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尋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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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三更那撕心裂肺的哭嚎和額頭撞擊地麵的“咚咚”悶響,如同重錘,一下下砸在瘸叔和瞎婆的心口。
油燈的火苗被這絕望的聲浪衝擊得瘋狂跳躍,在牆壁上投下三人劇烈扭曲、拉長的黑影,如同地獄中狂舞的惡鬼,無聲地撕扯著這間彌漫著紙錢煙火氣的鋪子最後一絲活氣。
瘸叔鐵青著臉,那隻獨眼裏的血絲像蛛網般密布,瞳孔深處是劇烈翻滾的岩漿——憤怒、驚駭、對陳三更此刻顯露的禽獸之心的極端鄙夷,以及對七童那張稚嫩小臉的無法割舍……這些情緒如同燒紅的烙鐵,輪番燙灼著他的神經。
他牙關咬得咯咯作響,腮幫子的肌肉繃緊如同岩石。他下意識地看向瞎婆,想從那張布滿皺紋的臉上尋找一點同盟或者否定的力量。
瞎婆佝僂著,像一尊被風霜侵蝕殆盡的石像。她空洞的眼窩對著匍匐在地、卑微如塵的陳三更,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隻有一片死水般的冰冷,比這深秋的寒夜更刺骨。
她緩緩地、極其緩慢地彎下腰,枯枝般的手指在冰冷的地麵上摸索著,終於觸到了那根掉落的拐杖。粗糙的木質杖身被她緊緊攥住,指關節因過度用力而泛出森白的顏色,仿佛要將那木頭捏碎。
她沒有說話,沒有斥責,甚至沒有一絲歎息。
隻是將那根拐杖,用力地、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重量,重新拄在冰冷堅硬的地麵上。
“篤。”
一聲沉悶的輕響。
在這死寂得令人窒息的鋪子裏,這聲音卻如同驚雷炸響,清晰地宣告了一個殘酷的抉擇。
陳三更猛地抬起頭,額頭上沾著泥汙和一絲暗紅的血跡。
渾濁的老淚還在縱橫,但那雙眼裏,絕望的冰層被瞬間擊碎,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癲狂的、燃燒著地獄之火的希冀光芒。
他死死盯住瘸叔那隻劇烈閃爍的獨眼,聲音嘶啞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急迫:“瘸子!沒時間了!那判官筆點卯的聲音……還在我耳朵裏響!七童他……他就在那條路上!魂魄離體,陽火將熄未熄……過了子時三刻,就算有引魂燈,也照不到他了!快!跟我走!”
瘸叔的胸膛劇烈起伏著,那隻完好的拳頭攥緊又鬆開,鬆開又攥緊,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帶來尖銳的刺痛,卻壓不住心頭的驚濤駭浪。
他猛地一跺那條好腿,破鑼嗓子發出一聲困獸般的低吼:“操!陳老鬼!老子……老子真是上輩子欠了你們陳家的!走!”
他終究無法徹底割舍對那孩子的惻隱,更無法承受坐視七童魂飛魄散而自己袖手旁觀的餘生煎熬。他彎腰,粗暴地將癱軟的陳三更從泥濘的地上拽起來,動作急躁,帶著一股發泄般的狠勁,“帶路!快!”
陳三更踉蹌著站穩,身體還在微微發抖,但眼神卻像淬了毒的刀子,銳利得嚇人。他不再看任何人,一把推開瘸叔攙扶的手,跌跌撞撞地衝向鋪子角落那個積滿灰塵的破矮櫃。
他像瘋了一樣翻找著,腐朽的木屑和雜物被他粗暴地掃落在地,發出嘩啦啦的聲響。終於,他從櫃子最深處一個被油布包裹的夾層裏,摸出一個小小的、顏色暗沉發黑的羅盤。
那羅盤非金非木,材質古怪,觸手冰涼沉重,表麵布滿細密詭異的暗紅色紋路,像凝固的血絲。盤麵中心並非尋常的指南磁針,而是一根極細、如同頭發絲般的黑色金屬針,針尖閃爍著一點幽綠的光芒,詭異地懸浮著,微微顫動。盤麵周圍刻著的也不是天幹地支或八卦方位,而是一些扭曲如蝌蚪、更似鬼畫符般的奇異符號。
“這是……” 瘸叔湊近一看,獨眼驟然收縮,一股寒意從尾椎骨直竄天靈蓋。他認得這種氣息,那是從極陰之地、沾了無數枉死怨氣的古物上才有的味道!
“引魂盤……用百年前一個夭折的‘陰童子’頭骨磨的……摻了屍油和墳頭土……” 陳三更的聲音異常冷靜,冷靜得令人毛骨悚然。他枯瘦的手指沾了點自己額頭磕破流出的血,小心翼翼地點在那羅盤中心幽綠的針尖上。
嗤——
一聲極其輕微的、仿佛油脂遇熱的聲響。那點幽綠的光芒猛地亮了一下,隨即,盤麵上那些暗紅的血絲紋路如同活了過來,開始緩慢地蠕動、延伸!那根懸浮的黑針,針尖上的幽綠光芒驟然變得銳利,如同毒蛇冰冷的豎瞳,不再懸浮不定,而是猛地指向一個固定的方向——西南!針身劇烈地顫抖著,發出一種極細微的、如同怨靈低泣般的嗡鳴!
“西南……七裏……雞鳴坳……” 陳三更盯著羅盤,嘴唇翕動,飛快地報出一個地名,眼中那點癲狂的希冀光芒更加熾盛,“八字全陰……命星黯淡如殘燭……就是他了!”
“雞鳴坳?” 瘸叔眉頭擰成了疙瘩,“那地方……窮山惡水的,就幾戶打獵采藥的……” 他話沒說完,就看到陳三更已經將那散發著不祥氣息的引魂盤緊緊攥在手裏,轉身就朝鋪子外衝去,動作快得不像一個剛剛還癱軟如泥的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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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 瘸叔低吼一聲,不再猶豫,拖著瘸腿緊跟而上。
瞎婆拄著拐杖,無聲無息地跟在最後,那張布滿皺紋的臉上依舊沒有任何表情,隻是空洞的眼窩深處,似乎掠過一絲極其隱晦的、悲憫的陰影。
夜更深了。雨雖然停了,但陰雲並未散去,慘淡的月光時隱時現,吝嗇地灑下幾縷清輝,勉強照亮泥濘不堪、如同巨獸腸道般曲折狹窄的鄉間小路。
空氣濕冷刺骨,吸進肺裏像含著冰渣子。路旁枯黃的野草濕漉漉地垂著,葉片上凝結著冰冷的水珠,偶爾有夜鳥發出幾聲淒厲短促的啼叫,劃破死寂,更添幾分陰森。
瘸叔拖著沉重的瘸腿,每一步都在濕滑的泥地裏留下一個深坑,發出“噗嗤噗嗤”的黏膩聲響,仿佛大地本身在吮吸著他的腳。他緊盯著前麵陳三更佝僂卻異常迅疾的背影,又忍不住回頭瞥一眼身後如同幽靈般沉默飄行的瞎婆。
三人誰都沒有說話,隻有粗重的喘息和拐杖搗在泥地上的“篤篤”聲在死寂的夜裏回蕩。一種無形的、沉重的壓力籠罩著他們,比這深秋的寒夜更令人窒息。
陳三更手中的引魂盤,那幽綠的針尖始終固執地指向西南方向,針身持續地發出那令人頭皮發麻的低微嗡鳴。
盤麵上暗紅的血絲在慘淡的月光下,仿佛真的在緩緩流淌。
瘸叔的目光時不時掃過那詭異的羅盤,每一次都感覺一股寒氣順著脊椎爬上來。他強迫自己不去想那“陰童子頭骨”的來曆,不去想那個即將被他們找到的、作為“燈油”的孩子會是什麽模樣。他隻是死死盯著腳下的路,用那條壞腿的疼痛和趕路的疲累來麻木自己翻江倒海的內心。
“老鬼……” 瘸叔終於忍不住,破鑼嗓子壓得極低,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那孩子……取了‘燈油’……會……會怎樣?”
陳三更的腳步沒有絲毫停頓,頭也沒回,聲音冰冷得如同地底滲出的寒氣:“魂魄離體……三火燃盡……肉身……立斃。”
“立斃”兩個字,像兩把冰錐,狠狠紮進瘸叔的耳朵裏。他那隻完好的手猛地攥緊了拳頭,手背上青筋暴起。一股強烈的嘔吐感湧上喉嚨,又被他死死壓了下去。他下意識地又回頭看了一眼瞎婆,瞎婆依舊沉默著,隻有握著拐杖的手似乎更緊了些。
“就……沒有別的法子?” 瘸叔的聲音幹澀無比。
“若有……” 陳三更的腳步終於頓了一下,他微微側過頭,慘淡的月光照亮他半張臉,那上麵刻滿了絕望和一種近乎殘忍的麻木,“我寧願剜我自己的心做燈芯。” 說完,他不再理會瘸叔,腳步更快地向前奔去。
瘸叔隻覺得一股寒氣瞬間凍結了他的四肢。他張了張嘴,最終什麽也沒說出來,隻能咬著牙,更加吃力地跟上。那條瘸腿傳來的劇痛,此刻竟成了某種救贖,至少讓他清晰地感覺到自己還活著,還在做一件……人做的事情?
路越來越難走。他們離開了主路,鑽進了山坳。腳下是濕滑陡峭、布滿碎石和腐爛落葉的山徑,兩旁是黑黢黢、如同鬼影般張牙舞爪的樹林。
濃重的濕霧不知何時彌漫開來,絲絲縷縷,冰冷粘稠,纏繞在人的身上、臉上,帶著一股濃鬱的土腥和腐葉的黴味,吸進肺裏沉甸甸的。視線變得模糊不清,幾步之外就隻剩一片灰蒙蒙的混沌。那引魂盤幽綠的針尖光芒,在濃霧中顯得更加詭異,如同鬼火。
“瘸子……當心腳下……” 瞎婆的聲音第一次響起,又輕又飄,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清晰地傳入瘸叔耳中,“霧裏有東西……跟著……不止一個……”
瘸叔渾身汗毛瞬間倒豎!他猛地停下腳步,那隻獨眼警惕地掃視著四周濃得化不開的灰霧。
什麽也看不見,隻有一片死寂的灰白。但瞎婆的話他不敢不信!這老瞎婆的“問香”本事,通的就是陰靈鬼祟!他下意識地握緊了腰間別著的那把常年不離身、用於處理屍體的短柄柴刀,冰冷的刀柄給了他一絲微弱的安全感。
“別停!” 陳三更的聲音從前方的濃霧中傳來,帶著不容置疑的急迫,“引魂盤在動!那孩子的魂火……在飄搖!快跟緊!過了前麵那個坳口,就到了!” 他似乎完全不在意瞎婆的警告,或者說,他心中救孫的執念已經壓倒了一切恐懼。
瘸叔隻能硬著頭皮,拖著沉重的瘸腿,深一腳淺一腳地繼續跟上。他感覺自己的後背已經被冷汗浸透,黏膩地貼在冰冷的衣服上。
濃霧中,似乎真的有東西。
不是腳步聲,不是喘息聲,而是一種……極其細微的、仿佛濕冷的布帛在粗糙地麵上拖曳的“沙沙”聲,時左時右,飄忽不定。還有偶爾傳來的、極其低沉的、如同歎息般的嗚咽,分不清是風聲,還是別的什麽。他甚至感覺有冰冷的目光穿透濃霧,落在他的後頸上,激起一片雞皮疙瘩。
“哼!” 瞎婆突然發出一聲短促而冰冷的鼻音,帶著一種驅趕蒼蠅般的嫌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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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枯瘦的手指不知何時從懷裏摸出一個小小的、黑乎乎的東西,像是某種曬幹的草藥根莖,迅速湊到嘴邊,用唾沫沾濕,然後屈指一彈!
那黑乎乎的小東西無聲地沒入左側的濃霧深處。
“嘰——!”
一聲極其尖銳、痛苦、完全不似人聲的慘嚎猛地從那個方向炸開!那聲音如同生鏽的鐵片刮擦玻璃,刺得瘸叔耳膜生疼,頭皮發麻!
緊接著,濃霧劇烈地翻滾了一下,仿佛有什麽東西在裏麵瘋狂地掙紮、逃竄,帶起一陣陰冷的旋風,隨即那“沙沙”聲和嗚咽聲迅速遠去,消失不見。
瘸叔驚魂未定地看向瞎婆。瞎婆那張布滿皺紋的臉上依舊毫無表情,隻是將手指在破舊的衣襟上擦了擦,仿佛剛才隻是彈走了一隻惱人的蟲子。
“走。” 她隻吐出一個字,拄著拐杖,繼續前行。
瘸叔咽了口唾沫,喉結艱難地滾動了一下,對瞎婆的敬畏更深了一層,心中那份罪惡感帶來的煎熬也仿佛被這突如其來的驚悚衝淡了些許。他不再多想,咬牙跟上。
終於,在濃霧和崎嶇山路的盡頭,地勢稍微平緩了一些。引魂盤上幽綠的針尖劇烈地顫抖起來,嗡鳴聲變得尖銳急促!
陳三更猛地停下腳步,佝僂的身體因為激動而微微發抖。他抬起手,指向濃霧深處,聲音帶著一種病態的興奮和壓抑的嘶啞:“到了!就是那裏!”
瘸叔和瞎婆順著他的手指望去。
濃霧在這裏似乎稀薄了一些。影影綽綽,能看到前方山坳的底部,緊貼著陡峭的山壁,孤零零地立著兩間低矮破敗的土坯茅屋。
屋頂覆蓋著厚厚的、顏色深黑的茅草,在濕氣浸潤下顯得沉重而腐朽。牆壁是用粗糙的山石和黃泥胡亂壘砌而成,布滿了裂縫,有些地方糊著破舊的草席或獸皮,勉強遮擋著寒風。屋子沒有院落,隻有一圈歪歪扭扭、用樹枝和荊棘勉強圍成的矮籬笆,早已破敗不堪,形同虛設。
整座屋子,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衰敗、孤寂和……死氣。它不像一個活人的居所,更像一座被遺忘在山坳裏的孤墳。
唯一能證明這裏還有一絲活氣的,是其中一間茅屋那扇破舊的、用木板和藤條勉強拚湊起來的窗戶縫隙裏,透出的一豆極其微弱、昏黃搖曳的燈火光芒。那光芒在濃重濕冷的霧氣包裹下,顯得如此渺小、脆弱,如同狂風巨浪中的一點殘燭,隨時可能熄滅。
陳三更死死盯著那點燈火,渾濁的老眼裏燃燒著一種近乎貪婪的火焰。他手中的引魂盤,那幽綠的針尖正筆直地指向那間透出燈火的茅屋,針身發出高頻率的、如同蜂鳴般的震顫!
“就是他……” 陳三更的聲音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篤定,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裏擠出來的冰渣,“八字全陰……命星將墜……魂如薄紙……三火微弱……天生的‘引魂燈’材!”
他猛地轉頭,那雙燃燒著地獄之火的眼睛死死盯住瘸叔和瞎婆,聲音壓得極低,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殘忍的命令:
“瘸子!去!破門!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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