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5章 石癡與潔癖:怪癖背後的真性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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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石癡與潔癖:怪癖背後的真性情
米芾之名,半在筆墨,半在癲癖。倘若其書法展現的是他作為藝術家的巔峰造詣,那麽他那些流傳千古的怪誕行徑,則撕開了禮教社會的端莊麵紗,揭示了一個鮮活、熾熱、毫不妥協的獨特靈魂。他的“顛”,並非神智的昏亂,而是真性情的徹底袒露,是對庸常世界規則的一種居高臨下的漠視與超越。
石癡:與太古對話的朝聖者
在所有癖好中,米芾對石的癡迷最為登峰造極,他也因此成為中國賞石文化史上最耀眼的標誌,無人能出其右。
當其宦遊至漣水今江蘇漣水)任上時,命運將他置於靈璧奇石的產地之側。這片土地之下,沉睡著億萬年來經水蝕風磨而成的精靈。對米芾而言,這無異於一場天賜的盛宴。公務?那不過是換取流連於山水之間的微薄薪俸的瑣事。他的魂魄,早已交付給那些沉默的、嶙峋的、蘊含著宇宙奧秘的石頭。
他終日徜徉於山穀河畔,風塵仆仆,目光如炬。每一塊奇石的發現,都是一次神聖的邂逅。史載,他每得佳石,必舉行一場莊嚴而怪異的儀式:先行沐浴更衣,祛除凡塵濁氣;繼而設席整冠,以最虔誠的儀態,對著那冰冷堅硬的石頭,行三跪九拜之大禮,並尊稱其為“石兄”。
這一舉動,在旁人看來,自是瘋癲無疑。石頭無知無覺,何須如此?但在米芾的審美宇宙裏,這些石頭是天地造化最純粹、最凝練的傑作。它們超越了人工的雕琢,直接體現了“道”的形態——瘦、皺、漏、透,無一不是自然之力在漫長時光中自由書寫的筆觸。他跪拜的,並非石頭本身,而是其所代表的永恒、自然與不朽。他是在與太古對話,與天地精神相往來。“米顛拜石”這一極具戲劇性的場景,也因此成為後世畫家鍾愛的題材,在丹青世界裏反複演繹著這位藝術家的赤子之心。
然而,官場容不下這般超脫的審美。他的頂頭上司楊傑,一位更諳熟仕途經濟之道的官員,聽聞此事後,憂心忡忡。他恐米芾玩物喪誌,荒廢政務,便親往規勸,言辭間想必是“勤於王事”、“砥礪德行”之類的堂皇道理。
麵對上司的教誨,米芾不言不語,不作辯解。他隻是微微一笑,仿佛一位胸有成竹的魔術師。他先從左袖中取出一塊玲瓏剔透、色澤青潤的奇石,舉至楊傑眼前,問道:“如此石,安得不愛?”
那石頭形態奇巧,孔竅相通,楊傑雖為俗吏,亦覺其美,一時語塞。
米芾不待他回答,複從右袖中取出一塊,此石更為奇峻,如劍指蒼穹,肌理蒼古,再問:“如此石,安得不愛?”
楊傑目光已被吸引,心中防線漸潰,口中雖仍想堅持說教,氣勢已餒。
最後,米芾如同獻出終極的瑰寶,從懷中鄭重地掏出一塊靈璧石。但見這塊石,層巒疊嶂,溝壑縱橫,色澤如墨,叩之金聲,儼然一座微縮的泰嶽,一片凝固的雲海,巧奪天工,氣象萬千。
他將這“石兄”捧至目瞪口呆的楊傑麵前,目光灼灼,聲音裏帶著不容置疑的虔誠與反問:“如此石,安得不愛?”
三塊奇石,如同三段遞進的華彩樂章,徹底擊潰了楊傑所有基於世俗功利的說教。在這樣震撼人心的自然之美麵前,任何關於“正業”的訓誡都顯得如此蒼白無力。楊傑或許終其一生都無法完全理解米芾的世界,但在那一刻,他真切地感受到了那種超越凡俗的、熾熱的情感力量。此事詳載於《宋史》本傳,其癡迷之深,可見一斑。
潔癖:對精神淨土的外在守護
與愛石之“癡”並行的,是他那登峰造極的潔癖。這並非簡單的愛幹淨,而是一種近乎儀式化的、對“汙濁”的極度敏感與排斥,是其內在精神秩序對外在物質世界的一種苛刻要求。
他的潔癖細節,充斥於日常生活的方方麵麵:
盥洗之禮:他身邊隨時備著水盆,洗手之後,絕不用當時通用的毛巾擦拭,因覺其不潔。而是雙手相拍,借助氣流與體溫,直至自然晾幹。那姿態,不像是在洗手,倒像是在進行一場祛除汙穢的儀式。
器物之界:他從不與人共用毛巾、器皿,劃清了一條清晰的物理界限,守護著屬於自己的一方“淨土”。
衣履之執:一次,他的朝靴偶然被人碰了一下,他便如鯁在喉,命人反複洗刷,力度之猛,次數之頻,竟至靴子破損不堪,無法再穿。對他而言,物質的價值遠低於精神的潔淨。
擇婿之趣:最令人絕倒的,是他為女擇婿的標準。他聽聞一位姓段的名士,名“拂”,字“去塵”,頓時大喜過望,撫掌笑道:“既拂矣,又去塵,真吾婿也!”“拂”是拂去塵埃,“去塵”是掃除汙穢,這名字在他聽來,如同天籟,是精神同類的明證。當即便將女兒許配,成就了一樁因“潔”而合的姻緣,也成為士林間一則混合了荒誕與風雅的笑談。
然而,最能體現其潔癖之“癡”與“智”的,莫過於他與宋徽宗趙佶之間關於一方硯台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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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芾有一方心愛的寶硯,石質溫潤,發墨如油,是他平日摩挲的至寶,常向友人炫耀。風聲傳入宮中,同樣雅好書畫的徽宗皇帝產生了濃厚興趣,便召他入宮,命其當場揮毫,一為觀其書法,二為見識那方名硯。
米芾應命,在禦前展紙揮筆,如常發揮,沉著痛快。書寫既畢,徽宗對其書藝自是讚賞,但目光更多被那方伴隨全程、古意盎然的硯台所吸引,把玩之餘,讚不絕口。
就在這萬眾矚目的時刻,米芾做出了一個膽大包天、卻又極其符合其邏輯的舉動。他上前一步,對皇帝說:“此硯經臣濡染,不堪複以進禦。”
意思是:陛下,這方硯台已經被我用過了,沾染了我的氣息,不配再呈奉給至高無上的您使用了。
話音未落,他竟一把將硯台抱起,緊緊攬入懷中!那硯中剩餘的墨汁,瞬間淋漓而出,將他嶄新的官袍染得一團烏黑。他卻渾然不顧,隻是仰著那張沾可能也沾了墨點的臉,帶著孩童般狡黠而真摯的嬉笑,向皇帝請求:“求陛下賜硯!”
這一幕,充滿了戲劇性的張力:汙濁的墨汁與極度的潔癖,犯上的舉動與純真的請求,形成了強烈的反差。徽宗趙佶本人亦是一位藝術上的知音,他素知米芾性情,此刻非但不怒,反被這憨態可掬、以“潔癖”為武器“巧取”寶硯的伎倆逗得龍顏大悅。於是,這位皇帝藝術家展現了他的大度,笑著將這方已然被米芾“汙染”的硯台賞賜給了他。米芾如願以償,雖汙了官袍,卻保住了“淨硯”,歡喜退朝。
真性情:在怪癖中棲居的靈魂
無論是拜石還是潔癖,在旁人眼中是“顛”,是“癖”,但在米芾自身,這卻是一種毫不偽飾、徹頭徹尾的“真”。
他的石癖,是對自然之美、古老之韻的極致崇拜,是將自身融入造化、追求藝術本源的生命實踐。石頭的沉默、堅固與永恒,正是他對抗官場浮沉、人世變遷的精神錨地。
他的潔癖,則是對精神淨土的一種外在守護。他無法容忍物理世界的汙濁,更深層次上,是無法容忍精神世界的混雜與庸俗。他用一種近乎偏執的方式,在自己與喧囂混沌的世俗之間,建立了一道清晰的壁壘。這道壁壘,保護著他內心那片純粹的藝術創作空間不受侵擾。
因此,他的怪癖,絕非簡單的生理或心理異態,而是其完整藝術人格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他用這種種極端乃至荒誕的方式,宣告了他與世俗價值體係的分道揚鑣,守護著那片隻屬於他自己的、不容絲毫汙染的審美王國與精神家園。在這“顛”與“癖”的背後,站立著的,是一個將生活徹底藝術化,以全部生命踐行其美學理想的、無比真誠而強大的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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