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03章 科舉風雲1499-15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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弘治十二年的春天來得特別早,金陵城的柳絮已如飛雪。秦淮河畔的貢院門前,二十九歲的唐寅望著剛剛張貼的榜文,解元二字赫然在列。他下意識攥緊了手中的折扇,指節因用力而微微發白。
“恭喜伯虎兄!”身後傳來學子的賀喜聲,將他從恍惚中驚醒。轉身時,他已恢複平日那般疏狂模樣,拱手笑道:“僥幸而已。”
這場應天府鄉試的主考官梁儲,此刻正在貢院後堂細細品讀唐寅的《論語》題答卷。當讀到“聖人守正道,明主思異才”一句時,他忍不住拍案而起,對副主考說道:“此子才氣,當真冠絕江南!”
窗外春色正濃,梁儲卻在這份答卷裏讀出了更深的意味。唐寅在文中寫道:“夫正道者,非拘泥古法,乃通變之謂也。昔孔子周遊列國,豈為固守一隅?故聖人守正而出奇,明主思異而用常...”這般見解,在八股取士的科場中堪稱異數。
三日後舉行的鹿鳴宴設在秦淮河邊的望江樓。新科舉人們身著青衫,頭戴方巾,個個意氣風發。唐寅坐在首席,卻顯得有些心不在焉。酒過三巡,侍從捧來文房四寶,按例要請解元題詩留念。
唐寅已有七分醉意,他推開宣紙,徑自取過一柄素麵團扇。狼毫蘸墨,寥寥數筆,一個執桂而立的仕女便躍然扇上。他在旁邊題道:“攀桂寧無分,吹香應有緣。”落款時,特意用了“江南第一風流才子”的印章。
舉子中有人竊竊私語:“唐解元這般狂放,怕是...”
“你懂什麽?”旁邊年長些的舉子打斷他,“這才是真名士自風流。”
唐寅恍若未聞,繼續在團扇右下角添上一輪朦朧月影。月光照不見的地方,幾片桂花正悄然飄落。
赴京趕考的前夜,蘇州下起了細雨。唐寅站在書房裏整理行裝,繼室何氏推門進來,將一件青緞披風放在箱中。
“此去京城,夫君萬事小心。”何氏輕聲道。
唐寅回頭看她,燭光下她的麵容顯得有些模糊。“放心,”他笑道,“待我蟾宮折桂,便接你去京城居住。”
何氏沒有接話,隻是默默將一包鬆煙墨放進箱籠。
次日啟程時,文徵明等好友都來相送。文徵明塞給唐寅一封信:“家父在京中有位故舊,必要時或可相助。”唐寅隨手接過,道謝後便登上了北去的客船。
船行三日,在江陰碼頭停靠時,上來一個錦衣公子。這人不過二十出頭年紀,身後跟著兩個書童、四個仆從,箱籠竟有十餘件之多。
“在下江陰徐經,閣下莫非就是唐解元?”年輕人徑自走到唐寅麵前行禮。
唐寅還禮讓座,二人寒暄起來。原來這徐經是江陰巨富徐家的公子,也是今科舉人。得知唐寅也要進京赴考,徐經熱情相邀:“既然同路,不如結伴而行?在下已在通州備好客棧,正好一同溫書。”
唐寅本不喜這等排場,但見徐經言辭懇切,又想路上有個伴也好,便應了下來。
接下來的行程,讓唐寅見識了何為揮金如土。徐經包下的客船極其豪華,每日飲食都要靠岸采買最新鮮的食材。更令唐寅詫異的是,徐經隨身帶著一個檀木書箱,裏麵裝的不是經史子集,而是各色時文範本。
“這些可是花重金從京中求來的,”徐經神秘地說,“都是程敏政大人的手筆。”
唐寅聞言微微蹙眉。程敏政是當今有名的學者,官拜禮部右侍郎,據說此番很可能擔任會試主考。私下收集考官的文稿,雖不違製,終究有些投機取巧之嫌。
船到通州那日,已是臘月將盡。碼頭上早有徐家仆從等候,引著二人來到城西一家客棧。令唐寅吃驚的是,徐經竟將整座客棧都包了下來。
“這是...”唐寅站在裝飾精美的客房前,一時不知說什麽好。
“科考大事,豈能怠慢?”徐經笑道,“我已讓人備好靜室,你我正好潛心備考。”
安頓停當後,徐經常獨自外出。唐寅偶有問起,他都說是去拜訪京中故舊。有次唐寅深夜醒來,聽見隔壁徐經房中似有陌生人的聲音,隱約聽到“程府”、“試題”等詞。但他當時睡意朦朧,並未深想。
年關過後,徐經越發忙碌起來。這日他興衝衝來找唐寅:“伯虎兄,你猜我得了什麽?”不待唐寅回答,他便壓低聲音,“是程大人府上流出的策論題!”
唐寅心中一震:“此言當真?程大人府上的題目,如何能流出來?”
“這你就不必問了。”徐經得意道,“我花重金買通程府一個得寵的書童,斷不會錯。”
“此等行徑,與舞弊何異?”唐寅正色道,“賢弟還是速將題目銷毀,免得惹禍上身。”
徐經不以為然:“伯虎兄太過迂腐。科場之上,各憑手段。再說,這題目未必就是真的,不過參考而已。”
見勸不動徐經,唐寅隻好警告他:“你若執意如此,切莫牽連他人。”
徐經滿口答應,卻在這日午後送來幾頁文稿:“這是小弟根據題目草擬的策論,請伯虎兄指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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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寅本欲拒絕,但轉念一想,看看徐經寫了什麽,也好心中有數。這一看之下,不禁暗暗吃驚。徐經雖家境富裕,學問卻平平,可這幾篇策論不僅文采斐然,見解更是精辟。特別是那篇《治河策》,對黃河水患的分析鞭辟入裏,提出的治理方案更是老成謀國。
“這當真是你所寫?”唐寅忍不住問。
徐經支吾道:“自然...自然是在下所作。”
唐寅不再多問,心中卻蒙上一層陰影。
正月十五元宵節,唐寅獨自進城賞燈。在國子監附近的一家書肆,他偶遇了程敏政。原來程敏政那日微服來買書,認出唐寅後主動上前攀談。
“閣下可是江南唐伯虎?老夫讀過你的鄉試文章,那句‘聖人守正道,明主思異才’,甚妙!”程敏政年約五旬,麵容清臒,目光卻極有神采。
唐寅連忙施禮。二人就在書肆旁的茶舍聊了起來,從《論語》談到時政,十分投緣。臨別時,程敏政道:“三日後老夫在府中小聚,有幾個門生過來論文,伯虎可有興趣?”
這樣的邀請,對任何一個舉子都是難得的機遇。唐寅猶豫片刻,還是婉拒了:“多謝大人厚愛,隻是考期在即,學生還想多溫習幾日。”
程敏政讚賞地點點頭:“不驕不躁,甚好。”說完便告辭離去。
唐寅站在茶舍門口,望著程敏政的背影消失在街角,心中忽然有些不安。
二月九日,會試正式開始。貢院門前車馬塞途,各地舉子排成長隊等候搜檢。唐寅見到不少江南同鄉,彼此簡單寒暄後,便默默整理考籃。
搜檢到徐經時,衙役從他的考籃底層摸出幾頁文稿。徐經連忙解釋:“這是平日習作,帶來以備參考。”衙役檢查後未見異常,便放行了。唐寅在一旁看得分明,那正是徐經之前給他看過的策論。
三場考試下來,唐寅自覺發揮尚可。特別是策論題果然與治水有關,他結合江南水利的見聞,寫得頗為順手。出場時,他看見徐經滿麵春風,心中那點不安又浮了上來。
變故發生在放榜前三日。那日清晨,唐寅正在客棧院中散步,忽然闖進一隊錦衣衛。為首的小旗官亮出腰牌:“哪位是唐寅?哪位是徐經?”
“在下便是唐寅。”唐寅鎮定地回答。徐經聞聲從房中出來,見狀臉色頓時白了。
“奉旨查案,請二位跟我們走一趟。”小旗官一揮手,校尉們便上前圍住二人。
“敢問所犯何事?”唐寅問。
“給事中華昶彈劾程敏政泄題,你二人涉嫌舞弊。”小旗官冷冰冰地說。
唐寅腦中“嗡”的一聲,轉頭看向徐經,隻見他麵如死灰,雙腿不住發抖。
詔獄比想象中更加陰森。唐寅和徐經被分開關押,每日隻有審問時才見麵。主審官是都察院的禦史,問題翻來覆去隻有一個:如何從程敏政那裏得到試題。
“學生與程大人素無往來。”唐寅每次都是同樣的回答。
“素無往來?正月十五,你與程敏政在茶舍密談半個時辰,可有此事?”
唐寅這才明白,那日的偶遇竟成了罪證。他詳細說明了經過,但主審官顯然不信。
三日後,案情有了新進展。錦衣衛在徐經的行李中搜出了幾頁草稿,經比對,與試題相似度極高。更麻煩的是,徐經招認這些文稿來自程府。
“唐寅可知情?”主審官逼問。
徐經跪在地上,渾身顫抖:“唐...唐兄勸阻過我,說此舉不妥...”
這句話本該為唐寅開脫,但在主審官聽來,卻成了唐寅知情的證據。
接下來的審訊越發嚴厲。唐寅被反複追問與程敏政的關係,甚至連鹿鳴宴上那幅《桂花仕女圖》都被翻出來,說是“攀附權貴之證”。
一個月後,判決下來了:程敏政罷官歸鄉;徐經革去功名,永不敘用;唐寅革去功名,發充浙藩為吏。
聽到判決時,唐寅竟笑了出來。那笑聲在陰暗的牢房裏顯得格外刺耳。
離開京城那日,天空飄著細雨。唐寅背著簡單的行囊,獨自走出城門。沒有人送行,隻有守城兵卒好奇地打量這個曾經的解元。
在杭州藩司衙門報到那日,主管官員看他的眼神充滿憐憫。“唐寅,按例你該充任書吏。”官員遞過一塊腰牌,“去庫房領官服吧。”
唐寅接過腰牌,上麵“小吏”二字刺得他眼睛生疼。
他握著腰牌走到錢塘江邊,望著滾滾江水,忽然想起多年前的一個夢。夢中他身著緋袍,正站在金鑾殿上應對皇帝的垂詢。醒來時,月光滿床,他還為此寫了一首《夢仙謠》。
“士可殺,不可辱!”他大笑三聲,將腰牌用力擲入江中。官服隨之飄落,在濁浪中翻滾幾下,便消失不見。
回到蘇州時已是初夏。他推開家門,隻見庭院荒草沒膝,堂屋門楣上結著蛛網。鄰居聞聲過來,告訴他何氏早在月前就帶著嫁妝回了娘家。
唐寅站在空蕩蕩的堂屋裏,許久沒有動彈。夕陽西下時,文徵明提著米酒推門進來。二人相視無言,隻是對坐飲酒。
“伯虎,今後作何打算?”文徵明終於問道。
唐寅不答,起身取筆蘸墨,在斑駁的牆壁上揮毫:
“清風明月俱無價,痛飲狂歌空度日。”
寫罷擲筆,他對文徵明笑道:“我欲買下城東那座廢棄的桃花庵,從此做個閑人。”
文徵明看著他,忽然流下淚來。
當夜唐寅醉倒在空屋中,夢見自己又回到了金陵貢院。隻是這一次,他站在門外,看著年輕的舉子們意氣風發地走進考場,而自己無論如何也邁不動腳步。
晨光微曦時,他醒了。枕邊還放著那柄鹿鳴宴上畫的團扇,仕女手中的桂花依然鮮豔,隻是墨色已有些黯淡。
他起身推開窗,見庭中一株野桂正開著細小的白花,香氣卻濃鬱得讓人發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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