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古刹青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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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檀香的味道,是陳七童意識沉浮間抓住的第一根稻草。
    這味道並不陌生。五年了,在這座名為“靈覺”的古寺深處,這混合了鬆柏油脂、陳年木料焚燒以及某種難以言喻的、沉澱了無數祈願與哀思的獨特氣息,早已浸透了他每一次呼吸。
    它厚重、綿密,帶著一種煙火氣的暖意,絲絲縷縷,執著地鑽進鼻腔,試圖驅散那盤踞在骨髓深處、如同跗骨之蛆般的陰冷。
    然而,那股來自忘川的寒意,早已不是單純的溫度。它是死亡的餘韻,是幽冥的烙印,是魂魄被強行撕裂又勉強縫合後留下的、永不愈合的隱痛。檀香的暖,隻能浮在表麵,像一層薄薄的油,覆蓋在深不見底的冰湖之上。
    他費力地掀開沉重的眼皮。每一次眨眼都像是推開塵封已久的石門,滯澀而艱難。視線裏一片渾濁的昏黃,如同隔著一層沾滿汙漬的毛玻璃。
    光線扭曲,形狀模糊,隻有那豆大的、跳躍的昏黃火苗,在視野中心固執地燃燒著。
    過了許久,像沉船緩慢浮出水麵,景物才一點點清晰起來。
    頭頂是熟悉的、被歲月和香火熏染成深褐色的木梁,粗糲的紋理如同老人幹裂的皮膚,縱橫交錯。幾縷蛛網懸掛在角落,在微弱的光線下泛著銀灰。身下是硬邦邦的木板床,鋪著一層漿洗得發白、幾乎失去彈性的粗布褥子,硌得他瘦削的肩胛骨生疼。
    一盞小小的青燈油碗,擱在緊挨床鋪的矮幾上。陶土的碗身粗糙質樸,裏麵盛著渾濁的燈油,一根同樣粗糙的燈芯探出頭,頂端跳躍著那點唯一的光源。豆大的火苗並不明亮,甚至有些苟延殘喘的意味,但它頑強地燃燒著,將一圈小小的、昏黃的光暈投在床鋪和矮幾上,是這間狹小、簡陋的禪房裏唯一能帶來些許“活”氣的東西。
    這裏是靈覺寺的後院禪房,遠離前殿的香火鼎盛,更添幾分古舊與沉寂。是他和角落裏那個“人”……阿陰,共同棲身了五年的地方。
    喉嚨裏幹澀得像是被塞滿了滾燙的砂礫,每一次吞咽都伴隨著撕裂般的劇痛。他想動,想抬手揉一揉酸脹的眼睛,或者僅僅是想換個姿勢,逃離這無處不在的僵硬感。
    但身體沉重得如同灌滿了忘川河底那粘稠冰冷的淤泥,每一寸肌肉、每一根骨頭都拒絕服從意識的指令。連彎曲一下手指這樣微小的動作,都需要耗盡全身的力氣,帶來一陣虛脫般的眩暈。
    就在這時,眉心處一點冰涼的觸感,如同嵌入顱骨的寒玉,驟然清晰起來,帶著一種不容忽視的存在感。
    “篾玉”!
    這兩個古拙的篆字,如同燒紅的烙鐵,瞬間燙穿了他混沌的意識!
    記憶的碎片,裹挾著冰冷、腐朽與絕望的氣息,如同決堤的洪水,洶湧地衝垮了意識的堤壩!
    翻滾的墨色忘川河水,粘稠得如同凝固的噩夢,散發著令人作嘔的淤泥與亡魂的腐朽氣息!他小小的身體被包裹在狂暴的暗紅血光中——那是紙馬燃燒自身殘存靈性換來的最後庇護——像一支離弦的箭,拚命衝破那令人窒息的粘稠,高高躍出水麵!冰冷的空氣瞬間湧入肺葉,帶來短暫的清醒,隨即是更深的恐懼!
    身後!五道凝練如實質、散發著絕對死亡與湮滅氣息的墨色氣流!它們如同從九幽地獄最深處射出的審判之矛,撕裂空氣,帶著凍結靈魂的恐怖威壓,以雷霆萬鈞、避無可避之勢,狠狠刺向他毫無防備的後心!那冰冷刺骨的殺意,那絕望到極致的窒息感,瞬間扼住了他的喉嚨!
    死亡的陰影,從未如此刻骨!
    畫麵猛地定格!然後,詭異地倒流!
    躍出的身影沉回水中,破開的河水重新合攏,致命的墨色氣流急速倒縮……最終,畫麵定格在那條破敗烏篷小船的船頭!
    船頭,那尊高大的蓑衣身影,巨大的鬥笠低垂。寬大的蓑衣袖口下,一隻白骨嶙峋的手爪剛剛收回,攏在袖中。鬥笠下,兩點暗紅幽芒,如同深淵中燃燒的鬼火,死死地鎖定著他沉沒的位置,裏麵翻湧著冰冷的怒意和即將落下的、無可抗拒的死亡判決!
    就在那定格的瞬間!他“看”得無比清晰!
    在那白骨手爪的食指指骨根部!
    一枚小小的指環!
    非金非玉,溫潤如凝固的月光,古樸得沒有一絲紋飾!
    內圈!兩個細如蚊蚋、卻清晰無比的篆字——
    篾玉!
    爺爺的名號!
    巨大的震驚如同無形的重錘,狠狠砸在他的心口!爺爺……那個總是佝僂著背,手指布滿老繭和竹篾劃痕,身上永遠帶著紙張和漿糊氣味的紙紮匠爺爺……和這尊散發著無盡死亡與古老氣息的忘川艄公……怎麽可能?!
    混亂的思緒尚未理清,另一幅畫麵,帶著更尖銳的痛楚,蠻橫地擠了進來!
    昏暗的油燈光下,散亂的篾片,各色紙張……是爺爺的紙紮鋪子!那個他從小爬滾、嬉戲、看著爺爺靈巧雙手變出無數神奇紙物的熟悉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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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畫麵中心,一個佝僂、枯瘦得如同冬日枯枝的身影,癱倒在冰冷的土牆邊!胸口!一片刺目的暗紅!那不是顏料,不是朱砂,是活生生從身體裏湧出的、粘稠的、帶著體溫的鮮血!血肉模糊!深可見骨!那暗紅如同最惡毒的詛咒,浸透了老人破舊的粗布衣裳,在地麵上洇開一大片絕望的痕跡!
    那張布滿深深溝壑、如同被歲月犁過的老臉,因極致的痛苦而扭曲變形,慘白得如同糊窗的桑皮紙,嘴唇呈現出一種死寂的青紫色。渾濁的老眼無力地半睜著,瞳孔已經渙散,蒙上了一層死亡的灰翳。
    然而,在那灰翳深處,竟還頑強地殘留著最後一縷……微弱得如同風中殘燭的……執念之光!那光芒死死地、穿透了生與死的界限,死死地盯著……虛空!仿佛要將某個未了的心願、某個未解的謎題,刻入虛無!
    是爺爺!陳三更!
    爺爺枯瘦如柴的手無力地垂在身側,指尖沾滿了泥汙和早已幹涸凝結的暗紅血痂……那雙手,曾經那麽靈巧地紮出會飛的紙鳶、會跑的紙馬,曾經那麽溫柔地撫摸過他的頭頂……
    “嗬……嗬嗬……” 破碎的嗚咽終於衝破了喉嚨的封鎖,卻變成了如同瀕死小獸般壓抑、嘶啞的抽氣聲。巨大的恐懼和排山倒海的悲痛,如同無形的巨石,狠狠砸在七童的心口!
    他小小的身體猛地劇烈一顫,弓縮起來,像一隻被滾水燙熟的蝦米。淚水如同失控的泉眼,洶湧而出,滾燙地滑過他冰冷的臉頰,混合著口鼻間不受控製溢出的、帶著鐵鏽腥氣的暗紅血絲,浸濕了粗礪的布枕,留下深色的、絕望的印記。
    是他!都是因為他!如果不是六歲那年清明子時,他不聽爺爺“紙紮匠,童子不點睛”的嚴厲告誡,受不住那冥冥中的誘惑,用自己滾燙的童子血,在亂墳崗冰冷的墓碑前,點在了那匹自己親手紮好的紙馬眼珠上……如果不是那匹紙馬馱著他衝入地底,引來了判官筆那聲如同索命符般的勾畫——“陳家七童,陰曹點卯”……
    爺爺不會為了救他,胸口被洞穿,流盡最後一滴血!瞎婆……那個眼睛雖然看不見,心卻像明鏡一樣亮,總能用枯瘦卻溫暖的手摸索著給他塞塊糖餅的瞎婆婆……也不會耗盡最後的心力後重傷死去!
    還有……馬兒……
    畫麵再次切換,帶著無盡的悲愴。
    灰白死寂的彼岸河岸邊緣,扭曲妖異的暗紅色彼岸花叢旁。
    一個極其模糊、極其黯淡、如同風中殘燭般搖曳的……白色影子!
    依稀是馬的輪廓!通體呈現出一種近乎透明的慘白,仿佛由最脆弱的霧氣構成,邊緣不斷地扭曲、消散、又極其艱難地、掙紮著重新凝聚。它低垂著頭顱,四蹄無力地深陷在灰白的塵土裏,整個形體虛幻得仿佛下一秒就會被一陣微風吹散,徹底歸於虛無。
    然而,就在那虛幻馬影本該是眼眸的位置……
    兩點極其微弱、卻如同凝固血滴般、散發著微弱卻不屈光芒的……猩紅光點!正死死地、帶著一種穿透了生死界限的、無盡眷戀與執著守護的意念,穿透空間的阻隔,穿透狂暴的信息洪流……
    遙遙地……
    “望”著船頭的方向!
    “望”著船上那瀕臨崩潰的……七童!
    “馬兒——!!!”
    一股無法形容的巨大悲慟和撕心裂肺的親近感,如同滾燙的岩漿,瞬間衝垮了他心中所有因震驚和恐懼築起的堤壩!
    他想放聲痛哭,想嘶聲呐喊,想不顧一切地撲向那片花叢,哪怕粉身碎骨也要抓住那縷即將消散的殘魂!可是,喉嚨像是被無形的冰棱死死堵住,發不出任何聲音!身體被那冰冷的骨指和狂暴的幽冥信息洪流死死禁錮,動彈不得!
    “是它……是它燃燒自己……把你送到這裏……” 一個冰冷、滄桑、仿佛由億萬亡魂的囈語與忘川河水奔流之聲匯聚而成的意念,直接灌入他混亂、劇痛的意識深處。
    是艄公的聲音!那聲音裏,亙古不變的冰冷之下,似乎隱藏著一絲難以言喻的複雜波動,如同深潭底部的暗湧。“它靈性未泯……一點執念……被彼岸花的氣息吸引……滯留在岸……”
    冰冷的骨指依舊點在眉心,狂暴的信息洪流並未停止衝刷,但艄公的意念卻如同黑暗深淵中唯一的光標,強行在混亂中為他錨定了那幅畫麵。
    “它……它在等我……” 七童的意識在劇痛和悲傷的漩渦中掙紮著,試圖傳遞出這微弱的回應。
    “等?” 艄公的意念冰冷依舊,卻多了一絲幾乎無法察覺的、近乎歎息的漣漪。“它等的……不是生路……是徹底湮滅前的……最後一眼……是執念的……終局……”
    “不!不要!” 七童的靈魂發出無聲的、撕心裂肺的尖叫,巨大的悲傷如同海嘯般將他徹底吞沒。他看著畫麵中那虛幻得如同煙霧、卻依舊執著地“望”著他的紙馬殘影,感覺自己的心被無數把鈍刀反複切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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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不要它湮滅!他不要它消失!那是他的馬兒!是他親手賦予形態、點睛入幽冥、最後為他燃盡一切的夥伴!它不該就這樣消散在冰冷的彼岸!
    “由不得你……也由不得它……” 艄公的意念帶著不容置疑的、源自亙古幽冥的冰冷法則,“陰陽有序……殘靈……當歸於寂滅……強留……隻會讓它承受永世不得解脫的……煉魂之苦……” 鬥笠下,那兩點暗紅幽芒,似乎也隨之黯淡了一分。
    “它送你至此……已是逆天而行……耗盡所有……” 艄公的意念如同最終的判決,冰冷地敲響喪鍾,“你……該走了……”
    冰冷的骨指,點在七童眉心的力量,驟然加重了一絲!
    一股更加龐大、更加不容抗拒、仿佛蘊含著整條忘川河死寂意誌與彼岸荒蕪本質的冰冷洪流,順著那覆蓋著滑膩苔蘚的骨指,如同決堤的冰河,狠狠灌入他幼小的身體!
    七童隻覺得一股無法形容的巨力瞬間席卷全身!他的意識如同被一隻冰冷的巨手狠狠攥住、強行剝離!眼前的一切——灰白的河岸、妖豔的暗紅彼岸花、那尊高大的蓑衣身影、還有那幅烙印在腦海中的、虛幻紙馬殘影的畫麵——都在瞬間變得模糊、扭曲、拉長!如同隔著飛速旋轉的、冰冷刺骨的渾濁水幕!
    身體的感覺變得詭異無比,沉重得像背負著整座大山,又輕盈得如同即將飄散的羽毛。仿佛靈魂正在被強行從這具飽受創傷的軀殼中抽離,又像是被一股巨大的、來自未知深淵的漩渦吸扯著,朝著無邊無際的黑暗……急速墜落!
    “馬兒——!!!”
    在意識徹底陷入冰冷黑暗、被那股不容抗拒的幽冥意誌強行拖拽著“離開”的最後一瞬,七童拚盡靈魂深處最後一絲殘存的意誌,凝聚了所有的悲慟、不舍與絕望,朝著那幅正在急速模糊、如同褪色水墨般消散的畫麵中,那片暗紅彼岸花旁、那匹虛幻得如同煙霧、正一點點化作細碎光點、如同飛灰般湮滅的白色馬影……
    發出了無聲的、卻足以撕裂靈魂的……
    哭喊!
    下一刻。
    絕對的黑暗與冰冷,如同億萬鈞重的玄冰棺蓋,轟然落下,將他徹底封存。
    ……
    禪房裏,死寂無聲。隻有青燈油碗裏,那點豆大的火苗,還在頑強地跳躍著,發出極其微弱的“劈啪”聲。
    陳七童蜷縮在冰冷的木板床上,小小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著,如同寒風中一片即將凋零的枯葉。冷汗浸透了他單薄的裏衣,緊貼在瘦骨嶙峋的背上,帶來一陣陣刺骨的寒意。
    淚水無聲地洶湧,混合著口鼻間再次溢出的暗紅血絲,在他蒼白得近乎透明的臉頰上肆意流淌。眉心處,那點冰涼的印記,如同活物般微微搏動著,散發著若有若無的寒意。
    巨大的悲痛、恐懼、愧疚以及那顛覆認知的“篾玉”之謎,如同無數條冰冷的毒蛇,啃噬著他的心髒,纏繞著他的靈魂。
    爺爺胸口那片刺目的暗紅,瞎婆無聲倒下的身影,紙馬殘魂在彼岸花叢邊化作飛灰的最後凝望,忘川艄公骨指上那枚冰冷的“篾玉”指環……這些畫麵在他混亂的腦海中瘋狂衝撞、撕扯,幾乎要將他的意識徹底撕裂。
    “嗬……嗬……” 他喉嚨裏發出破碎的、如同破舊風箱般的聲音,每一次吸氣都帶著劇烈的疼痛和無法抑製的抽噎。
    就在這時,禪房那扇厚重的木門,被極其緩慢、極其輕微地推開了一條縫。
    “吱呀——”
    細微的摩擦聲,在這死寂的環境裏,卻顯得格外刺耳。
    昏黃的光線從門縫中艱難地擠進來,在地上投下一道狹長的、搖曳的光斑。隨即,一個高大的、有些佝僂的身影,幾乎完全擋住了那點可憐的光線,將更深的陰影投射在狹小的禪房內。
    是瘸叔。
    他靜靜地站在門口,像一尊沉默的石像。身上那件洗得發白、沾染著難以洗淨的泥土和草屑痕跡的粗布褂子,帶著屋外深秋夜晚的涼氣。
    他的一條腿微微彎曲著,那是經年累月背負重物留下的印記,讓他站立時總帶著一種不易察覺的傾斜。他的臉隱在門口光線的陰影裏,看不真切表情,隻有那粗糙的、如同刀劈斧鑿般的輪廓線條,透著一股飽經風霜的硬朗和……沉重的疲憊。
    “醒了?” 沙啞、低沉的聲音響起,像兩塊粗糙的砂石在互相摩擦,每一個音節都帶著一種被歲月磨礪後的鈍感。沒有驚訝,沒有關切,隻有一種沉甸甸的陳述。
    陳七童猛地閉上了眼睛,將臉更深地埋進那沾滿淚水和血汙的粗布枕頭裏。身體顫抖得更厲害了。他不敢看瘸叔,不敢麵對這個唯一幸存下來的、如同父親般的親人。
    巨大的愧疚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他淹沒。是他害死了爺爺,害死了瞎婆,害得瘸叔失去了相伴多年的老友,也害得瘸叔要獨自承擔起照顧他和角落裏那個“活死人”的重擔。
    沉重的腳步聲響起,帶著一種獨特的、因腿腳不便而產生的輕微拖遝聲,一步一步,緩慢而堅定地走近床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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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七童的心上。高大的身影投下的陰影,完全籠罩了他蜷縮的小小身軀,帶來一種無形的壓迫感。
    那隻粗糙、布滿老繭和深深裂口的大手,帶著濃重的草藥苦澀氣味和一種洗刷不掉的、淡淡的土腥與陳舊氣息——那是常年與屍體打交道、穿行於墳塋荒野間留下的獨特印記——並沒有去觸碰他身上任何一處可能存在的傷口,也沒有試圖擦去他臉上的淚水和血汙。
    那隻手,隻是極其僵硬地、帶著一種明顯的不習慣的笨拙,最終落在了他汗濕冰冷的額頭上。
    觸感是冷的。如同深秋的岩石。掌心的老繭堅硬,摩擦著皮膚,帶來細微的刺痛。但這冷硬的觸感之下,卻奇異地傳遞著一絲屬於活人的、真實的、帶著體溫的……存在感。
    “活著……就好。” 瘸叔的聲音依舊沙啞平板,聽不出太多情緒的起伏,隻有一種仿佛從骨頭縫裏透出來的、沉甸甸的疲憊。他的手在七童冰涼汗濕的額頭上停留了片刻。
    七童能感覺到,那粗糙的指尖似乎極其輕微地拂過他眉心那點冰涼印記的邊緣,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探查?確認?或者,僅僅是某種笨拙的、試圖傳遞慰藉的方式?
    那手停頓著,感受著少年額頭異常的冰涼和細微的、源自靈魂深處的顫抖。
    瘸叔沒有再多說什麽。他沉默了片刻,那隻按在七童額頭上的大手,極其緩慢地移開了。他的目光也隨之轉向禪房更深處、光線更加昏暗的那個角落。
    七童像是被牽引著,艱難地、一點點側過頭。脖頸的轉動牽扯著全身的神經,帶來一陣陣酸麻的刺痛。他的視線,越過自己顫抖的肩膀,投向房間另一端。
    在遠離油燈光暈的、最昏暗的角落裏,另一張同樣簡陋的木板床上,靜靜地躺著一個身影。即使是在這樣模糊的光線下,也能清晰地感受到那身影是多麽的瘦弱。正是當年在亂墳崗,八字全陰如同殘燭的那個孩童——阿陰。
    他無聲無息地躺著,蓋著一床同樣漿洗得發白的薄被。胸膛的起伏微弱到了極點,若不仔細凝視,幾乎會以為那是一片死寂。露在被子外的臉,呈現出一種不祥的灰敗色澤,如同久置的石灰,嘴唇是深沉的青紫色。
    整個身體散發著一股濃鬱到化不開的死氣,仿佛一盞油已徹底熬幹、燈芯焦黑卷曲、僅靠著最後一點火星的餘溫,勉強維持著一絲微弱氣息的殘燈。
    這就是阿陰。那個命星黯淡如風中殘燭的瀕死之人。他的存在本身,就像這間壓抑禪房裏另一塊巨大的、沉默的、不斷散發著寒氣的陰影,無時無刻不在提醒著七童——
    那場發生在清明子時的劫難,究竟付出了怎樣慘痛的代價。爺爺、瞎婆、紙馬……還有這個無辜被卷入、魂魄如同風中殘燭般搖曳、不知何時會徹底熄滅的陌生孩子。
    瘸叔的目光在阿陰那死氣沉沉的身軀上停留了許久,才緩緩轉回,重新落在蜷縮在床上的陳七童身上。他的眼神,在昏暗中顯得格外深邃,像兩口深不見底的古井。
    沙啞低沉的聲音再次響起,每一個字都像是從胸腔深處艱難地碾磨出來,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重量:
    “你們倆……都得活著。”
    他頓了頓,那沉重的目光仿佛有實質般壓在七童瘦弱的肩膀上。
    “這是……你爺、你瞎婆……用命換來的。”
    最後幾個字,如同冰冷的鐵錘,重重敲打在七童的心上。
    陳七童的目光,茫然地在瘸叔那疲憊卻堅毅如岩石的臉上停留了片刻,又緩緩移向角落陰影裏阿陰那毫無生氣的瘦弱身軀,最終,落回自己擱在冰冷床沿、沾著淚痕和暗紅血漬、仍在無法控製地微微顫抖的手上。
    手腕處,傳來一點溫潤的觸感。
    是那枚玉佩。那枚他從小貼身佩戴、從未離身、刻著奇異紋路的灰白玉佩。在昏暗的光線下,它毫不起眼,如同河底一顆普通的鵝卵石。但它貼著他冰冷的皮膚,沉甸甸地存在著,帶著一絲微弱的、幾不可察的暖意。
    玉佩,阿陰,眉心印記,“篾玉”指環,爺爺的血,瞎婆的力竭,紙馬的湮滅……還有瘸叔此刻沉甸甸的話語。
    活下去。
    不僅僅是為了自己。
    為了爺爺和瞎婆用命換來的這條命。
    為了角落裏那個不知為何、命懸一線的阿陰。
    為了……也許有一天,能解開所有的謎團?能……再看一眼那消散在彼岸花叢邊的白影?
    他不知道前路是什麽,隻有一片濃得化不開的黑暗和冰冷。
    青燈的火苗在他空洞而悲傷、卻因瘸叔的話語而微微凝聚起一絲微弱光芒的眼眸中,投下一點搖曳的、執拗的光亮。那光亮雖小,卻頑強地刺破了禪房內濃重的絕望與死寂。
    活下去。
    這是唯一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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