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2章 代兄從戎,麵涅始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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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 代兄從戎,麵涅始成
    天聖五年1027)的冬天來得特別早。十月的汾州西河已飄起細雪,黃土高原上北風如刀,刮得人臉頰生疼。狄青剛從山裏打柴歸來,肩上扛著沉甸甸的柴捆,踏著凍硬的土地往家走。這一年,他十九歲,經過數年勞作的磨礪,身形已如青鬆般挺拔,臂膀寬闊,眉目間盡是少年銳氣。
    還未進村,他便察覺到一絲異樣。幾個鄉鄰聚在村口,見他回來,紛紛避開目光,交頭接耳。狄青心中一緊,加快腳步向家走去。
    破敗的院落裏,母親癱坐在地,泣不成聲。弟妹們圍在一旁,嚇得臉色發白。
    “娘,出什麽事了?”狄青丟下柴捆,急忙扶起母親。
    母親顫抖著指向屋內:“你大哥...你大哥他...”
    狄青衝進屋內,隻見兄長狄素衣衫襤褸,臉上帶傷,正被兩名衙役押解著。裏正狄誠站在一旁,麵色凝重。
    “裏正,這是怎麽回事?”狄青強壓著心中的驚濤,沉聲問道。
    狄誠長歎一聲,道出原委。原來,狄素今日去鎮上賣柴,遇上鄉中惡霸張二狗調戲漂亮的農婦。狄素路見不平,上前阻攔,推搡間張二狗不慎摔倒,後腦撞上石階,昏迷不醒。張家人一紙訴狀告到縣衙,稱狄素故意傷人。
    “按大宋律法,傷人致重殘者,當黥麵發配,充軍邊塞。”衙役冷冷道,“狄素,跟我們走吧。”
    狄素麵色慘白,望著年幼的弟妹和悲痛的母親,嘴唇顫抖,卻說不出一個字。
    狄青腦中嗡嗡作響。他想起父親臨終前的囑托,想起這個家需要兄長支撐,想起母親日漸斑白的鬢發。一股熱血直衝頭頂,他猛地踏前一步:
    “且慢!傷人者是我,與我兄長無關。”
    滿室皆驚。狄誠急道:“青兒,不可胡言!”
    狄青麵色平靜:“今日是我去鎮上賣柴,與張二狗發生爭執。兄長是為替我頂罪,才謊稱是自己所為。”
    “青弟!”狄素急欲爭辯,卻被狄青一個眼神製止。兄弟二人心意相通,狄素明白,弟弟這是要代他受刑。
    狄青跪在母親麵前,重重磕了三個響頭:“娘,兄長是家中支柱,不能有失。我自幼習武,充軍邊塞或有一線生機。請您成全。”
    母親撫摸著狄青的臉龐,淚如雨下,卻知此事已無轉圜餘地。她顫巍巍走進內室,取出一塊用布包裹的物事——那是祖傳魚鱗鎧僅存的護心鏡碎片,邊緣已被歲月侵蝕得斑駁不堪。
    “青兒,過來。”母親拆開狄青破襖的內襟,將那片冰冷的鐵鎧仔細縫了進去,“狄家武脈,不可絕於汝身!記住,不論身在何處,你都是狄公後人,寧可站著死,不可跪著生!”
    “孩兒謹記。”狄青感受著胸前鐵片的涼意,一字一句應道。
    當刺針落下時,狄青咬緊牙關,沒有發出一聲呻吟。墨汁滲入皮肉,在左頰留下永遠的印記——一個代表配軍的“配”字。從此,他不再是自由的平民,而是大宋軍中最低等的廂兵。
    離鄉那日,天空飄著細雪。狄青身著囚服,頸戴木枷,在解差的押送下踏出狄家村。母親站在村口老槐樹下,任憑雪花落滿肩頭,直至兒子的身影消失在風雪盡頭,仍久久佇立。
    經過月餘跋涉,狄青被押送至汴京,充入拱聖營為卒。初入軍營,他因臉上的刺字備受輕蔑。廂兵本就低禁軍一等,而配軍更是廂兵中最被人瞧不起的。
    “瞧那新來的囚徒,臉上還帶著記號呢!”
    “聽說是在鄉下傷人被發配來的,粗鄙之人。”
    嘲諷之聲不絕於耳。狄青被分配到最髒最累的活兒:洗馬、清理茅廁、搬運糧草。夜晚,他睡在營房最潮濕的角落,與二十餘人擠在通鋪上,鼾聲、汗臭、蚊蟲攪得人難以入眠。
    但最讓狄青難以忍受的,不是艱苦的勞作,而是那些輕蔑的目光。每當他在校場練習射箭,總有禁軍士兵遠遠嘲笑:
    “囚徒也配習武?臉上刻著字,射得再準又如何?”
    狄青默不作聲,隻是更加刻苦地訓練。他用微薄的軍餉換來一把舊弓,每晚在營房後的小樹林中加練。沒有箭靶,就以樹幹為的;沒有燈火,就借月光瞄準。
    一個深秋的夜晚,狄青正在林中練箭,忽聞遠處傳來金鐵交擊之聲。他循聲而去,見一老卒正在月光下擦拭一柄唐刀。那老卒約莫五十餘歲,左頰同樣刺著字,卻是早已淡去的舊痕。
    “小子,看夠了沒有?”老卒頭也不抬,聲音沙啞。
    狄青躬身行禮:“晚輩狄青,驚擾前輩了。”
    老卒抬起眼,目光如電:“新來的配軍?因何到此?”
    狄青簡略說了代兄頂罪之事。老卒聽罷,冷笑一聲:“愚蠢!你可知道,這一刺,便是終身之辱。仕途斷絕,人人輕賤,連子孫都抬不起頭。”
    狄青握緊拳頭:“麵涅非我願,但既成事實,悔之無益。”
    “哦?”老卒饒有興趣地打量他,“那你待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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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輩不知。”狄青誠實以告,“隻知不能辜負一身武藝,更不能辱沒先祖之名。”
    老卒哈哈大笑,舉起手中唐刀。月光下,刀身如秋水,寒光凜凜。
    “小子,你可知這刀的故事?”老卒輕撫刀身,“此刀曾隨狄仁傑狄公征討突厥,飲過胡虜血,立過不世功。可惜啊,後世子孫不肖,寶刀蒙塵。”
    狄青渾身一震:“前輩認得狄公?”
    “何止認得?”老卒目光悠遠,“我祖上曾是狄公親兵,這刀,就是狄公親賜。可惜後世家道中落,到我這一代,竟也成了麵涅軍漢。”
    狄青跪倒在地:“晚輩狄青,正是狄公後人!”
    老卒愣住,仔細端詳狄青麵容,許久才歎道:“難怪眉目間有幾分狄公神韻。起來吧,既然是天意讓你我相遇,我便傳你些本事。”
    從此,狄青每夜都來林中向老卒請教。老卒姓韓,名已不可考,軍中皆稱其“韓瘸子”,因他左腿在真宗朝與遼軍作戰時負過傷。韓老卒不僅武藝高強,更深通兵法,對狄青傾囊相授。
    “射箭之道,不在力大,在心靜。”韓老卒指導狄青射藝,“心如止水,眼如鷹隼,方能箭無虛發。”
    狄青天賦異稟,又肯下苦功,不出半年,已能開三石強弓,這在禁軍中也是少有的。他獨創夜射之法:在百步外點燃香頭,以微光為的,矢矢中的。
    一晚,韓老卒見狄青射落十丈外柳條,點頭道:“你的箭術已臻化境,但為將者,不惟個人武勇。明日我帶你去個地方。”
    次日,韓老卒帶著狄青來到汴京東郊的講武堂。這是朝廷為禁軍將領講授兵法之處,按規定,廂兵不得入內。韓老卒卻帶著狄青從後牆一處破洞鑽入,藏在廊柱後偷聽。
    堂上,一位白發老將軍正在講解《孫子兵法》:“凡戰者,以正合,以奇勝。故善出奇者,無窮如天地,不竭如江海...”
    狄青如饑似渴地聽著,這些理論與他在鄉間自學時的心得不謀而合,卻更加係統精深。此後,他每旬都偷入講武堂,將聽到的內容牢記於心,回營後仔細揣摩。
    然而好景不長。一天夜裏,狄青正在林中練箭,忽聞營中騷動。原來是一隊禁軍醉酒鬧事,毆打廂兵。狄青本不欲多事,卻聽見慘叫聲中夾雜著韓老卒的聲音。
    他急忙趕回,隻見韓老卒被幾個禁軍圍住,臉上帶血,仍死死護著懷中唐刀。
    “老瘸子,把這破刀交出來!”
    “廂兵也配用這等寶刀?”
    狄青怒從心起,大步上前:“諸位同袍,何必為難老人家?”
    禁軍頭目斜眼看他:“喲,這不是那個神箭手囚徒嗎?怎麽,要替這老瘸子出頭?”
    狄青強壓怒火:“不敢。隻是軍營之中,同室操戈,恐違軍紀。”
    “少拿軍紀壓我!”那頭目一拳揮來,“打的就是你們這些囚徒!”
    狄青側身避過,順勢抓住對方手腕,一擰一推,那禁軍便摔倒在地。其餘人見狀,一擁而上。狄青雖是以一敵多,卻絲毫不亂,拳腳起落間,已有三人倒地。
    “好身手!”忽聞一聲讚歎。眾人回頭,見一位身著緋色官袍的中年人在親兵簇擁下走來,紛紛跪倒在地。
    “參見範大人!”
    狄青也連忙跪下,偷眼觀瞧,見來人約莫四十歲年紀,麵容清瘦,目光如炬,不怒自威。他認得這是新任樞密副使範雍,以治軍嚴謹著稱。
    範雍掃視眾人,目光最終落在狄青身上:“你是何人?因何與禁軍鬥毆?”
    狄青如實稟報。範雍聽罷,轉頭問韓老卒:“他所言可真?”
    韓老卒叩首道:“狄青所言句句屬實,是小老兒連累了他。”
    範雍又看向那些禁軍:“爾等可知罪?”
    禁軍頭目汗如雨下:“末將知罪,請大人責罰。”
    “禁軍毆鬥,按律當杖二十。廂兵...”範雍看向狄青,略一沉吟,“你雖事出有因,但以下犯上,亦當受罰。杖十,可有不服?”
    狄青叩首:“小人甘願受罰。”
    行刑完畢,範雍卻單獨留下狄青:“本官觀你身手不凡,可是習武多年?”
    “回大人,小人自幼隨家祖習武。”
    “家祖是?”
    “先祖狄宏,曾為鄉兵教頭。”
    範雍點頭,忽道:“取弓來。”
    親兵遞上強弓。範雍對狄青道:“百步外柳枝,可能射中?”
    狄青忍痛起身,張弓搭箭,稍作瞄準,一箭射出。柳枝應聲而斷。
    範雍眼中閃過讚賞之色,又道:“夜間可能中的?”
    “可燃香為的。”
    範雍當即命人點燃香頭,置於百步外。此時天色已暗,香頭微光在夜色中若隱若現。狄青凝神靜氣,一箭射出,香火應聲而滅。
    “好!”範雍撫掌,“本官帳下正缺此等神射手。明日便調你入神射營。”
    狄青大喜過望,連忙拜謝。神射營雖仍是廂兵,卻待遇優厚,更有機會隨禁軍出征。
    範雍又道:“不過,廂兵終究難有大作為。你若有誌,可參加來年的武舉。”
    狄青黯然:“小人麵涅之身,恐不得參加武舉。”
    範雍歎息一聲:“可惜了。不過,是金子總會發光,你好自為之。”
    範雍離去後,韓老卒扶著狄青回營,低聲道:“小子,你的機會來了。範大人是惜才之人,若能得他賞識,或許能洗刷麵涅之辱。”
    狄青卻道:“前輩,這些日子我一直在想,麵涅真的是恥辱嗎?”
    他指著臉上的刺字,目光炯炯:“這印記,提醒著我出身寒微,提醒著我代兄從軍的初心,也提醒著我要比旁人付出十倍努力。他日若得領軍,我必使天下人見刺字而識狄青!麵涅非辱,乃天賜印記!”
    韓老卒聞言,怔怔地看著狄青,許久才道:“好!好一個麵涅非辱!狄公有後如此,九泉之下亦當含笑!”
    是夜,狄青在破襖內襟又縫上一物——那片魚鱗鎧碎片旁,多了一小塊從韓老卒處求來的唐刀碎片。一鎧一刀,承載著狄氏家族跨越時空的武脈傳承。
    窗外,汴京的夜空星河璀璨。狄青撫摸著臉上的刺字,心中再無半點自卑,隻有衝天豪情。
    他不知道,不久的將來,西夏鐵騎將踏破西北邊關,而他將憑借這一身武藝和胸中韜略,在血與火中鑄就一代軍神的傳奇。
    麵涅將軍的征途,才剛剛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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