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03章 年少成名1486-14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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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弘治元年1488年),唐寅十七歲了。昔日酒肆中蹲地畫馬的稚童,已長成一位風神俊朗、才名遠播的少年郎。他的婚事,自然也提上了日程。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下,他迎娶了當地名士徐廷瑞的次女。這是一門頗受矚目的婚事,徐氏乃書香門第,與唐家雖一商一文,卻也門當戶對。
    新婚之夜,唐家張燈結彩,賓客盈門。前院的喧囂與酒氣,是唐寅自幼熟悉的味道,而後院新房內,紅燭高照,卻是一片靜謐的馨香。新娘徐氏,果真如傳聞中那般溫柔嫻靜,眉目如畫,帶著大家閨秀的端莊與一絲初為人婦的羞澀。她悄悄抬眸,打量著這位名滿蘇州的才子夫君,隻見他雖身著大紅喜服,眉宇間卻並無多少浪蕩浮華之氣,反而眼神清亮,透著幾分與這喜慶氛圍格格不入的沉靜與思索。
    待賓客散盡,已是夜深。唐寅並未急於行那洞房花燭之禮,他走到書案前,鋪開一張素白的宣紙,目光落在硯台上。徐氏見狀,並未流露出任何不滿或詫異,隻是輕盈地走上前,挽起衣袖,露出皓腕,默默地為他研墨。她動作輕柔,墨錠在硯台上劃出均勻的圈,墨香漸漸彌漫開來,與新房內的熏香、紅燭的蠟油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種獨特而安寧的氣息。
    唐寅提筆蘸墨,望向燭光下妻子溫婉的側影,心中湧起一股暖流與創作的衝動。他未曾描繪新婚的旖旎,也未刻畫美人的容顏,筆鋒流轉間,一幅意境高遠的《貞壽堂圖》漸漸呈現。畫作完成後,他在題款中鄭重寫下:“願學齊眉孟光意”。這既是借漢代梁鴻孟光“舉案齊眉”的典故,表達對夫妻相敬如賓、琴瑟和鳴的期許,也是對他與徐氏未來生活的美好祝願。他將新婚的喜悅、對婚姻的承諾,全然傾注於筆端,化為了這幅清雋雅致的早期代表作此畫現藏於北京故宮博物院)。徐氏在一旁靜靜觀看,眼中流露出欣賞與理解,她知道,自己嫁的,不僅僅是一個才子,更是一個將生命融入藝術的靈魂。
    婚後生活平靜而充實。唐寅的才華,需要更廣闊的天地和更高明的指點。經由文徵明的父親、時任溫州知府文林的賞識與引薦,唐寅得以拜入當時吳門畫派的宗師——沈周門下。這對唐寅的藝術生涯而言,是一個至關重要的轉折點。
    沈周時年已逾花甲,德高望重,畫藝精湛,且為人寬厚,教學從不固守成法。他深知唐寅天資卓絕,但少年成名易流於浮滑,便更注重引導他領悟畫中之“理”與“意”。一日,春和景明,沈周攜一眾弟子遊曆虎丘。行至劍池旁,但見古塔聳立,塔影斜映在碧水峭壁之間,虛實相生,意境幽深。
    沈周駐足,指著那水中塔影,對弟子們說道:“爾等觀此塔影,可有所悟?作畫之道,亦當如此。筆下之形,乃其實也;筆外之意,乃其虛也。過於求實,則板滯無神;過於務虛,則空洞無物。須得實中有虛,虛中見實,方得氣韻生動之妙。”
    眾弟子皆凝神思索,唯唐寅聞言,如醍醐灌頂。他隻覺得腦海中仿佛有一道靈光閃過,往日臨摹古人、師法造化的種種感悟,此刻在老師這樸素而深刻的點撥下,豁然貫通。他當即不顧禮儀,尋了塊平坦山石,鋪開隨身攜帶的紙墨,對著劍池塔影揮毫潑墨。他筆下的山石,皴擦點染間既有堅實的質感,又仿佛籠罩著一層氤氳的水汽;那劍池之水,波光粼粼,虛實莫測;而古塔之影,在水中搖曳,似真似幻。一幅《虎丘劍池圖》竟在片刻間氣勢初成。
    沈周近前細觀,隻見筆墨縱橫,酣暢淋漓,格局新穎,既得自然之真趣,又遠超形似之外,充滿了靈動與想象的空間。老人撚須良久,眼中滿是驚歎與欣慰,最終長歎一聲,對左右弟子道:“後生筆墨,已破六如三昧矣!”“六如”源自《金剛經》“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常被用來形容藝術境界的空靈與超脫。沈周此語,無疑是對唐寅極高的讚譽,認為他已初步領悟了藝術的真諦。
    得名師指點,畫藝精進,唐寅在蘇州文人圈中的名聲愈發響亮。他不再是那個需要父親引薦的少年,而是成為了各類雅集聚會的常客,甚至焦點。在曹鳳等人組織的“竹堂寺詩會”上,唐寅狂放不羈的才子形象愈發鮮明。他與文徵明、祝允明、徐禎卿等年齡相仿、誌趣相投的才俊結為知交,時常詩酒唱和,揮毫競藝。
    文徵明沉穩敦厚,祝允明瀟灑豁達,徐禎卿詩才清妙,而唐寅則以其敏捷的才思、犀利的談吐和偶爾流露的疏狂最為引人注目。某次詩會,恰值暮春,落英繽紛,眾人便以《落花》為題賦詩。文徵明等人或傷春,或感懷,詩句皆含蓄典雅。輪到唐寅,他已有幾分醉意,目光掃過階前飄零的花瓣,又似不經意地掠過在座幾位曾科場失意的友人,隨即接過筆,不假思索,揮毫而就:
    “多少好花空落盡,不曾遇著賞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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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詩句淺白,卻意蘊深長。那“好花”既是眼前景,又何嚐不是指他們這些懷才之士?那“不曾遇著賞花人”,更是道盡了才士不遇的無奈與悲涼。在座者皆靜默片刻,隨即爆發出陣陣歎息與喝彩。他們都從這詩句中,聽出了唐寅自身雖初試鋒芒歲考案首),但在更高層次的科舉鄉試、會試)中尚未有建樹的那一絲隱憂與自況。
    聚會散後,祝允明私下裏拉住唐寅,語重心長地勸道:“伯虎,你才高八鬥,人所共知。然當今之世,終究要以科舉為正途。你當收斂心性,專注於舉業,將來金榜題名,方不負平生所學啊!”祝允明自己雖亦灑脫,但深知科舉對於士人的重要性。
    唐寅聞言,卻隻是哈哈一笑,帶著幾分酒意,指著雅集場所牆上臨摹的一幅《韓熙載夜宴圖》說道:“希哲祝允明的字)兄好意,我心領了。然功名富貴,豈是人生唯一追求?我願學那南唐中書韓熙載,不求聞達於諸侯,但求此生快意逍遙,詩酒書畫,不負韶華!”其言語中的疏狂與不羈,讓祝允明在無奈搖頭的同時,也隱約感到這位小友內心似乎對主流仕途有著一種複雜的疏離感。
    然而,命運的劇變,往往在最得意時驟然降臨,毫不留情地擊碎所有的繁華與夢想。弘治七年1494年),對唐寅而言,是人生中最為黑暗、最為殘酷的一年。
    先是父親唐廣德積勞成疾,一病不起。這位一生勤勉、將家族複興希望寄托於兒子身上的商人,最終未能看到唐寅真正金榜題名、光宗耀祖的那一天,便撒手人寰。唐寅悲痛欲絕,首次深切感受到了死亡帶來的沉重與無力。他依照禮製,為父親操辦了喪事,守孝哀悼。
    然而,命運的打擊接踵而至,毫不容情。父親去世後不久,他摯愛的妻子徐氏懷有身孕,這本應是這個接連遭受打擊的家庭的一絲慰藉。不料,徐氏在生產時遭遇難產,曆經煎熬,最終未能挺過鬼門關,與她剛剛降臨人世的孩子雙雙離世!
    短短數月之間,唐寅接連失去了父親、妻子和尚未謀麵的孩子。昔日充滿溫情與希望的家,瞬間變得冰冷空洞。他在祖墳前,親手為三位至親立下墓碑。望著那三塊冰冷的新碑,唐寅隻覺得天旋地轉,萬念俱灰。秋風蕭瑟,卷起枯葉,打在他的臉上,如同命運的嘲諷。他跪在墳前,失聲痛哭,所有的才情、所有的傲氣,在生死無常麵前,顯得如此蒼白無力。
    在極度的悲痛中,他提筆給好友文徵明寫信,傾訴內心的淒愴。在那封流傳後世的《答文徵明書》中,他寫下了字字泣血的詩句:“梧枝經雨,先摧其葉;蘭蕙遇霜,早謝其華。”他以梧桐、蘭蕙自比,感歎自己正如那經曆風雨摧殘的嘉木名花,枝葉零落,芳華早逝。字裏行間,充滿了對命運不公的控訴與對人生無常的幻滅感。
    經此巨變,唐寅的性格發生了劇烈的轉變。往日那個雖然狂放但尚有節製的才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試圖用酒精和放縱來麻痹痛苦、對抗虛無的浪子。他不再熱衷於規範的舉業文章,也不再僅僅流連於風雅的文人聚會。他開始放浪形骸,時常與同樣性情不羈的張靈等友人,乘船流連於秦淮河上。
    畫舫淩波,笙歌徹夜。唐寅與友人“攜妓飲酒,醉畫丹青”。在酒色的刺激下,他的畫筆反而更加奔放,時而乘興為歌妓作畫,筆墨淋漓,形神兼備,引得眾人爭搶。他似乎在這種醉生夢死的生活中,尋找著短暫的忘卻與存在的證明。然而,每當酒醒人散,麵對孤燈殘月,那刻骨的悲痛與虛無感便再次襲來,侵蝕著他的靈魂。這段放浪形骸的歲月,既是他對殘酷命運的一種消極反抗,也為他日後藝術中更深沉的悲憫與超逸,埋下了苦澀的種子。蘇州城的人們,依舊傳頌著唐伯虎的才子佳話,隻是這佳話的背後,已然浸透了淚水與辛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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