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老林咽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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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時間在極度的壓抑中緩慢地爬行,每一息都像一個世紀般漫長。
    “等不到天亮了。”瘸叔低沉沙啞的聲音如同悶雷,再次炸開在凝滯的空氣裏。他高大的身影向前一步,寬闊的脊背像一堵厚實的牆,擋住了紙馬猩紅目光對靈床的“凝視”。
    他不再看那紙馬,而是轉向角落裏蜷縮的瞎婆和臉色慘白的王木匠婆娘,語氣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怨氣纏身,魂釘在竅,等不到雞鳴引路了。得走,現在就走!趁著他這股勁兒還沒徹底散了人形,用這馬,硬送!”
    “走?”王木匠婆娘猛地抬起頭,臉上毫無血色,眼中是極致的恐懼,“去…去哪?”
    “去哪?”瘸叔嘴角扯出一個近乎冷酷的弧度,粗糲的手指猛地指向靈堂外沉沉的、被老槐樹陰影吞噬的村西方向,“去他指著的地方!去他咽不下那口氣的地方!老林子!他魂兒在那兒被絆住了,不把魂兒引到該去的地方,這宅子,這村子,都別想安生!”他的話語像冰冷的釘子,狠狠砸在每個人心上。
    瞎婆劇烈地咳嗽起來,枯瘦的身子抖得像風中的殘葉。她摸索著,用顫抖的手從懷裏掏出一個油紙包,裏麵是幾塊深褐色的、散發著濃烈刺鼻藥味的硬塊——那是引魂香最核心的料頭,平時極少動用。她摸索著,將一塊料頭用力摁進香爐裏那團混亂燃燒的香灰中心。
    “噗!”一聲輕響,香爐裏的青煙驟然變成了濃重的墨黑色!黑煙翻滾升騰,帶著一股焚燒骨脂般的焦臭和令人作嘔的腥甜!那黑煙仿佛有生命般,一部分向上衝撞著房梁,一部分則像粘稠的觸手,絲絲縷縷地朝著靈床上那僵硬的白布輪廓纏繞過去!
    “起靈!”瘸叔一聲暴喝,如同驚雷炸響!他猛地轉身,蒲扇般的大手一把抓住了那匹深青色紙馬冰冷的、用粗硬竹篾紮成的馬頸!他的手臂肌肉賁張,青筋如同虯結的老藤暴起,一股屬於背屍人的、常年與陰煞打交道的、近乎蠻橫的煞氣轟然爆發!
    “王老哥!”瘸叔雙目圓睜,對著靈床怒吼,聲音帶著一種粗粛的、直抵黃泉的穿透力,“路給你開了!馬給你備了!是條漢子就別窩囊著禍害活人!有什麽債,有什麽怨,到了那頭,自有判官老爺的筆給你記著!走——!”
    隨著他最後一個“走”字炸開,他抓住紙馬脖頸的巨手猛地向上一提!那高大沉重的紙馬,竟被他單臂生生提起離地半尺!與此同時,他另一隻手快如閃電,抓起靈床邊供桌上那碗渾濁的、用來祭奠的烈酒,“嘩啦”一聲,全數潑灑在那兩點燃燒著猩紅怨火的紙馬眼睛上!
    “嗤——!”
    一陣令人牙酸的、仿佛冷水潑進滾油的聲音響起!濃烈的酒氣混合著朱砂顏料被灼燒的古怪氣味瞬間彌漫開來!那兩點猩紅被烈酒澆淋,非但沒有熄滅,反而像是被徹底激怒、被注入了狂暴的生命力,驟然爆發出刺目的血光!紙馬空洞的眼眶深處,仿佛有兩團凝固的火焰在瘋狂跳動、咆哮!
    “噅——!”
    一聲絕非人間應有、嘶啞扭曲到了極致的“馬嘶”,如同金鐵摩擦、朽木斷裂、混合著垂死野獸的哀鳴,猛地從那紙馬的胸腔裏迸發出來!
    那聲音尖銳刺耳,帶著撕裂靈魂的怨毒,瞬間穿透了靈堂的牆壁,在死寂的陳家村上空回蕩!所有緊閉門窗的縫隙裏,似乎都傳來一陣驚恐的騷動和壓抑的哭泣。
    被瘸叔提起的紙馬,那四條由堅韌竹篾紮成的腿,竟然在虛空中劇烈地刨動起來!蹄下發出“咚咚咚”沉悶的敲擊聲,仿佛踏在無形的土地上!覆蓋在它身上的靛青厚棉紙劇烈地起伏鼓蕩,發出“噗噗”的悶響,墨黑色的鬃尾無風狂舞!
    “走!”瘸叔再次暴喝,額頭青筋暴跳,汗珠滾滾而下。他不再是用手“提”著紙馬,更像是被一股狂暴的力量牽引著,他高大的身軀猛地向靈堂門口衝去!那匹燃燒著猩紅血目的紙馬,如同脫韁的烈馬,又像是被怨念驅使的凶獸,四蹄刨動,帶著瘸叔,轟然撞開了虛掩的靈堂木門!
    “哐當!”門板碎裂!木屑紛飛!
    門外,是濃得化不開的、子夜最深沉的黑暗。村道上空無一人,隻有風卷著殘留的紙錢灰燼,像無數慘白的蝴蝶在低空盤旋。
    瘸叔扛著那匹瘋狂掙紮、嘶鳴不休的紙馬,沉重的腳步聲混合著竹篾骨架不堪重負的“嘎吱”呻吟,如同悶雷滾動,一頭紮進了那片指向村西老林的、令人心悸的黑暗之中!他每一步踏下,地麵似乎都在微微震顫。
    幾乎就在瘸叔扛著紙馬衝出靈堂的同時,靈床上那覆蓋著白布的僵硬軀體,猛地向上拱起一個駭人的弧度!覆蓋的白布被一股無形的力量狠狠掀飛!
    王木匠那鐵青的、雙目圓睜幾乎要裂開、嘴巴大張露出森白牙齒的遺容暴露在搖曳的燭光下!他一隻僵硬的手臂,直挺挺地指向門外瘸叔消失的方向,指尖殘留的木頭渣子簌簌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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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啊——!”王木匠婆娘發出一聲淒厲到不似人聲的尖叫,徹底昏死過去。
    陳三更動了!他枯瘦的身體爆發出與年齡不符的敏捷,一把抄起角落裏一把備用的、刃口磨得雪亮的篾刀,同時另一隻手猛地抓住了還在因恐懼而劇烈顫抖的陳七童的後衣領!
    “跟上!”陳三更的聲音嘶啞急促,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命令,渾濁的眼睛裏燃燒著一種近乎瘋狂的決絕,“看著!記著!陰門飯是活人給死人的最後一點體麵!體麵沒了,就得見血!”
    陳七童被爺爺拖著,踉踉蹌蹌地衝出了破碎的靈堂大門。冰冷的夜風像刀子一樣刮在臉上,瞬間驅散了靈堂裏那股令人作嘔的混合氣味,卻帶來了更深沉的、來自老林方向的腐朽與陰寒。
    他驚恐地睜大眼睛,隻看到瘸叔那高大魁梧的背影,扛著那匹在黑暗中瘋狂扭動、散發著刺目血光的紙馬,像一個燃燒著地獄之火的巨人,正以驚人的速度衝向村西那片吞噬一切的幽暗。
    爺爺的手像鐵鉗一樣抓著他,篾刀冰冷的刀鋒在黑暗中反射著微弱的星光。
    陳七童小小的身體裏,恐懼依舊像冰水一樣浸泡著每一寸骨頭,但在那冰層之下,一種從未有過的、被爺爺話語點燃的、近乎悲壯的火焰,正微弱地、卻頑強地燃燒起來。
    他咬緊牙關,用盡全身力氣邁動幾乎不聽使喚的雙腿,跌跌撞撞地,跟著爺爺,一頭紮進了追逐怨魂與紙馬的、未知的深淵。
    村西的老林子,即使在白日也罕有人至。盤根錯節的百年老樹張牙舞爪,扭曲的枝椏在頭頂交織成一片密不透風的穹頂,將本就稀疏的星光徹底隔絕。腐爛的落葉在地上堆積了不知多少年,踩上去深可沒踝,散發出濃鬱的、令人窒息的腐敗氣息。
    濕冷的霧氣如同活物般在低矮的灌木和虯結的樹根間無聲地流淌,纏繞著闖入者的腳踝。空氣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膠水,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泥土深處泛起的腥氣和一種若有若無的、木頭腐朽的甜膩味道。
    瘸叔沉重的腳步聲和紙馬骨架瘋狂的“嘎吱”聲,在這片死寂的林子裏如同驚雷般炸響,卻又被濃密的枝葉和厚重的霧氣迅速吸收、扭曲,變得沉悶而遙遠,仿佛來自另一個世界。
    那兩點猩紅的光芒在瘸叔肩頭瘋狂跳動,像兩顆燃燒的血鑽,是這片絕對黑暗裏唯一的光源,卻隻照亮前方一小片區域,反而讓周圍顯得更加深邃、更加不可測。
    陳七童被爺爺拖著,深一腳淺一腳地在厚厚的腐葉層裏跋涉。每一次落腳,冰冷滑膩的觸感都讓他頭皮發麻,仿佛踩在無數沉睡的屍體上。
    四周是無邊無際的、蠕動的黑暗,那些扭曲的樹幹在猩紅血光的邊緣晃動,像無數蟄伏窺視的鬼影。他死死抓著爺爺粗糙的衣角,指甲幾乎嵌進皮肉裏,牙齒不受控製地咯咯作響,每一次吸氣都帶著濃重的腐臭和深入骨髓的寒意。
    他不敢看周圍,隻能死死盯著前方瘸叔肩頭那兩點跳躍的血光,那是他此刻唯一的錨點。
    “爺爺……那馬……”陳七童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帶著哭腔。
    “怨氣衝竅,靈馬引魂。”陳三更的聲音在前方傳來,嘶啞低沉,卻異常穩定,像黑暗中一根繃緊的弦,“王老哥的魂兒被‘東西’絆在這兒了,馬在找!在撞!撞開那絆腳的東西,魂兒才能跟著香火走!”他一邊說,一邊警惕地掃視著四周濃得化不開的黑暗,手中的篾刀微微抬起,刃口反射著微弱的血光。
    突然!
    前方瘸叔扛著的紙馬發出一聲更加淒厲、更加短促的嘶鳴!那嘶鳴聲中充滿了狂怒和一種……被阻擋的暴戾!緊接著,“哢嚓!”一聲令人心悸的、硬物斷裂的脆響傳來!
    隻見那匹瘋狂掙紮的紙馬,一條高高揚起、正在虛空刨動的後腿,從關節處猛地斷裂開來!包裹著腿部的靛青厚棉紙瞬間撕裂,斷裂的、鋒利的竹篾茬口在血光下閃爍著森然白光!
    那斷腿並未掉落,而是被一股無形的力量猛地拉扯著,如同被一隻巨手抓住,狠狠地甩向旁邊一棵巨大的、樹皮漆黑皸裂的老槐樹!
    “砰!”斷裂的竹篾腿狠狠釘進了粗壯的樹幹!深入數寸!墨黑色的“馬尾”碎片和撕裂的紙片紛紛揚揚落下。
    瘸叔一個趔趄,差點被這突如其來的巨力帶倒!他怒吼一聲,腰腹發力,硬生生穩住身形,但肩上的紙馬掙紮得更加狂暴,僅剩的三條腿瘋狂蹬踹,骨架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仿佛隨時會徹底散架!那兩點猩紅的眼睛光芒暴漲,死死“盯”著前方濃霧深處某個不可見的地方,怨毒幾乎要化為實質噴湧而出!
    “來了!”陳三更猛地將陳七童往身後一拽,枯瘦的身體瞬間繃緊,如同蓄勢待發的弓!他渾濁的眼睛死死盯著前方那片被猩紅血光勉強照亮的區域,那裏,除了扭曲的樹影和流淌的霧氣,空無一物。
    但陳七童卻感覺到了!一股冰冷、粘稠、帶著濃烈腐朽木頭氣息和強烈惡意的“東西”,正從四麵八方的黑暗和地底深處瘋狂地匯聚過來!空氣驟然變得沉重,如同灌滿了水銀,每一次呼吸都無比艱難。腳下的腐葉層下,似乎有什麽東西在蠕動,頂得落葉簌簌作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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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咯咯……咯……”
    一陣極其輕微、卻清晰得令人頭皮炸裂的聲音,從前方濃霧深處傳來。那聲音像是朽木在巨大的壓力下緩慢地斷裂、摩擦,又像是某種關節僵硬的東西在艱難地活動。
    在紙馬猩紅血光的邊緣,濃霧詭異地扭曲、凝結。地麵上厚厚的腐葉如同活物般向上拱起,破碎的枯枝敗葉被無形的力量揉捏、拚湊。
    腐朽的樹根、深埋地底不知多少年的爛木頭、甚至還有碎裂的獸骨……這些東西被一股陰冷怨毒的力量強行拉扯、粘合在一起!
    一個扭曲的、不成人形的“東西”,在血光與濃霧的交界處,緩緩地、一點一點地“站”了起來!
    它沒有清晰的頭顱,隻有一大團糾結纏繞的、如同蟒蛇般蠕動的漆黑樹根,勉強構成了一個類似頭部的輪廓。軀幹由無數粗細不一、腐爛程度各異的木頭強行拚接而成,縫隙裏塞滿了濕漉漉的腐葉和黑色的汙泥,不斷向下滴落著粘稠的、散發著惡臭的汁液。
    兩條“手臂”則是由幾根粗大的、帶著尖銳斷茬的枯枝構成,末端如同扭曲的利爪。它的“腿”深深紮入腐葉層下的泥土裏,看不清形態,但整個“身體”都在發出不堪重負的“咯咯”聲,仿佛隨時會再次散架。
    這完全就是一個由怨念、老林的腐朽本源以及王木匠臨死前摳出的木屑殘渣強行聚合而成的——木傀!
    它那由樹根糾結而成的“頭部”緩緩轉動,雖然沒有眼睛,但一股冰冷、貪婪、充滿了無盡怨毒和毀滅欲望的意念,如同實質的冰錐,死死鎖定了瘸叔肩頭那匹隻剩下三條腿、卻依舊燃燒著猩紅血目的紙馬!
    “嗬……”一聲如同地底風箱抽動的、非人的嘶鳴,從那木傀的“胸腔”裏發出。它那枯枝構成的“手臂”猛地抬起,帶著呼嘯的破空聲,朝著瘸叔和紙馬狠狠抓去!枯枝利爪所過之處,空氣似乎都被撕裂,留下淡淡的、帶著腐朽氣味的黑色軌跡!
    “找死!”瘸叔須發皆張,發出一聲震耳欲聾的咆哮!背屍人積年的煞氣和蠻力被他催發到極致!他非但不退,反而迎著那抓來的枯枝利爪,將肩頭狂暴掙紮的紙馬狠狠向前一掄!如同揮舞著一柄燃燒著地獄之火的巨錘!
    “砰!!!”
    一聲沉悶到極致的巨響,如同兩棵巨木轟然對撞!
    枯枝利爪狠狠抓在紙馬靛青色的胸腹部位!堅韌的厚棉紙瞬間被撕裂,內裏的竹篾骨架發出刺耳的斷裂聲!同時,紙馬那燃燒著猩紅血目的“頭顱”,也帶著一股玉石俱焚的狂暴怨氣,狠狠撞在了木傀那糾結的樹根“頭部”!
    墨黑色的“鬃毛”碎片、撕裂的靛青紙片、斷裂的竹篾、破碎的枯枝、飛濺的黑色腐泥……混雜在一起,如同爆炸般四散飛濺!巨大的衝擊力讓瘸叔噔噔噔連退數步,每一步都在腐葉層上留下深深的腳印!
    那木傀也被撞得向後踉蹌,枯枝手臂上被抓掉了一大塊,露出裏麵更加漆黑腥臭的木質,但它似乎毫無痛覺,隻是發出一聲更加憤怒的嘶鳴,穩住身形,再次悍不畏死地撲上!它身上的腐葉和汙泥簌簌落下,氣息更加凶戾!
    紙馬遭受重創,整個胸腹幾乎被洞穿,骨架斷裂多處,猩紅的雙目光芒也黯淡了不少,但它那股源自王木匠的衝天怨氣卻仿佛被徹底點燃,掙紮得更加瘋狂,僅剩的三條腿在虛空中狂亂地蹬踹,試圖掙脫瘸叔的掌控,撲向那木傀同歸於盡!
    “爺爺!”陳七童看著那恐怖猙獰的木傀再次撲來,看著瘸叔和紙馬陷入險境,巨大的恐懼幾乎將他吞噬!他下意識地尖叫出聲,小小的身體抖得像狂風中的落葉。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
    一直如同石像般沉默護衛在陳七童身前的陳三更,動了!
    他的動作沒有瘸叔那般狂暴剛猛,卻帶著一種奇特的、羚羊掛角般的精準和狠辣!他枯瘦的身影如同鬼魅般向前一滑,巧妙地避開了木傀撲擊的正麵鋒芒,瞬間切入了木傀和瘸叔之間的狹小空隙!手中的篾刀在黑暗中劃出一道冷冽的、幾乎微不可察的銀線!
    目標,並非木傀那堅硬的枯枝軀幹,而是它那深深紮入腐葉層下的、一條由幾根腐朽根須勉強扭成的“腿”與軀幹連接處——一個被濕滑汙泥覆蓋、毫不起眼的脆弱節點!
    “嘶啦——!”
    篾刀那磨得吹毛可斷的薄刃,帶著陳三更全身的力量和一股凝聚到極致的陰冷煞氣,如同熱刀切牛油般,精準無比地劃過那個節點!
    沒有金鐵交鳴,隻有一聲輕微卻令人牙酸的、如同撕裂朽爛布帛的聲音。
    那木傀前撲的動作猛地一僵!那條被斬中節點的“腿”,如同失去了支撐的爛木頭,瞬間與軀幹分離!斷裂處沒有鮮血,隻有噴湧而出的、更加濃稠腥臭的黑色汙泥!
    “嗷——!”木傀發出一聲尖銳到刺破耳膜的、混合著痛苦和暴怒的嘶嚎!失去一條腿的支撐,它龐大的身軀猛地向一側傾斜,那抓向瘸叔和紙馬的枯枝利爪也失去了準頭,狠狠砸在旁邊一棵粗大的樹幹上,砸得樹皮木屑紛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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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瘸叔抓住這稍縱即逝的機會,怒吼一聲,腰腹再次發力,硬生生將狂暴掙紮的紙馬從木傀的攻擊範圍內拽開幾步!
    “七童!”陳三更一擊得手,毫不戀戰,身影如電般退回,一把將還在因恐懼而呆滯的陳七童拽到身邊!
    他的聲音嘶啞急促,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嚴厲和緊迫,渾濁的眼睛在黑暗中亮得嚇人,“篾條!你身上帶的篾條!拿出來!快!”
    篾條?陳七童被爺爺吼得一個激靈,幾乎是不假思索地,小手顫抖著伸進自己那件打著補丁的舊棉襖懷裏——那是他的習慣,練習用的細篾條和一小塊備用的綿紙,總是貼身藏著。
    他摸到了!幾根被體溫焐得微溫的、削得光滑的細竹篾,還有一小塊折疊整齊的素白綿紙。
    “紙!篾條!給我!”陳三更的手已經伸了過來,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道,一把將陳七童手裏的東西全部抓了過去!他的動作快得出現了殘影!左手拇指和食指捏住那小塊素白綿紙的一角,右手食指和中指間,神奇地夾住了三根細長的竹篾!
    沒有漿糊!沒有顏料!甚至沒有時間去仔細思考!
    陳三更布滿老繭的手指以一種陳七童從未見過的、近乎神跡般的速度翻飛!那三根細篾在他指間瞬間穿插、彎曲、纏繞!篾條的柔韌與彈性被發揮到了極致,發出極其細微卻急促的“嘣嘣”輕響!眨眼之間,一個極其簡陋、隻有巴掌大小、骨架卻異常穩固的三角形紙鳶雛形,就在他枯瘦的手掌上方成型!
    與此同時,他捏著綿紙的左手猛地一抖!那塊素白的綿紙如同被賦予了生命,瞬間展開、繃緊!他右手那剛剛成型的篾條骨架精準地往上一壓、一粘!沒有漿糊,但就在篾條骨架接觸到綿紙的瞬間,陳七童分明看到爺爺的指尖似乎閃過一抹極其微弱、如同冬日嗬氣般的白芒!那綿紙竟如同被無形的力量熨燙過一般,服服帖帖地、緊緊地粘附在了那簡易的篾條骨架上!
    一個巴掌大小、素白簡陋、卻帶著奇異靈動感的紙鳶,在陳三更布滿老繭的雙手間,於這黑暗腐臭的老林深處,於這怨魂咆哮、木傀肆虐的生死關頭,瞬間誕生!
    陳三更甚至來不及看它一眼,枯瘦的手臂猛地向後掄圓,如同投擲一塊燃燒的炭火,將那隻剛剛誕生的、帶著他指尖殘餘體溫和某種難以言喻氣息的素白紙鳶,用盡全身力氣,狠狠擲向那剛剛穩住身形、獨腿而立、正發出狂怒嘶嚎的木傀!
    “去!”
    那小小的、素白的紙鳶,如同一道微弱的流星,無聲無息地劃過充斥著猩紅血光和腐朽黑暗的空間,精準無比地,貼上了木傀那由無數爛木頭和汙泥構成的、不斷滴落著惡臭汁液的胸膛!
    沒有爆炸,沒有光芒。
    就在那輕若無物的素白紙鳶接觸到木傀軀幹的刹那——
    “嗡……”
    一聲極其低沉、仿佛來自大地深處的震顫,以紙鳶落點為中心,猛地擴散開來!
    木傀那狂怒的嘶嚎聲戛然而止!它整個龐大的、由腐朽物質強行拚湊的軀體,如同被按下了暫停鍵,猛地僵在了原地!它身上那些不斷蠕動的樹根、滴落的汙泥、甚至散發出的濃烈怨毒氣息,都出現了一瞬間的凝滯!
    仿佛有一股無形的、純淨的、與這片腐朽怨毒之地格格不入的“生”氣,通過那小小的紙鳶,瞬間侵入了它怨念聚合的核心!就像一滴滾燙的清水滴入了粘稠的油鍋!
    “呃……啊……”木傀那樹根糾結的“頭部”發出一種極其困惑、極其痛苦的、斷斷續續的呻吟。它那僅剩的枯枝手臂茫然地抬起,想要去觸碰胸膛上那個微不足道、卻讓它感到極度不適的白色小點。
    就是現在!
    一直死死壓製著狂暴紙馬的瘸叔,眼中精光爆射!他敏銳地捕捉到了木傀這瞬間的凝滯和混亂!他不再強行壓製肩頭的紙馬,反而鬆開了鉗製馬頸的巨手,同時身體猛地向側麵一閃!
    “老哥!路開了!走啊——!”
    隨著瘸叔這聲傾注了全部精氣神的嘶吼,那匹胸腹破碎、骨架斷裂多處、僅剩三條腿的深青色紙馬,仿佛徹底掙脫了最後的束縛,體內那兩點燃燒著王木匠畢生怨念與不甘的猩紅血目,驟然爆發出生命最後時刻最熾烈、最決絕的光芒!
    “噅——!!!”
    一聲穿透靈魂、撕裂黑暗的悲鳴長嘶響徹老林!那殘破的紙馬,帶著一股焚盡一切、玉石俱焚的慘烈氣勢,僅剩的三條竹篾腿爆發出最後的力量,淩空一躍!
    它不再攻擊木傀,而是化作一道燃燒著血與火的青色流光,如同離弦之箭,帶著一往無前的決絕,狠狠地撞向了木傀身後那片濃得化不開的、仿佛亙古不變的黑暗深處!
    “轟!!!”
    沒有驚天動地的巨響,隻有一聲沉悶的、如同巨石落入深潭的撞擊聲。
    那燃燒著猩紅血光的殘破紙馬,撞在那片黑暗上的瞬間,爆發出最後一片刺目的光芒,隨即如同燃盡的流星,徹底碎裂開來!靛青的紙片、墨黑的鬃尾碎片、斷裂的竹篾……如同漫天的黑色灰燼,紛紛揚揚飄灑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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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那片被撞中的黑暗,如同凝固的墨汁被投入了燒紅的烙鐵,劇烈地扭曲、沸騰、翻滾起來!
    一個僅容一人通過的、邊緣極不穩定的、散發著微弱白光和強烈吸力的“洞口”,在黑暗中猛地被撕裂開來!洞口後麵,不再是老林的黑暗,而是翻滾著更加深沉、更加死寂、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線的絕對虛無!
    就在那“洞口”出現的刹那!
    木傀胸口上那隻素白的紙鳶,無聲地化為了灰燼,飄散在腐臭的空氣中。
    而僵立不動的木傀,龐大的身軀猛地劇烈顫抖起來!構成它軀體的無數爛木頭、腐葉、汙泥開始瘋狂地崩解、剝落!它發出最後一聲充滿不甘和恐懼的、悠長淒厲的哀嚎,整個“身體”如同被抽去了骨架的沙堡,轟然垮塌!重新變回了一堆毫無生氣的、散發著惡臭的腐木爛泥,融入了腳下厚厚的落葉層中。
    一股極其微弱、卻異常清晰的意念,如同風中殘燭,帶著解脫的疲憊和一絲釋然,輕輕拂過陳七童的心頭,隨即徹底消散在風中。
    老林深處,重新陷入了死寂。
    隻有那被撕裂的、散發著微弱白光的“洞口”,在劇烈地波動著,仿佛隨時會閉合。
    瘸叔喘著粗氣,汗水浸透了他破舊的衣衫,肩頭被紙馬掙紮時勒出了深深的血痕。他望著那即將閉合的“洞口”,又低頭看了看地上那堆惡臭的腐泥,粗獷的臉上肌肉抽動,最終隻是對著那洞口的方向,沉沉地、沙啞地說了一句:“王老哥,走好。”
    陳三更緊繃的身體瞬間鬆懈下來,劇烈的喘息著,手中的篾刀無力地垂下。
    他布滿皺紋的臉上是深深的疲憊,渾濁的眼睛看著那堆腐泥,又看了看身邊驚魂未定、小臉煞白卻死死盯著那“洞口”的陳七童,眼中翻湧著極其複雜的光芒——有心痛,有後怕,但最終,沉澱為一種深沉的、難以言喻的……責任。
    他伸出枯瘦的手,再次按在陳七童冰冷顫抖的頭頂,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紙摩擦:“記住,七童。紙紮匠的手藝,紮的是形,引的是路,渡的是心。有時候,一點幹淨的‘生’氣,比什麽都管用。”
    他的目光,落在地上那堆早已看不出形狀的腐泥上,“尤其是……對付這些連自己是什麽都忘了的髒東西。”
    陳七童抬起頭,看著爺爺疲憊卻深邃的眼睛,又看了看地上那堆散發著惡臭的、曾經是恐怖木傀的殘骸,再看向那即將徹底消失的、通向未知之地的“洞口”,小小的胸膛劇烈起伏著。恐懼的餘波還在四肢百骸流竄,但一種全新的、模糊的認知,如同黑暗中的種子,正悄然在他心底破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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