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06章 樹倒猢猻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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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啟七年1627年)八月,正是北京城一年中最悶熱難當的時節,但紫禁城深處,卻彌漫著一股比嚴冬更刺骨的寒意。太和殿的飛簷在烈日下閃爍著刺目的金光,卻照不亮西苑瀛台附近那處被嚴密守護的宮殿內的死寂。天啟皇帝朱由校,已病入膏肓。
    龍榻上的天子,麵色蠟黃,氣息奄奄,昔日癡迷於斧鑿之間的活力早已被病魔吞噬殆盡。他或許在昏沉中,偶爾能聽到魏忠賢與客氏壓低了聲音的、焦灼的商議,或許能感受到張皇後懿安皇後)那無聲卻堅定的凝視。因自己無子,帝國的繼承人,毫無懸念地落在了他同父異母的弟弟、信王朱由檢身上。
    魏忠賢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慌。他這隻寄生在皇權大樹上的巨蟒,比任何人都清楚,一旦賴以生存的大樹倒下,他的末日也就到了。他與客氏,以及核心黨羽王體乾、李永貞等人,曾密謀過各種可能:是否嚐試從宗室中另立更易控製的幼主?或是如某些流言所說,甚至懷有更瘋狂的、不切實際的篡逆念頭?然而,信王朱由檢已然成年,且素以謹慎、好學聞名,在朝野中有著“賢王”之稱。更重要的是,以張皇後為代表的正統宮廷力量,以及那些雖被壓製卻從未消失的反閹黨勢力,都堅決支持信王繼位。魏忠賢發現,在“祖宗法度”和“兄終弟及”的禮法麵前,他那看似無邊的權力,竟如此脆弱,根本無法動搖國本。一番緊張的密謀與權衡後,他不得不接受現實。
    八月二十二日,天啟帝駕崩。臨終前,他拉著弟弟信王朱由檢的手,留下了那句著名的遺言:“魏忠賢、王體乾皆恪謹忠貞,可計大事。” 這句話,或許是出於對老仆的真心信任,或許是在魏忠賢勢力包圍下的無奈之舉,但無疑給魏忠賢留下了一線生機,也給新皇帝的即位蒙上了一層微妙的陰影。
    朱由檢在戰戰兢兢、如履薄冰的狀態下,接受了群臣的朝拜,繼皇帝位,定次年改元崇禎。這位大明王朝的最後一位皇帝,從他踏入紫禁城的那一刻起,就深知自己正處於何等險惡的環境之中。魏忠賢的黨羽遍布宮禁,眼線無處不在,他甚至不敢食用宮中提供的膳食,夜裏枕戈待旦,以防不測。
    然而,崇禎與他的兄長截然不同。他銳意求治,對魏忠賢及其閹黨集團的禍國殃民早已深惡痛絕。但他更深知,魏忠賢經營多年,黨羽盤根錯節,勢力遍布朝野內外,若貿然動手,恐生不測之禍。他選擇了隱忍,運用了高超的政治智慧。
    登基之初,崇禎對魏忠賢表現得異常尊重。他不僅保留了魏忠賢司禮監秉筆太監和東廠提督的職務,甚至對其黨羽也暫不觸動,溫言撫慰,一切仿佛天啟舊製。這讓原本提心吊膽的魏忠賢及其黨徒,逐漸放鬆了警惕,認為新皇帝年輕,或可操控。
    但崇禎的利劍,已然在暗中出鞘。他先是巧妙地利用宮中規矩,以皇帝大婚、乳母不應再留居宮內為由,下旨將客氏“優待”出宮,移居外宅。這一招,如同斬斷了魏忠賢最得力的一條臂膀,也清除了內宮一個巨大的不穩定因素。客氏的離去,讓魏忠賢感到了第一陣刺骨的寒意。
    為了試探新帝的真實態度,魏忠賢使出了官僚體係中常用的以退為進之策,他鄭重其事地上了一道奏疏,以年老體衰為由,請求辭去所有職務。這既是一種試探,也是一種自保的姿態,意圖喚起新君的“挽留”和“倚重”。
    崇禎帝洞若觀火。他非但沒有批準,反而將魏忠賢召至禦前,言辭懇切,溫言撫慰:“廠公乃皇兄托付之重臣,勞苦功高,熟知政務,正當繼續為朕分憂,匡扶社稷,何故言退?” 這番表演天衣無縫,讓魏忠賢懸著的心,稍稍放下了一些。他或許天真地以為,新皇帝還需要依靠他來穩定局麵。
    然而,崇禎的暗中布局正在加速。他秘密召見了一些他信得過的、非閹黨核心的官員,如後軍都督府經曆徐應元與魏忠賢有舊,但被崇禎爭取)、以及一些潛在的、敢於發聲的言官。同時,他不動聲色地開始收集魏忠賢及其黨羽的罪證。朝野中那些長期被壓抑的反閹黨力量,如同被春風喚醒的野草,開始悄然萌動。他們敏銳地捕捉到了新帝態度中那微妙的信號。
    真正的轉折點發生在天啟七年十一月。崇禎帝認為時機已經成熟,他不再需要偽裝。一道措辭嚴厲的聖旨突然下達,直指魏忠賢:列舉其“擅權納賄、結黨營私、陷害忠良、僭越欺君”等多項罪狀,但念其“侍奉先帝”微勞,從寬發落,革去所有官職,貶往鳳陽祖陵司香!
    這道旨意如同晴天霹靂,將魏忠賢徹底打懵。他這才明白,之前所有的“溫言撫慰”都隻是緩兵之計,新皇帝早已將他視為必須鏟除的毒瘤。他驚慌失措,卻又無可奈何,隻得收拾行裝,準備前往鳳陽。
    但多年來的囂張氣焰和對形勢的錯誤判斷,讓他即便在倒台之時,仍不改其僭越本色。離京之時,他竟動用了上千名私人武裝的家丁、仆從作為護衛,裝載金銀財寶、珍玩古物的馬車多達四十餘輛,隊伍浩浩蕩蕩,旌旗招展,鼓樂喧天,沿途地方官仍戰戰兢兢地迎送,其排場氣派,竟如同帝王出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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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最後一場肆無忌憚的表演,徹底激怒了崇禎帝,也給了那些等待時機的禦史言官們最好的口實。兵部員外郎史躬盛、錢元愨、陸澄源等人紛紛上疏,痛斥魏忠賢“在途猶僭擬乘輿,擁兵自衛,分明無狀,大逆不道”,強烈要求將其立即正法,以儆效尤。
    崇禎聞奏,勃然大怒。他正好需要這樣一個契機,來徹底了結此事。他立刻下達了第二道旨意:派錦衣衛火速追趕,將魏忠賢緝拿回京,投入詔獄,嚴加審問!
    消息如同長了翅膀,先於錦衣衛的快馬,傳到了正在南下途中的魏忠賢耳中。此時,他的隊伍剛剛行至北直隸阜城縣今河北阜城)。聽聞聖旨內容,魏忠賢如遭雷擊,他知道,一切都完了。回京,等待他的將是詔獄的酷刑、公開的審判和最屈辱的死亡方式。
    那一夜,阜城縣城外一家名為“尤氏客棧”的簡陋旅舍裏,燈火昏暗。昔日煊赫無比的“九千歲”,如今身邊隻剩下寥寥幾個親隨,窗外北風呼嘯,卷著沙塵擊打著窗欞,如同無數冤魂的哭泣。
    魏忠賢獨自坐在房中,麵對孤燈,回顧自己的一生。從肅寧縣街頭那個被人追打的市井無賴魏四,到紫禁城內鑽營巴結的小火者;從攀附魏朝、結交客氏的投機者,到掌控司禮監、提督東廠的“廠公”;從屠殺東林、權傾朝野的“九千歲”,到如今這風雨飄搖、窮途末路的階下囚……一幕幕場景在他眼前飛速掠過,極致的榮華與眼前的淒惶形成了殘酷的對比。
    他苦笑一聲,滿是皺紋的臉上交織著悔恨、不甘與徹底的絕望。“我魏忠賢……嘿,一生也算波瀾壯闊,享盡了人間富貴,玩弄了天下於股掌……可如今,卻落得如此下場!樹倒猢猻散,牆倒眾人推……嗬嗬……哈哈……”
    笑聲蒼涼而詭異,在空蕩的房間裏回蕩。他知道,不會再有任何奇跡了。他顫巍巍地取出了早已準備好、用以防身的麻繩,搬過一張搖晃的椅子,將繩子拋過房梁,打了一個死結。
    最後望了一眼窗外漆黑的、沒有一絲星光的夜空,他毫不猶豫地將脖子套入了繩圈,一腳踢開了腳下的椅子。
    曾經攪動得大明王朝天翻地覆的一代權閹,就這樣以一種最傳統也最絕望的方式,結束了他罪惡而複雜的一生。他死後,崇禎帝下令磔其屍於河間府,其家產被抄沒,親族黨羽或被殺,或被流放,曾經不可一世的“閹黨”集團,頃刻間土崩瓦解,正如其迅速崛起一樣,迅速湮滅在曆史的塵埃之中。然而,他所帶來的政治毒害與體製創傷,卻已深入帝國骨髓,與後續的農民起義和關外邊患一起,將大明王朝最終推向了萬劫不複的深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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