沒有幹淨的竹林。”
    《世說新語》載:“阮籍嫂嚐還家,籍見與別。或譏之,籍曰:‘禮豈為我輩設也?’”
    青龍二年春,阮籍做了一個震驚朝野的決定:稱病辭官。
    辭表送上尚書台的那天,曹爽正為伐蜀之事與司馬懿爭得麵紅耳赤。看到阮籍的奏疏,他冷笑道:“又一個畏難而退的儒生!”
    而太尉府中的司馬懿,卻將這份辭表反複看了三遍。
    “阮嗣宗……”司馬懿對長子司馬師說,“此子見識,遠超前朝。他這是看出大將軍必敗啊。”
    阮籍離京那日,隻有一架牛車、一箱書籍、一張焦尾琴。當他行至洛陽城外第一處驛亭時,發現嵇康、山濤早已備酒等候。
    “可知你這一走,錯過了什麽?”山濤斟酒,“大將軍許你東閣祭酒之職。”
    阮籍飲盡杯中酒:“錯過了一場大火。”
    嵇康撫琴而歌:“風馳電逝,躡景追飛……淩厲中原,顧盼生姿。”這是他的《四言詩》,卻像是為阮籍寫照。
    三年後,曹爽集團在“高平陵之變”中被司馬懿誅殺全族,時人方知阮籍辭官的先見之明。《晉書》明確記載:“及曹爽輔政,召為參軍。籍因以疾辭,屏於田裏。歲餘而爽誅,時人服其遠識。”
    辭官後的阮籍,登上了滎陽的廣武山。
    這裏曾是楚漢相爭的古戰場,山風過處,猶聞萬馬嘶鳴。
    他站在劉邦、項羽對峙的舊址,俯瞰中原大地。黃河如帶,炊煙如縷,而這寧靜的表象下,正在醞釀又一場權力的更迭。
    “時無英雄,使豎子成名!”
    這句穿越千年的歎息,第一次從阮籍口中迸發。他既是在笑劉邦、項羽,更是在諷諫當代——曹爽非英雄,司馬懿亦非英雄,他們爭奪的,不過是曆史輪回中的一粒塵埃。
    下山時,阮籍在岩縫間采得一株靈芝。他想起父親阮瑀在《詠史詩》中寫過的四皓采芝,那是秦末亂世中另一種生存智慧。
    “父親,”他在心中默語,“兒子不願做殉道的賢臣,也不願做弄權的奸佞。我要在這二者之間,走出一條自己的路。”
    暮色漸合,他的身影消失在蒼茫山道中。屬於阮籍的仕途剛剛落幕,而屬於“竹林七賢”的時代,正隨著這聲廣武歎息,緩緩拉開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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