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8章 最後的勸進

字數:2240   加入書籤

A+A-


    景元四年263)冬,洛陽的寒風裹挾著政治博弈的硝煙,席卷了這座帝國的都城。司馬昭在鏟除政敵、鎮壓反抗後,終於走到了篡位的最後一步——進爵晉公,加九錫。這場“禪讓”的鬧劇需要一道關鍵程序:由名士上表勸進,以彰顯“天命所歸”。而司馬昭選中了阮籍,這位竹林七賢中僅存的、在野聲望最高的名士。他的筆墨,將成為權力遞嬗的最後一重合法性裝飾。
    使者踏入阮籍宅邸時,他正醉臥在地,酒氣彌漫如屏障,隔絕了外界的紛擾。多年來,阮籍以醉酒為盾,躲過了無數政治漩渦:司馬昭曾欲與之聯姻,他連醉六十日,使提親者無從開口;麵對官場征辟,他逃入東平相閑職,十日內拆毀衙門屏障,以荒誕行為諷刺禮法桎梏。然而這一次,醉酒再也無法成為庇護所。
    司馬昭的使者攜著不容拒絕的指令:“無論如何,需得阮嗣宗親筆勸進表。”阮籍被扶至書案前,筆墨紙硯如刑具般陳列。他的手微微顫抖——這一筆落下,不僅是對曹魏王朝的背叛,更是對自身畢生信念的踐踏。他想起父親阮瑀曾為曹操機要秘書,曹氏父子對阮家有多年的恩情;想起嵇康臨刑前索琴彈奏《廣陵散》,長歎“此曲於今絕矣”的悲愴;想起山濤、王戎等舊友早已投入司馬氏麾下,竹林七賢的清風朗月,終究散作政治泥沼中的浮萍。
    在使者的監視下,阮籍終於提筆。出乎意料的是,這篇被逼寫就的《為鄭衝勸晉王箋》,竟文思泉湧,辭采斐然:
    衝等死罪。伏見嘉命顯至,竊聞明公固讓……昔伊尹,有莘氏之媵臣耳,一佐成湯,遂荷‘阿衡’之號;周公藉已成之勢,據既安之業,光宅曲阜;呂尚,磻溪之漁者,一朝指麾,乃封營丘……
    文中,阮籍以伊尹、周公、呂尚的典故,將司馬昭比附於古之聖賢,極力鋪陳其功績:“西征靈州,北臨沙漠”“東誅叛逆,全軍獨克”“威加南海,名懾三越”。更以“大魏之德光於唐虞,明公盛勳超於桓文”的溢美之辭,將司馬昭的權勢包裝成天命所歸。然而,在華麗辭藻的背後,暗藏著阮籍的隱晦諷刺——他刻意強調“然後臨滄州而謝支伯,登箕山而揖許由”,暗示司馬昭應在功成後效仿上古賢人退隱江湖,實則是以反諷揭露其篡位野心。
    據《世說新語》記載,阮籍此時“宿醉扶起,書劄為之,無所點定”,時人驚為“神筆”。這種“文不加點”的創作狀態,既源於他常年積累的文學底蘊,更是對命運妥協後的一種絕望宣泄——既然無法反抗,便以最極致的才華,將這場政治鬧劇推向高潮。
    勸進表完成後,阮籍擲筆於地,喃喃道:“這下可以安心醉死了。”這句話成為他生命的讖語。景元四年冬,勸進表呈遞後不到兩個月,阮籍溘然長逝,終年五十四歲。
    他的死因,史料未明言,但後世學者多認為與勸進事件直接相關。中山大學董上德教授指出:“阮籍內心受到了多少譴責,隻有他自己才知道。”
    這篇勸進文,不僅是阮籍個人政治潔譽的終結,更標誌著魏晉士人麵對強權時“委曲求全”的集體困境:
    道德的悖論:阮籍一生以“青白眼”區別真偽,對禮法之士報以白眼,對嵇康等知己則青眼相待。然而最終,他親自為最虛偽的篡權者披上了合法外衣。
    文化的悲劇:司馬昭需要阮籍這樣的名士為禪代背書,以證明“賢者歸心”;而阮籍的妥協,實則是亂世中理想主義者無法保全自我的縮影。
    若細讀《為鄭衝勸晉王箋》全文,可見阮籍在政治高壓下的複雜心境:以古喻今的隱晦批判:文中大量引用伊尹、周公等賢臣典故,表麵頌德,實則暗含對權臣僭越的譏諷。
    對“退隱”的強調:結尾反複呼籲司馬昭“臨滄州而謝支伯,登箕山而揖許由”,實則是以退為進,揭露其貪戀權柄的本質。
    清壯文風的反差:與時人詬病的諂媚文書不同,阮籍以雄渾典雅的文風,將勸進表升華為一種藝術表達,仿佛以此維持最後的尊嚴 。
    阮籍的勸進表,成為魏晉禪代過程中的標誌性事件。此後,司馬昭徹底掃除了篡位障礙,而阮籍的死亡,也為竹林七賢的時代畫上了句號。他的《詠懷詩》中曾寫道:“終身履薄冰,誰知我心焦”,正是其一生如履薄冰的寫照。
    後世對阮籍的評價始終充滿爭議:有人認為他委身司馬氏,愧對嵇康的剛烈;也有人哀其處境,理解在亂世中“苟全性命”的無奈。但無論如何,阮籍的悲劇揭示了一個永恒命題:當理想與現實尖銳對立,個體的抉擇往往無法以簡單的善惡衡量,而是時代裂痕中的血肉碎片。
    喜歡曆史奇人傳請大家收藏:()曆史奇人傳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