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02章 商賈之門1470-14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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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化六年公元1470年),春寒料峭的江南二月。初四這夜,星子疏朗,運河的水波輕輕拍打著蘇州府吳縣皋橋吳趨裏的石岸。在這片市井喧囂與文風雅韻交織的土地上,一場看似尋常又不尋常的降生,正在醞釀。
臨著閭門內最熱鬧的街市,一座掛著“唐記酒肆”幌子的二層木樓後院,燈火比平日更通明些。男主人唐廣德在堂屋內踱步,腳步聲混合著前店隱約傳來的算盤輕響,透出他內心的焦灼。他不時望向窗外那片被簷角切割開的、屬於蘇州城的夜空,思緒卻飄向了更遠的地方——山西晉昌,那片鐵馬金戈的故土。唐氏並非蘇州土著,祖上乃是軍籍,世代從戎,曾祖唐泰曾在兵部車駕司任主事,祖父唐顥更是官至兵部郎中,顯赫一時。然而,正統十四年那場震驚朝野的“土木堡之變”,不僅葬送了大明的數十萬精銳,也如同巨浪般拍碎了無數家族的命運,唐家正在其中。祖父唐顥殉國,家道如同斷楫之舟,迅速中落。迫於生計,唐廣德的父親不得不攜家南遷,最終在這以繁華溫婉著稱的蘇州落腳。唐廣德自己,也隻得棄了祖輩走過的科舉軍功之路,操持起曾被士人輕視的商賈之業,經營起這間酒肆。
“商賈……”唐廣德低聲咀嚼著這兩個字,嘴角泛起一絲苦澀。他雖身著綢衫,指節卻因常年算賬而略顯粗大,眉宇間也少了些文弱書生的氣質,多了份市井的幹練。然而,書房裏那套蒙塵的《武經七書》,牆上那張祖傳的、漆色已暗的犀角弓,無時無刻不在提醒著他,這商賈之家的血脈裏,流淌的曾是馳騁沙場、報效國家的熱血。他將重振門楣、光耀祖宗的全部希望,都寄托在了尚未出生的孩子身上。
忽然,內室傳來一聲響亮的嬰啼,劃破了夜的寧靜。穩婆笑逐顏開地出來報喜:“恭喜唐掌櫃!是位小官人!母子平安!” 唐廣德心頭一鬆,疾步走到窗邊,正值寅時,東方微白。他望著那即將破曉的天際,一個念頭閃過心頭。“寅……就叫他唐寅!” 他轉身對妻子邱氏說道,“虎為百獸尊,誰敢觸其怒?唯有父子情,一步一回顧。我兒便字‘伯虎’,願他如猛虎下山,勢不可擋,重振我唐家門楣!”
這個在茶酒香中降生的孩子,便是日後名動天下的唐寅唐伯虎。
唐寅的童年,便是在這酒肆的喧囂與家學的靜謐交織中度過的。唐記酒肆地處閭門要衝,南來北往的客商、趕考的書生、閑遊的士紳,乃至販夫走卒,皆在此匯聚。人聲、杯盤聲、算盤聲,構成了唐寅最初認知的世界交響。他天性聰穎,對周遭事物充滿好奇,尤其對那些拴在店門外、形態各異的馬匹情有獨鍾。
五歲時,他已不滿足於隻是觀看。一日,他悄悄撿起灶間未燒盡的炭塊,蹲在酒肆後院光潔的青磚地上,憑著記憶,開始描摹客人的坐騎。那歪歪扭扭的線條,竟隱約勾勒出馬的矯健姿態與奔騰之勢。起初,夥計們隻當是小兒塗鴉,一笑置之。但唐寅樂此不疲,地上、牆上,甚至賬本的空白處,都留下了他的“墨寶”。他筆下的馬,漸漸有了骨骼,有了神采,或飲水,或嘶鳴,或奮蹄。
命運的轉折,發生在一個陽光慵懶的午後。蘇州著名畫家周臣,應友人之約來唐記酒肆小酌。周臣以畫藝精湛聞名,尤擅山水人物,筆法嚴整,格局穩健。他正與友人談論畫理,目光不經意間掃過櫃台旁那片青磚地,頓時被吸引住了。隻見一個總角小兒正凝神運“筆”,地上赫然是一幅奔馬圖!那馬首昂揚,四蹄騰空,雖是用炭塊畫就,線條稚嫩,但其氣韻、其動態,竟隱隱有宋人李公麟筆下“白描”的清雅遺風,更帶著一股未經雕琢的天真野趣。
周臣心中一震,他見過太多匠氣十足的畫作,卻罕有孩童能如此捕捉到物象的神髓。他輕輕走過去,蹲下身,溫和地問道:“小兒,這馬,是你畫的?”
唐寅抬起頭,見是一位麵容儒雅、目光炯炯的先生,也不怯生,點了點頭,奶聲奶氣地說:“先生,它像嗎?我看張掌櫃的馬就是這樣跑的。”
周臣撫須微笑:“像,不止形似,更有神采。你可知李龍眠?”
唐寅茫然搖頭。
周臣心中愛才之念更盛,當即找來唐廣德,直言道:“唐掌櫃,令郎天賦異稟,於繪畫一道頗有靈性,若得名師指點,假以時日,前程不可限量。周某不才,願收他為徒,不知意下如何?”
唐廣德聞言,又驚又喜。喜的是兒子竟得周臣這般名畫家青眼,驚的是畫家終究非科舉正途。他猶豫片刻,但看到周臣誠摯的目光,又想起自己未能實現的抱負,最終點頭應允:“能得周先生教誨,是犬子的福分!隻是……還望先生嚴加管教,勿使他荒廢了經史子集之本。”
從此,唐家酒肆裏,除了算盤珠的劈啪聲、酒客的喧嘩聲,更多了《芥子園畫傳》的翻頁聲和研磨洗筆的細微聲響。周臣教學嚴謹,從最基本的筆墨紙硯開始,教唐寅識料、用筆、構圖,臨摹古人名跡。唐寅如魚得水,在繪畫的天地裏盡情遨遊,進步神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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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說父親唐廣德和周臣為唐寅打開了外部世界與藝術之門,那麽母親邱氏,則是他文學世界的啟蒙者。邱氏出身書香門第,雖家道不如往昔,但詩書修養深厚。每當夜幕降臨,酒肆打烊,前院的喧囂歸於沉寂,後院的小屋裏便會亮起一盞溫暖的桐油燈。燈下,邱氏便會將年幼的唐寅攬在懷中,一字一句地教他誦讀《千家詩》。
“雲淡風輕近午天,傍花隨柳過前川……”
童聲稚嫩,卻清晰地念出這優美的詩句。那聲音穿過門簾,飄到前堂。正在櫃台後核對一日賬目的唐廣德,聽到這讀書聲,打算盤的手總會不自覺地停下。他抬起頭,目光越過空蕩的酒桌,落在牆上那張沉默的犀角弓上,眼神複雜。有對兒子聰慧的欣慰,有對詩書傳家的向往,更有一種難以言喻的失落與期盼——這商賈之家的酒香算盤聲,終究掩蓋不住對遠方功名的渴望。兒子的讀書聲,仿佛是他穿透這市井壁壘,連接往昔榮耀與未來希望的一線光。
在這樣多元而開放的環境中,唐寅茁壯成長。他不僅畫藝在周臣指導下日益精進,學業也未曾偏廢。家中為他延請了塾師,教授四書五經,習練製藝文章。他天資超群,過目成誦,思維敏捷,往往能發前人之所未發。酒肆這個小小的社會窗口,更讓他見識了人間百態,潛移默化地培養了他觀察世情、體悟人生的能力。
時光荏苒,轉眼到了成化十五年1479年),唐寅十六歲。這年,蘇州府學舉行歲考,匯聚了全府的青年才俊。考場之上,氣氛肅穆。當考題《吳王夫差論》公布後,眾考生或蹙眉沉思,或奮筆疾書。唐寅略一思索,那段在酒肆聽來的興亡故事,那些在史書中讀到的治亂之理,以及在周臣畫中學到的布局謀篇,瞬間匯聚於胸。他提筆蘸墨,文思如泉湧,一篇雄文一氣嗬成。
文章中,他並未簡單貶斥夫差,而是深刻剖析了其敗亡的根源:“剛愎者亡,納諫者興”,指出夫差前期能信用伍子胥,故能敗越破齊,稱霸中原;後期卻驕矜自滿,親小人遠賢臣,拒聽逆耳忠言,最終導致身死國滅。文章結構嚴謹,論證有力,言辭犀利,氣勢磅礴,既有史家的洞見,又不乏文學的風采。
督學禦史閱卷至此,拍案叫絕,連連稱奇:“此子文氣縱橫,見識超卓,非池中之物也!” 毫不猶豫地將唐寅擢為此次歲考的案首第一名)。
消息傳來,唐記酒肆頓時沸騰了。鄰裏鄉親、舊日酒客紛紛前來道賀。唐廣德臉上洋溢著前所未有的光彩,他多年的隱忍與期盼,似乎在兒子身上看到了曙光。就連一向嚴肅的周臣,也撚須微笑,為弟子在科舉道路上的初露鋒芒感到欣慰。邱氏更是喜極而泣,緊緊握著兒子的手。
十六歲的唐寅,站在酒肆門口,接受著眾人的讚譽。春風拂過他年輕而自信的麵龐。案首的榮譽,如同一聲清亮的號角,宣告著一位天才的正式登場。他看到了父親眼中深藏的欣慰,感受到了母親溫柔的驕傲,也聽到了蘇州文壇對他這個名字的初次傳揚。前路似乎鋪滿了錦繡,功名、才情、聲譽,一切都仿佛觸手可及。他尚不知,命運給予的這份厚禮,早已在暗中標好了價格,更大的波瀾與考驗,還隱藏在未來那片看似光明的迷霧之後。
此刻,他隻是吳縣皋橋下,那個剛剛以自己的才華,驚動了整個蘇州城的少年,唐伯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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