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紙馬點睛·陰曹點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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紙屑的灰燼飄落得極慢,像冬日裏第一場細雪,帶著死寂的重量,緩緩沉降在冰冷的泥漿上。
陳三更的手還僵直地向前探著,五指箕張,指縫裏塞滿了濕冷的黑泥,指甲縫崩裂,滲出血絲,又被泥水迅速染成汙濁的褐色。
那幾片蒼白、邊緣蜷曲的飛灰,就那樣無聲地落在他顫抖的指尖,落在他濺滿泥點的破舊棉襖袖口上,然後徹底化為無形,仿佛從未存在過。
他的身體像一截被狂風徹底摧垮的老樹樁,重重地砸在爛泥裏。
冰冷的泥水瞬間浸透了他單薄的褲腿和腰背,刺骨的寒意如同無數鋼針,狠狠紮進他的骨髓深處。
可這肉體的冰冷,遠不及心口那片瞬間被挖空、又被絕望的冰淩填滿的酷寒。
“七童……” 破碎的氣音從他劇烈起伏的胸膛裏擠出,微弱得如同風中殘燭最後一點火星。
喉嚨像是被滾燙的烙鐵死死封住,每一次艱難的喘息都帶著鐵鏽般的血腥味,撕扯著早已幹裂的喉管。
渾濁的老淚如同決堤的濁流,混著臉上的汙泥,在他溝壑縱橫的臉上衝刷出兩道清晰的泥溝。他試圖撐起身體,手臂卻軟得像煮爛的麵條,每一次用力都換來更深地陷落。
汙泥糊住了他的眼睛,眼前隻剩下無盡的黑暗和方才那吞噬了他孫兒的、深不見底的漆黑洞口最後消失的景象在瘋狂閃回——那兩點驟然亮起、猩紅如血、冰冷妖異的馬眼!那聲撕裂靈魂、絕非陽間應有的淒厲馬嘶!還有七童那小小的、決絕的、消失在純粹黑暗裏的背影!
“嗬……嗬嗬……” 他像離水的魚一樣徒勞地張合著嘴,喉嚨裏發出破風箱般漏氣的嘶鳴,巨大的悲痛和深入骨髓的恐懼徹底碾碎了他殘存的氣力,隻剩下這副軀殼在泥濘裏無助地抽搐。
就在這時,一陣急促而雜亂的腳步聲和拐杖搗地的“篤篤”聲,由遠及近,伴隨著粗重的喘息和壓抑的驚呼,打破了亂葬崗這令人窒息的死寂。
“陳老鬼!陳老鬼!” 破鑼嗓子帶著前所未有的驚惶,瘸叔幾乎是連滾帶爬地衝了過來,那條瘸腿在泥濘裏拖出更深的痕跡。
他一眼就看到了癱在泥水裏、如同死狗般的陳三更,還有地上那個僅剩的、淺淺的、被踩踏過的泥印子,以及空氣中尚未完全散盡的、一種奇特的、混合著紙灰、冷鐵和某種腐朽之地的陰冷氣息。
“七童呢?!那孩子呢?!” 瘸叔的獨眼瞬間瞪得幾乎要裂開,他猛地撲到陳三更身邊,一把抓住老人冰冷僵硬的手臂,觸手處一片刺骨的冰涼和虛脫的綿軟。
他驚恐地環顧四周,除了沉默的墳塋和冰冷的月光,哪裏還有七童和那匹詭異紙馬的影子?“那馬……那紙馬……它……它真活了?!帶著七童……下……下去了?!”
瞎婆拄著拐杖,緊跟著蹣跚而至。她雖然看不見,但那張布滿皺紋的臉上卻充滿了比瘸叔更深的驚懼和某種源自靈魂深處的感應。她空洞的眼窩劇烈地顫抖著,枯枝般的手死死攥著拐杖頭,指節因為用力而發出“咯咯”的輕響。
她沒有像瘸叔那樣大聲喝問,隻是側著“頭”,仿佛在傾聽著空氣中殘留的、凡人無法捕捉的餘音。
她的嘴唇哆嗦著,用一種近乎夢囈般的、帶著無盡寒意和肯定的聲音喃喃道:“走了……帶走了……那東西……開了黃泉路……好重的……陰差氣……” 最後幾個字輕飄飄的,卻像冰錐一樣紮進瘸叔和陳三更的心底。
“陰差氣?!” 瘸叔的破鑼嗓子猛地拔高,帶著變調的尖利,“瞎婆!你說清楚!什麽陰差氣?!七童他……” 他猛地轉頭看向地上那個淺坑,又看看麵如死灰、隻剩下微弱喘息的陳三更,一股寒意瞬間從腳底板竄上天靈蓋。
“判官筆……” 陳三更的喉嚨裏終於擠出了幾個含混不清的字眼,每一個字都像是用盡了他殘存的最後一點生命力,帶著瀕死般的絕望,“……點卯……我聽見了……勾畫……沙沙聲……是判官筆……在勾魂簿上……點卯……” 他說完這幾個字,頭猛地向旁邊一歪,徹底昏死過去,身體軟軟地倒在瘸叔懷裏,隻有胸口極其微弱的起伏證明他還活著。
瘸叔渾身劇震!判官筆點卯?勾魂簿?陰差?這些詞像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他的魂魄上。他做背屍人幾十年,跟死人打交道,聽過無數鄉野怪談,深知陰司點卯意味著什麽——那是閻羅殿前生死簿上的勾銷,是魂魄被正式拘入陰曹的宣告!
七童,一個六歲的娃娃,竟被……竟被那他自己點睛的紙馬,馱進了地府?!這……這簡直是聞所未聞的滔天大禍!
“我的天爺啊……” 瘸叔隻覺得一股寒氣瞬間凍結了他的四肢百骸,連那條壞腿都麻木了。他看著懷裏氣息奄奄、仿佛瞬間老了二十歲的陳三更,又看看旁邊渾身散發著冰冷恐懼的瞎婆,最後目光死死定在地上那個淺坑。一股巨大的、冰冷的恐懼攫住了他,讓他幾乎也要癱軟下去。他猛地一咬舌尖,劇痛和血腥味讓他強行提起一絲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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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快走!這地方不能久留!” 瘸叔的聲音帶著他自己都沒察覺的顫抖。
他費力地將陳三更沉重的身體半背半拖起來,那條瘸腿在泥濘裏打著滑,“瞎婆,搭把手!搭把手啊!回鋪子!回鋪子再說!”
瞎婆如夢初醒,連忙用拐杖探路,摸索著上前,用她那枯瘦的手緊緊抓住陳三更另一邊的胳膊。
兩人一瘸一瞎,拖著一個昏迷的老人,在冰冷濕滑的亂葬崗泥地裏,深一腳淺一腳,狼狽不堪地朝著紙紮鋪的方向挪動。每一步都異常艱難,每一步都伴隨著沉重的喘息和壓抑不住的恐懼。
瘸叔的獨眼警惕地掃視著四周死寂的墳包,總覺得那些扭曲的黑影裏,有什麽冰冷的東西正無聲地注視著他們。他感覺背上陳三更的身體越來越沉,越來越冷,仿佛背著的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塊正在迅速失去溫度的寒冰。
不知過了多久,那點熟悉的、昏黃如豆的燈火,終於出現在前方巷子深處,如同絕望深淵裏唯一能抓住的稻草。
紙紮鋪的門敞開著,像一張黑洞洞的、無聲呐喊的嘴。瘸叔和瞎婆幾乎是連滾帶爬地把陳三更拖了進去。
鋪子裏一片狼藉,篾刀、散亂的篾片、各色紙張、打翻的漿糊桶……滿地都是,無聲地訴說著主人離去時的倉皇。
角落裏那些白天還鮮豔紮眼的紙人紙馬,此刻在昏暗搖曳的油燈下,臉上塗抹的腮紅顯得格外刺眼詭異,空洞的眼窩仿佛都在嘲弄著他們的狼狽與絕望。
瘸叔把陳三更小心地平放在鋪子裏唯一一張還算幹淨的草席上。老人臉色灰敗,嘴唇青紫,呼吸微弱得幾乎感覺不到。瘸叔伸手探了探鼻息,又摸了摸他冰涼的手腕,心沉到了穀底。
他猛地轉身,衝到牆角那個積滿灰塵、平日裏絕不允許七童碰觸的破舊矮櫃前,粗暴地拉開抽屜翻找。裏麵堆滿了雜物:生鏽的鐵釘、斷線的銅錢、幹枯的草藥、褪色的布頭……終於,在最底層,他摸到了一個冰冷堅硬的小瓷瓶。
“找到了!” 瘸叔的聲音帶著一絲狂喜的嘶啞。他拔開瓶塞,一股極其辛辣刺鼻、混合著濃烈硫磺和某種動物腥臊的怪味瞬間彌漫開來。他小心翼翼地將瓶口湊近陳三更的鼻端。
“咳!咳咳咳——!”
如同冷水潑在燒紅的鐵塊上,陳三更猛地弓起身體,爆發出一陣撕心裂肺的嗆咳,臉瞬間漲得通紅,隨即又褪成一片死灰。他劇烈地喘息著,渾濁的眼睛終於費力地睜開了一條縫,眼神渙散,沒有焦點,隻有深不見底的絕望和空洞。
“陳老鬼!陳老鬼!醒醒!看著我!” 瘸叔用力拍打著他的臉頰,聲音又急又怕,“七童……七童他到底……”
“七童……” 聽到這個名字,陳三更渙散的眼珠極其緩慢地轉動了一下,終於艱難地聚焦在瘸叔那張寫滿驚惶的麻臉上。巨大的痛苦如同潮水般再次將他淹沒,剛剛恢複的一點意識幾乎又要崩潰。
他猛地閉上眼,幹裂的嘴唇劇烈地哆嗦著,渾濁的淚水再次洶湧而出,順著眼角深深的皺紋淌進花白的鬢發裏。
“完了……都完了……” 他破碎的聲音如同砂紙摩擦,每一個字都帶著泣血的絕望,“我……我看見了……那篾……那根紅篾……我早該……早該毀了它啊……是它……是它引來的禍……”
“紅篾?” 瘸叔一愣,隨即猛地想起七童給那枉死娃兒紮引路替身時,陳三更拿出的那根顏色深紅、妖異得不似凡物的竹篾!一股寒意再次爬上他的脊背,“那東西……到底是什麽來頭?!”
陳三更沒有立刻回答,隻是劇烈地喘息著,胸膛起伏如同破舊的風箱。他掙紮著想坐起來,瘸叔連忙扶住他。
他靠在冰冷的土牆上,目光呆滯地望著油燈跳躍的火苗,仿佛那微弱的火焰裏正燃燒著他一生中最不堪回首的噩夢。鋪子裏死一般的寂靜,隻剩下他粗重的喘息和油燈燈芯偶爾發出的“劈啪”輕響。
過了許久,久到瘸叔幾乎以為他又要昏過去時,陳三更才用一種極其幹澀、仿佛從墳墓深處傳來的聲音,緩緩開口,每一個字都重若千鈞:
“那是……‘走陰駒’的骨……”
“什麽?!” 瘸叔和一直沉默旁聽的瞎婆同時失聲驚呼!瞎婆更是渾身一顫,拐杖“哐當”一聲掉在地上。
“走陰駒”這三個字,在陰八門裏,尤其是在他們這些老一輩人心中,分量太重了!那是傳說中的禁忌之物,是能溝通陰陽、踏破黃泉界限的邪物!幾十年前,陰八門裏曾有過一位驚才絕豔的紙紮匠,據說耗費半生心血,尋得異寶“血斑竹”,取其心髓,紮成了一匹能載生魂夜遊陰曹的紙馬,便是“走陰駒”。
此物一出,震動整個陰八門,但也引來了滔天大禍。那人最終連同那匹“走陰駒”,在一夜之間消失得無影無蹤,隻留下無數恐怖的傳說和陰八門一條鐵律:凡涉足陰陽界限者,必遭天譴,魂飛魄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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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你……” 瘸叔指著陳三更,手指抖得像風中的落葉,獨眼裏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驚駭,“你當年……你當年也……紮過那東西?!” 他猛地想起自己之前對陳三更的調侃——“誰不知道你陳三更當年那點事兒?”——原來竟是真的!
陳三更痛苦地閉上了眼睛,身體微微顫抖,默認了瘸叔的質問。他緩緩抬起自己那雙布滿老繭、指關節扭曲變形的手,這雙能賦予竹篾紙張以虛假生命的手,此刻卻沾滿了汙泥和絕望。
“是……” 他的聲音低沉沙啞,帶著無盡的悔恨,“年少輕狂……不知天高地厚……總想著……探一探那生死的界限……看看紙紮的‘靈’,究竟能走到哪一步……”
他睜開眼,眼中是深不見底的痛苦,“那一次……我僥幸……用盡所有手段……折損了十年陽壽……才勉強從下麵……爬回來……那匹駒……也毀了……隻留下……留下那截……染了陰煞和……和我半條命的……血篾……”
他喘息著,目光轉向牆角那個矮櫃,仿佛能穿透木板看到裏麵那截妖異的紅篾:“我把它藏起來……用符鎮著……本以為……早已被歲月磨盡了那點邪性……隻想……隻想當作個念想……一個教訓……沒想到……沒想到……”
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充滿了撕心裂肺的痛楚,“七童!七童他天生就是吃這碗飯的!他的手……他的心……他對那些死物的‘靈’……感應得太深了!太深了啊!他第一次碰那紅篾……我就該……就該把它扔進爐子裏燒成灰!是我……是我害了他!是我把那禍根……親手遞給了他啊!” 老人捶打著地麵,發出沉悶的“咚咚”聲,淚水混著汙泥,在草席上洇開一片深色的絕望。
瘸叔和瞎婆聽得渾身發冷,如墜冰窟。原來一切禍根,竟在幾十年前就已埋下!那截被陳三更視為教訓、卻又舍不得徹底毀掉的紅篾,如同一條沉睡的毒蛇,終於在幾十年後,被陳七童那雙天生帶著“靈”的手喚醒,一口吞噬了他!
“童子點睛……童子點睛……” 陳三更像是陷入了魔怔,反複念叨著這四個字,眼神空洞地望著虛空,“活人的血……童子的火……點在那染了陰煞、沾了舊魂的紅篾骨上……那就是……那就是一張直達陰曹的……催命符啊!那判官筆……那點卯聲……是陰司在收他……是在收賬啊!”
他猛地抓住瘸叔的手臂,枯瘦的手指如同鐵鉗,抓得瘸叔生疼,“陰差!那馬……那馬就是引路的陰差!它馱著他……是去交差的!是去交差的!”
鋪子裏死一般的寂靜。油燈的火苗不安地跳動著,將三張寫滿恐懼和絕望的臉映照得明滅不定,如同鬼魅。角落裏那些紙人紙馬空洞的眼窩,在搖晃的光影裏,仿佛都帶上了一絲詭異的、冰冷的笑意。
“不……不能就這麽算了!” 瘸叔猛地一咬牙,那隻獨眼裏爆發出一種近乎瘋狂的狠厲光芒,那是絕境中被逼出的凶性。他“豁”地站起身,拖著那條瘸腿在狹小的鋪子裏焦躁地來回踱步,像一頭困獸。“活要見人!死……死也得把魂兒搶回來!陳老鬼!你是紮出過‘走陰駒’的人!你一定有辦法!一定有辦法再下去一次!對不對?!”
陳三更緩緩地、極其艱難地搖了搖頭,臉上是徹底的灰敗:“沒用的……童子身……三把火……那是陰差最好的路引……判官筆點過卯……名入鬼籙……除非……除非有通天的法力……強行改命……否則……” 他絕望地閉上眼,“回不來了……”
“那就搶!” 瘸叔猛地停下腳步,獨眼死死盯著陳三更,一字一頓,帶著豁出一切的決絕,“趁著他魂魄還沒被押進閻羅殿!趁著他剛下去!路還不遠!我們……我們闖下去搶人!”
“闖陰曹?!” 一直沉默的瞎婆猛地抬頭,空洞的眼窩“望”向瘸叔的方向,聲音尖銳得變了調,“瘸子!你瘋了?!那是地府!十殿閻羅!牛頭馬麵!萬千陰兵鬼差!我們算什麽?三個黃土埋半截的老棺材瓤子?下去就是送死!魂飛魄散!連輪回都進不了!”
“那難道就眼睜睜看著七童沒了?!” 瘸叔低吼著,脖子上的青筋都暴了起來,那隻獨眼因為激動而布滿血絲,“他才六歲!六歲啊!他懂什麽?!他有什麽錯?!錯的是我們這些老不死的!錯的是那該死的‘規矩’和‘禁忌’!”
他猛地指向角落裏那些沉默的紙人紙馬,“我們是什麽?我們他媽的就是陰八門!是遊走在活人死人縫裏的耗子!活著的時候沒幹過幾件積德事,死了還怕下油鍋嗎?!我瘸子背了一輩子屍,早就看開了!七童那孩子……那孩子不一樣!他叫過我瘸叔!他給過我笑臉!我不能……我咽不下這口氣!”
他的聲音在狹小的鋪子裏回蕩,帶著一種悲壯的瘋狂。陳三更痛苦地蜷縮著身體,瞎婆則緊緊攥著剛剛撿起的拐杖,枯瘦的身體微微顫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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闖陰曹?這念頭光是想想,就足以讓任何活人肝膽俱裂。那不再是鄉野怪談裏的模糊概念,而是真正的地獄之門,是萬劫不複的深淵。
“怎麽闖?” 陳三更的聲音微弱得如同歎息,但瘸叔和瞎婆都聽清了。他抬起渾濁的眼,裏麵死水般的絕望深處,似乎被瘸叔那番話撬開了一絲微不可查的縫隙,一絲被巨大悲痛和愧疚點燃的、近乎渺茫的掙紮之火。
瘸叔喘著粗氣,獨眼閃爍著瘋狂的光芒:“陳老鬼!你是紙紮匠!是紮出過‘走陰駒’的人!你的‘靈’還在!再紮!再紮一匹能走陰的馬!或者……或者別的什麽能載我們下去的東西!我們三個老東西,用我們這把老骨頭當柴燒!用我們的魂兒當燈油!我就不信,點不亮一條下去的路!”
“紙紮……走陰……” 陳三更喃喃重複著,眼神劇烈地閃爍起來。絕望的冰層在瘸叔瘋狂的提議下,開始出現裂痕。他渾濁的目光掃過鋪子裏散落的材料——竹篾、紙張、漿糊、顏料……那些他熟悉了一輩子的東西。
再紮一匹“走陰駒”?不,不可能了。血斑竹早已絕跡,他也沒有當年的精力和……最重要的,那點溝通陰陽的“靈機”。當年他能成功,是機緣巧合,是年輕氣盛時不顧一切的燃燒,更是付出了折壽十年的慘痛代價。如今他油盡燈枯,魂魄早已殘破不堪,根本承受不起再次溝通陰陽的反噬。
但是……七童……他的七童……
一個更加瘋狂、更加絕望的念頭,如同黑暗中滋生的毒藤,瞬間纏繞住了他瀕臨破碎的心智。
他猛地看向瘸叔,又看向瞎婆,眼神變得極其詭異,混合著深不見底的痛苦和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決絕。
“紙馬……不行了……” 陳三更的聲音異常沙啞,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平靜,“我的魂……太破……太沉……點不燃那‘靈火’了……” 他頓了頓,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喉嚨裏硬摳出來,帶著血淋淋的殘忍,“要下去……隻能用……‘活人引’。”
“活人引?” 瘸叔和瞎婆同時一愣,一股不祥的預感瞬間攫住了他們。
“童子點睛……是生魂入陰最好的路引……” 陳三更的目光緩緩掃過瘸叔和瞎婆,那眼神冰冷得如同在看兩件器物,“因為童子身……陽氣精純……三把火旺……能照亮陰間路……能暫時……蒙蔽鬼差的眼……”
他的聲音越來越低,越來越冷,“我們……不行……我們的魂……太濁……太弱……下去就是活靶子……根本走不遠……更別說……找人……”
他深吸一口氣,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說出了那個石破天驚、慘絕人寰的方法:“除非……除非找到一個……八字全陰、命格極輕、魂魄如同薄紙的童子……用他的血……他的魂……做‘引魂燈’……點燃他的三把火……為我們……照亮那條……黃泉路……暫時……遮蔽我們的氣息……”
“你……你他娘放屁!” 瘸叔猛地跳了起來,獨眼圓睜,像是第一次認識眼前這個相交了幾十年的老友,臉上充滿了驚駭和難以置信的憤怒,“陳三更!你瘋了?!你他媽還是人嗎?!為了救你孫子,就要去害死別人家的孩子?!用活人當燈油?!你……你比那厲鬼還毒!”
瞎婆也猛地後退一步,空洞的眼窩劇烈地顫抖著,枯瘦的手死死捂住了嘴,仿佛要堵住那即將衝口而出的尖叫。
陳三更麵對瘸叔的怒罵,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隻有一片死寂的麻木和一種近乎瘋狂的偏執。渾濁的淚水無聲地滑落,衝刷著臉上的汙泥。
“我知道……我知道這禽獸不如……” 他的聲音空洞,像是從很遠的地方飄來,“可七童……是我陳家唯一的根……是我……是我親手把他推進去的……我該死……我該下十八層地獄……永世不得超生……”
他猛地抬起頭,那雙渾濁的老眼裏,燃燒著一種令人心悸的、地獄之火般的瘋狂光芒,死死盯住瘸叔和瞎婆,“可你們……你們也聽見了……那判官筆的點卯聲……七童他……他就在下麵!就在那條路上!他還沒到閻羅殿!他還有一絲機會!錯過今晚……就真的……萬劫不複了!”
他掙紮著,用盡最後的力氣撲倒在瘸叔腳下,枯瘦如柴的手死死抓住瘸叔的褲腳,額頭重重地磕在冰冷堅硬的地麵上,發出沉悶的“咚咚”聲,如同瀕死野獸最後的哀鳴:“瘸子!瞎婆!我陳三更這輩子……沒求過人!今天……我求你們!幫我……幫我這一次!我知道哪裏能找到這樣的童子……我知道怎麽……讓他少受點苦……事成之後……我這條老命……隨你們處置!下油鍋!上刀山!我認!我認啊!隻求你們……隻求你們幫我……救救七童……救救我那苦命的孫兒啊——!”
鋪子裏隻剩下陳三更絕望的哭嚎和額頭撞擊地麵的悶響。油燈的火苗瘋狂地跳躍著,將三個僵立的身影投射在牆壁上,扭曲、拉長,如同地獄中掙紮的鬼影。
瘸叔臉色鐵青,那隻獨眼劇烈地閃爍著,牙關緊咬,腮幫子上的肌肉高高鼓起。憤怒、恐懼、對陳三更的鄙夷、對七童那孩子的不忍……種種情緒如同毒蛇般撕咬著他的心。他下意識地看向瞎婆。
瞎婆佝僂著身體,空洞的眼窩對著陳三更磕頭的方向,布滿皺紋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隻有一片死水般的冰冷。她緩緩地、極其緩慢地彎下腰,摸索著,撿起了掉在地上的那根拐杖。粗糙的木質杖身在她枯枝般的手中緊握著,指關節因用力而泛白。
她沒有說話。
隻是將那根拐杖,拄在冰冷的地麵上,發出“篤”的一聲輕響。
那聲音,在死寂的鋪子裏,如同一聲悶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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