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05章 九千九百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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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啟五年1625年)至天啟七年1627年)初,是大明王朝被一個閹人的陰影徹底籠罩的時期。東林黨人的鮮血仿佛成了魏忠賢權力金字塔最後奠基的砂漿,隨著楊漣、左光鬥等一批正直之士的慘死,朝野上下,再無人敢攖其鋒。魏忠賢的權勢,如日中天,達到了令人生畏的頂峰,其僭越與榮寵,在帝國曆史上堪稱空前絕後。
    朝廷的封賞已無法用尋常的功勳來衡量,完全變成了對這位“定策元勳”的狂熱崇拜。天啟帝下旨,晉封魏忠賢為上公——這是異姓人臣所能獲得的最高爵位,通常隻授予有擎天保駕之功的外戚或勳臣,加恩三等。更令人瞠目的是,他那尚在繈褓中的侄子魏良棟、侄孫魏鵬翼,竟也被封為伯、侯,身著蟒袍玉帶,在懵懂無知中便已位極人臣。魏氏一族,雞犬升天,族人魏良卿、魏誌德等多人占據都督、錦衣衛指揮使等要職,一門顯赫,勢焰熏天。
    然而,比朝廷的封賞更能體現魏忠賢無上威權的,是那場席卷全國的、荒誕而瘋狂的“建生祠”運動。
    所謂“生祠”,即為活著的人修建的祠堂,供人瞻仰祭祀,這本是曆代對極少數功勳卓著、德高望重的官員才能給予的殊榮。但在天啟年間,這卻成了地方官員向魏忠賢獻媚表忠的競技場。
    始作俑者是薊遼總督閻鳴泰。他精心撰寫的奏疏堪稱諂媚文學的“典範”:“臣見廠臣魏忠賢,安內攘外,舉賢任能,愛民如子,憂國如家。其心勤體國,念切恤民,較古之大賢,若周公之吐哺,諸葛之鞠躬,未有過之。薊州士民,感廠臣之功德,如嬰兒之慕慈母,懇請為廠臣建立生祠,以申愛戴之誠,而垂永久之念。”
    這道無恥至極的奏疏,竟得到了皇帝的欣然“準奏”。一時間,各地督撫、巡按、乃至知府知縣,仿佛發現了通往權力快車道的終南捷徑,競相效仿,唯恐落後。浙江巡撫潘汝楨、宣大總督張樸、漕運總督郭尚友、山西巡撫曹爾楨……奏請為魏忠賢建生祠的疏本如雪片般飛向京師。
    不到一年時間,從京畿到邊塞,從江南到西南,全國各地的通衢大邑、名山勝境,竟冒出了四十多處魏忠賢的生祠!每一座都極盡奢華,靡費巨萬。有的用隻有皇宮和孔廟才能使用的黃色琉璃瓦覆頂,金碧輝煌;有的祠內魏忠賢的塑像竟頭戴冕旒,身著蟒龍袍,作帝王之相;有的以沉香木雕琢其身,以金銀珠寶鑲嵌其目,五髒六腑以金玉珠貝填充,窮奢極侈,遠超規製。
    在這股愈演愈烈的歪風邪雨中,一些官員的諂媚已到了喪失理智、褻瀆斯文的地步。國子監監生陸萬齡上書,竟將魏忠賢與孔子相提並論,其言曰:“孔子作《春秋》,廠臣誅東林,皆明綱常、正人心之舉,其功一也。且廠臣芟除奸惡,保全善類,譬如孔子之誅少正卯。又廠臣疏浚河道,普惠生民,譬如禹王之治水。德被蒼生,功高萬世,堯天帝德,至聖至神!請於國子監西側,敕建廠臣生祠,與孔聖並祀,以使天下學子,知忠義之本,感廠臣之德!”
    此議雖因部分尚存理智的官員暗中阻撓而未全行,但其荒謬絕倫,已足見當時士風敗壞到了何等地步。奏疏中“堯天帝德,至聖至神”這樣的字眼,已完全是將魏忠賢捧到了神隻的位置。
    天啟七年1627年)春,魏忠賢迎來了他的六十大壽虛歲)。這場壽宴,已非尋常的慶典,而是一場權力與諂媚的盛大檢閱。紫禁城外,他的私邸或特定場所)張燈結彩,錦繡鋪地,賓客如雲。文武百官,上至內閣閣老,下至各部郎官,幾乎傾巢而出,攜帶奇珍異寶,絡繹於道。門前車馬堵塞了整條街道,朝冠朱紫,輝映相屬,其盛況遠超皇帝萬壽聖節。
    壽堂之上,魏忠賢身著禦賜蟒袍,端坐於正中太師椅上,滿麵紅光,誌得意滿。百官按品級魚貫而入,行跪拜大禮,山呼祝禱之聲不絕於耳。酒過三巡,氣氛愈發熾熱,有那急於表現的官員,借著酒意,率先跪倒在地,高聲呼道:“千歲!千歲!千千歲!”
    這已是臣子對皇太子或親王的禮節。然而,話音未落,魏忠賢的頭號心腹,“五虎”之首的兵部尚書崔呈秀立刻站起身來,他目光掃視全場,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權威,朗聲糾正道:“何止千歲?!廠臣功高蓋世,澤被天下,當稱——九千歲!”
    “九千歲!” 這三個字如同驚雷,在壽堂上炸響。片刻的寂靜後,是更加狂熱的附和與呼喊。“九千歲!” “祝九千歲福壽綿長!” 聲浪幾乎要掀翻屋頂。魏忠賢端坐其上,坦然受之,臉上露出了難以抑製的笑容。從這一刻起,“九千歲”便成了魏忠賢公開的代稱,其僭越之心,已昭然若揭。
    而這還不夠。在一些更為私密的場合,那些企圖更進一步博取歡心的核心閹黨成員,如李永貞、李朝欽等人,甚至開始小心翼翼地用“九千九百歲”來稱呼他。這隻比皇帝的“萬歲”少了區區一百歲,其不臣之心,已是路人皆知。帝國仿佛出現了兩個太陽,一個在木工房裏閃耀著技藝的光芒,另一個,則在朝堂之上,散發著令人窒息的熱量與陰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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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月盈則虧,物極必反。就在這“九千九百歲”的喧天鑼鼓聲中,在那無數生祠的嫋嫋香火背後,一股冰冷的暗流已經開始湧動。
    天啟七年1627年)夏秋之交,一個令人不安的消息開始在權力高層中秘密流傳:皇上龍體欠安,而且病勢日趨沉重。
    那個給予魏忠賢一切權力根源的年輕皇帝,那個沉迷木藝、對他無限信任的天啟帝朱由校,病倒了。起初或許隻是小恙,但太醫們的束手無策和宮中日益緊張的氣氛,預示著情況可能遠比外界知道的要嚴重。
    一直沉浸在權力巔峰快感中的魏忠賢,第一次感到了刺骨的寒意。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他所有的榮耀、權勢,甚至身家性命,都係於禦榻之上那個病弱的年輕天子一身。一旦山陵崩……他不敢細想下去。他與客氏加緊了在宮中的活動,控製消息,遍尋名醫,甚至可能動了一些“衝喜”之類的念頭,試圖挽回天意。
    但曆史的車輪無情地向前碾動。天啟七年的八月,北京城已有了些許秋意,但紫禁城內的氣氛卻壓抑得如同暴風雨前的死寂。龍床上的天啟帝,氣若遊絲,他或許終於在生命最後的時刻,從木工活的癡迷中短暫清醒,意識到了江山社稷的重任和身後之事的安排。
    他知道自己無子,皇位的繼承,落在了他唯一的弟弟——信王朱由檢的身上。
    魏忠賢站在司禮監的值房裏,窗外是依舊輝煌的宮城,但他卻感到腳下的地麵正在開裂。那“九千九百歲”的喧囂猶在耳畔,而生祠中自己的金身塑像似乎也在嘲笑著他。極盛的榮光之下,是萬丈深淵的邊緣。他與客氏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無法掩飾的驚惶。他們開始秘密商議,調動親信,試圖在皇權交替的驚濤駭浪中,抓住最後一根救命稻草。
    然而,信王朱由檢,這個即將登基的年輕親王,早已在潛邸中冷眼旁觀了魏忠賢多年來的種種惡行。一場決定生死存亡的巨大風暴,正在大明帝國的權力中心,悄然凝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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