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6章 青白眼的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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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魏晉那個言詞稍有不慎便可能招致殺身之禍的時代,語言,這原本用以溝通的橋梁,往往成為引火燒身的導索。阮籍的“口不臧否人物”,是其賴以存身的護甲,但洶湧的情感、銳利的判斷與不妥協的精神,終究需要一道宣泄的閘門。於是,他那雙深邃的眼眸,便成了比言語更鋒利、更傳神的武器——“青白眼”,一種融合了生理反應、美學表達與哲學立場的沉默宣言。
這並非簡單的個人好惡,其背後,是魏晉之際“名教”與“自然”的激烈衝突。司馬氏集團為篡魏自立,極力標榜“以孝治天下”,將儒家禮法扭曲為束縛人心、打擊異己的工具。一時間,諸多趨炎附勢之徒,滿口仁義道德,實則行徑卑劣,將“名教”變為其肮髒政治的遮羞布。阮籍、嵇康等竹林名士,則高舉“越名教而任自然”的旗幟,追求個體精神的自由與內在情感的真誠。阮籍的“青白眼”,正是在這樣的語境下,一種對偽善者最直觀的蔑視,對真誠者最珍貴的禮讚。
白眼如霜:拒斥一個世界。
那日,在阮籍那間陳設簡樸、唯酒與書卷盈室的宅邸中,正進行著一場精神盛宴。阮籍、嵇康、向秀三人圍坐,爐上溫著酒,空氣中彌漫著藥草與酒的混合氣息。他們的話題早已超越了世俗瑣屑,在《老子》的幽微、《莊子》的恢弘與《易經》的玄妙間遨遊。嵇康侃侃而談,其風姿“蕭蕭肅肅,爽朗清舉”;向秀則沉著注疏,析理精微;阮籍時而傾聽,時而引吭長嘯,目光中閃爍著知己相交的熠熠青光。這方天地,是他們精心構築的精神淨土。
突然,仆人的通報聲打破了這片和諧:“嵇喜先生來訪。”
“嵇喜”二字,如同一個不諧和音,瞬間改變了室內的氣場。他是嵇康的同胞兄長,時任朝廷官員,是那個時代典型的“禮法之士”,行事循規蹈矩,積極入世,在阮籍看來,他無疑是依附於司馬氏政權的那套虛偽價值體係的代表。盡管有嵇康這層關係,阮籍也絕不因此妥協。
幾乎在聽到名字的瞬間,阮籍臉上的神采驟然熄滅。他沒有起身,沒有客套的言辭,甚至沒有調整一下坐姿。隻見他眼瞼猛地抬起,黑色的瞳孔向上翻轉,大片眼白毫無保留地暴露出來,冰冷地、空洞地對著來訪的方向。隨即,他幹脆利落地轉過身,將整個後背留給即將進門的客人,伸手抓起桌上的酒壺,仰頭便灌。整個動作一氣嗬成,決絕得不留一絲餘地。
嵇喜邁入室內,看到的便是這樣一幅景象:弟弟和他的朋友們似乎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而那位名滿天下的阮嗣宗,則用一個冰冷的背影和那雙著名的“白眼”盡管他隻能看到背影,但那種拒斥的姿態本身就如同白眼)迎接他。空氣仿佛凝固了。嵇喜是熟知禮數的人,他明白這絕非普通的失禮,而是一種刻意的、公開的侮辱與驅逐。他臉上的笑容僵住了,進退維穀,尷尬萬分。最終,他隻得勉強寒暄幾句,在難堪的沉默中匆匆告辭離去。
這一記白眼,所拒絕的不僅僅是嵇喜這個人。它拒絕的是一整套被權力玷汙的價值觀,是那種按部就班、毫無真性情的生存方式,是那種將“禮”異化為敲門磚的庸俗哲學。阮籍用他翻轉的眼球,試圖將這個他所鄙夷的“禮法世界”徹底顛倒、排除出他的視野。
嵇康或許是為了化解方才的尷尬,將琴置於案上,信手撥動琴弦,清越的琴音如流水般淌出,正是那曲曠世的《廣陵散》的片段,聲調激越,充滿了聶政刺韓王般的慷慨與悲壯。阮籍靜聽片刻,繼而擊節而歌,他的嘯聲與琴音相互應和,直透雲霄。他們不再需要繁瑣的客套,也不再執著於精深的辯難。琴聲、酒香、嘯歌,以及彼此眼中那毫無保留的“青眼”,構成了最高層次的交流。他們暢談著,從音樂的境界到養生的心得,從對世俗的嘲諷到對仙境的向往,直至深夜星河流轉。
這一青一白,瞬息之間的轉換,淋漓盡致地展現了阮籍愛憎分明的靈魂圖譜。它不是情緒化的任性,而是經過深刻哲學思考後的價值抉擇。青眼所向,是“自然”的同盟;白眼所對,是“名教”的傀儡。
阮籍對虛偽禮法的挑戰,並不僅限於眼神。他的行為本身,就是一係列解構禮教的生動實踐。
按照《禮記》所嚴格規定的“叔嫂不通問”,小叔子與嫂子之間應保持距離,避免過多的接觸與問候。然而,當阮籍的嫂子準備回娘家省親時,阮籍不僅親自為她設酒餞行,還與她同乘一車,一路談笑風生,直至將她送出洛陽城外。這在當時,無疑是驚世駭俗的舉動。那些恪守禮法的衛道士們立刻抓住了把柄,紛紛譏諷指責他違背禮製,有傷風化。
麵對這些非議,阮籍沒有絲毫的惶恐或辯解,他昂首而立,擲地有聲地回答道:“禮豈為我輩設耶?”禮法難道是為我們這類人設立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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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句話,堪稱魏晉風度的宣言。其深意並非完全否定一切禮法,而是尖銳地指出:真正的“禮”的精神內核在於內心的真誠與仁愛,而非外在的、僵化的、甚至壓抑人性的形式。他對嫂子的送別,發自天性的親情與關懷,毫無猥瑣之念,其行為本身符合“禮”的真誠本質,而那些隻會援引教條、揣測他人居心的小人,才是真正背離了“禮”的精神。他用行動戳穿了禮法主義者的虛偽,扞衛了基於自然人性的真情實感。
更能體現阮籍這種“內心真誠超越外在形式”理念的,是他與鄰家美豔少婦的故事。
阮籍家附近有一家小酒坊,店主是一位姿色出眾的少婦。阮籍嗜酒,便常常去她那裏買酒喝。他欣賞她的美貌,如同欣賞一幅名畫、一株幽蘭,純粹而坦然。有時喝得酩酊大醉,他竟就直接在酒坊裏睡下,位置恰在那位少婦的身邊。
起初,少婦的丈夫驚疑萬分,高度警惕。在那樣一個禮防森嚴的社會,一位大名士如此行為,無疑是對世俗規範最極端的挑釁,也難免引人遐思。這位丈夫多次在暗中仔細觀察,試圖捕捉任何不軌的蛛絲馬跡。
然而,他看到的始終是同一個阮籍:醉後酣睡,神態安詳如同嬰孩,眉宇間一片澄明,毫無淫邪之色,甚至連一絲曖昧的漣漪都找不到。他躺在那裏,與躺在自家庭院、竹林之下並無二致。他的行為剝離了所有的社會符號與欲望投射,隻剩下一個純粹自然的、疲憊了的生命個體。
久而久之,丈夫徹底釋然了。他明白了,阮籍的“越禮”,恰恰源於其內心的至純至真。他超越了世俗男女之防的狹隘觀念,其行為本身,是對“發乎情,止乎禮義”另一種極致的詮釋——他的“情”是純粹的審美與親近,他的“止”則源於根本“無邪”的本性,故而無需任何強製性的“禮義”來約束。
阮籍的“青白眼”,他送別嫂子的坦然,他醉臥美婦身邊的無邪,共同構成了一套完整的行為哲學。在政治高壓下,當語言變得危險而無力時,他用身體、用姿態、用眼神進行著不屈的抗爭與清晰的言說。
白眼,是投向虛偽世界的匕首,它比任何抨擊的奏章都更簡潔,也更深刻。青眼,是獻給同道者的勳章,它比任何讚美的詩篇都更珍貴,也更溫暖。而那些“悖禮”之行,則是他用生命踐行的哲學論文,宣告著“自然”高於“名教”、“真情”重於“形式”的存在主義立場。
這並非單純的狂放,而是一種在黑暗時代裏,竭力保持精神獨立與內在真誠的、充滿智慧的生存策略。他的青白眼,看穿的不僅是個體的清濁,更是一個時代的病症;他所守護的,是那在重重束縛下,依然渴望自由呼吸的人類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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