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紙燈與命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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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秋的寒意,如同無形的冰水,早已浸透了靈覺寺的每一塊磚石,每一根梁木。夜,沉得如同化不開的濃墨。
風聲在窗外盤旋,時而尖嘯,時而低吼,卷過枯死的槐樹枝桟,發出令人牙酸的摩擦聲,像是無數冰冷的手指在反複抓撓著斑駁的窗欞。
破敗的窗紙在風力的撕扯下,發出持續不斷的、令人心煩意亂的“噗噗”聲,如同垂死者的喘息,將更深的冷氣源源不斷地灌入狹小的禪房。
陳七童蜷縮在冰冷的木板床上,薄被緊緊裹著瘦骨嶙峋的身體,卻絲毫無法抵禦那從骨髓深處滲出的寒意。
這寒冷並非僅僅來自深秋,更源於眉心那點如同活物般微微搏動的冰涼印記,以及靈魂深處那場逃亡留下的、永不愈合的創傷。每一次呼吸,都帶著胸腔沉悶的滯澀感和喉嚨刀割般的灼痛。
更折磨人的,是腦海深處那些揮之不去的畫麵。
爺爺胸口那片刺目的暗紅,血肉模糊,如同最惡毒的烙印。瞎婆無聲倒下時,枯瘦手指最後無力的蜷曲。忘川河底那粘稠冰冷的墨色,五道索命的死亡墨氣撕裂水流的恐怖威壓。
還有……最讓他心魂俱裂的……彼岸花叢邊,那匹虛幻得如同煙霧、一點點化作飛灰湮滅的白色馬影,和它最後“望”來時,那兩點如同凝固血滴般的、微弱卻不屈的猩紅眸光!
“馬兒……” 一聲破碎的嗚咽卡在喉嚨裏,變成壓抑的抽泣。
淚水早已流幹,隻剩下眼眶的酸澀和臉頰上緊繃的淚痕。巨大的悲傷和蝕骨的愧疚,如同冰冷的毒蛇,纏繞著他的心髒,啃噬著他的神經。
他隻能更深地將臉埋進帶著黴味和汗漬的粗布枕頭,仿佛要將自己徹底埋藏,逃離這無邊的痛苦與寒冷。
然而,枕頭下,卻傳來一種微涼的、帶著韌性的觸感。
是那根青黃色的篾片。
白日裏觸碰它時引發的恐怖幻象——忘川河底的冰冷窒息,以及那點微弱猩紅光芒傳遞過來的、充滿無盡悲愴與訣別意味的意念嘶鳴——瞬間再次清晰地湧上心頭!身體不受控製地劇烈一顫,冷汗瞬間浸透了裏衣。
“活著。手藝,別丟。篾片……紮緊。”
爺爺臨終前沙啞而沉重的囑托,如同洪鍾大呂,穿透了悲傷的迷霧,再次轟然回響在耳邊。
活著……怎麽活?像角落裏阿陰那樣,僅靠一縷殘魂吊著,如同活死人?
手藝別丟……他指尖沾過童子血,點過紙馬睛,引來過陰差勾魂……這門手藝,還幹淨嗎?還敢碰嗎?
篾片紮緊……這到底是什麽意思?僅僅是把竹篾削勻捆牢嗎?
巨大的茫然和一種被無形力量推著走的惶恐,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將他淹沒。他像一隻被拋入激流漩渦的幼獸,找不到任何可以抓住的浮木。
就在這絕望的漩渦中,一個極其微弱、卻異常清晰的念頭,如同黑暗中的一點螢火,頑強地冒了出來:燈。
一盞燈。
一盞……紙紮的燈。
爺爺紮過無數燈。圓的、方的、蓮花狀的、宮燈樣的……用竹篾為骨,糊上彩紙,點上蠟燭,在寒食、中元或者送葬的路上,照亮亡魂歸去的路途,也驅散生者心頭的陰霾。
他需要光。不是這豆大的、隨時可能被寒風吹滅的青燈油火。是一種……能驅散心底這片無邊黑暗和寒冷的……光。哪怕隻是極其微弱的一小點。
而且……角落裏的阿陰,那如同風中殘燭般的命星,是不是……也需要一點光?
這個念頭一旦升起,便如同野草般瘋狂滋長。它暫時壓過了恐懼和悲傷,帶來一種近乎病態的、孤注一擲的衝動。
他猛地掀開薄被,刺骨的寒意瞬間包裹了他單薄的身體,讓他激靈靈打了個寒顫。但他不管不顧,咬著牙,顫抖著伸出手,摸索著抓住了床邊那根冰冷的篾片。
指尖觸碰到光滑竹麵的刹那,眉心印記猛地一跳!熟悉的冰冷刺痛感再次襲來!
忘川河底那墨色的、粘稠的、帶著亡魂哀嚎的冰冷水流似乎又要將他吞噬!那點微弱的猩紅眸光在黑暗中絕望地閃爍!
“不!” 陳七童在心中發出一聲無聲的嘶吼!他死死咬住下唇,用盡全身的意誌力,將所有的恐懼和悲傷強行壓下,全部凝聚在握著篾片的手指上!
他不再去想忘川,不再去想紙馬!他隻想著爺爺!想著爺爺粗糙卻靈巧的雙手,如何在篾片間翻飛,紮出一個個精巧的骨架!想著爺爺渾濁卻專注的眼神!想著爺爺最後那句“篾片……紮緊”!
“紮緊!” 他嘶啞地低語,仿佛給自己下咒。
他顫抖著,用另一隻手摸索著,找到了瘸叔放在床邊的那一小捆篾片。他抽出一根稍粗的,作為主骨。然後又抽出幾根細篾。他記得爺爺教過最基礎的燈籠骨架——十字交叉。
手指冰涼、僵硬,根本不聽使喚。削篾的篾刀不在身邊,他隻能用蠻力去彎折。
青黃色的篾片韌性十足,在他顫抖的手指下發出不堪重負的“吱嘎”聲,幾乎要斷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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汗水混雜著冷汗,從他額角滑落,滴在粗糙的篾片上。他咬著牙,用盡全身力氣,將一根細篾纏繞在十字交叉點上。
“紮緊!” 他再次低吼,指尖因為用力而發白。
篾片的毛刺紮進了他的指腹,帶來細密的刺痛。他渾然不覺。所有的精神都集中在指尖這一點微小的動作上。纏繞,勒緊,再纏繞……篾片在他笨拙而執拗的動作下,終於勉強地捆在了一起,形成了一個歪歪扭扭、隨時可能散架的十字骨架。
僅僅是完成這最簡單的一步,就已經耗盡了他大半的力氣。他靠在冰冷的土牆上,大口地喘息,胸口劇烈起伏,眼前陣陣發黑。
汗水浸透了單薄的裏衣,緊緊貼在身上,帶來刺骨的冰涼。但他看著手中那個簡陋得可笑的骨架,心中卻湧起一絲極其微弱的、近乎虛脫的……成就感。
他做到了。他拿起了篾片。他沒有被幻象徹底擊垮。
喘息稍定,他再次伸出手,拿起一張粗糙的黃裱紙。
紙張很脆,帶著淡淡的草木氣息。他小心地將紙覆在歪扭的骨架上,回憶著爺爺塗抹漿糊的手法。
漿糊罐是冷的,凝固得像塊石頭。他用手指艱難地摳出一點,在骨架上塗抹。漿糊冰冷粘膩,觸感令人不適。
他笨拙地將黃裱紙糊上去,邊緣參差不齊,皺皺巴巴,漿糊沾得到處都是,連手指都被糊住了。
一盞燈……一盞能發出光的燈……
他全神貫注,所有的意誌都集中在指尖這方寸之地。眉心的冰涼印記似乎因他精神的高度凝聚而暫時蟄伏,那忘川的幻象和紙馬的悲鳴也被強行壓製在意識的最底層。他隻有一個念頭:完成它。
不知過了多久,一盞極其簡陋、甚至可以說是醜陋的紙燈籠,終於在他顫抖的手中“誕生”了。
它隻有拳頭大小,骨架歪斜,糊紙粗糙,漿糊的痕跡在昏黃的燈光下清晰可見,像一個手藝拙劣的孩童初次嚐試的失敗品。沒有蠟燭,它隻是一個空空的紙殼。
陳七童看著手中這盞醜陋的紙燈,大口喘著氣,汗水順著下巴滴落。身體因為過度集中和用力而微微發抖,疲憊感如同潮水般襲來。
但看著這個由自己親手、在恐懼和痛苦中掙紮著完成的粗糙造物,一種極其複雜的情感在胸中翻湧——是悲傷?是茫然?還是……一絲微弱得幾乎可以忽略的、對抗絕望的證明?
他下意識地抬起頭,目光穿過禪房昏沉的光線,落向最角落的那張床鋪。
阿陰依舊無聲無息地躺著,灰敗的臉隱在陰影裏,死氣沉沉。然而,就在陳七童的目光觸及阿陰的刹那——
嗡!
他手腕處,那枚緊貼皮膚的灰白玉佩,毫無征兆地輕輕一震!一股極其微弱、卻無比清晰的溫潤暖流,如同冬日裏嗬出的一口白氣,瞬間從玉佩中彌漫開來,順著他的手臂,流向他的身體,甚至……極其微弱地,向著阿陰的方向彌散過去一絲!
這暖流極其微弱,轉瞬即逝,卻如同在冰冷的死水中投入了一顆石子,瞬間打破了禪房內凝固的死寂!
更讓陳七童心神劇震的是,就在那暖流彌散的瞬間,他仿佛“看”到——不是用眼睛,而是眉心印記帶來的某種奇異感知——在阿陰那死氣沉沉的身體深處,一點極其極其黯淡、如同風中殘燭最後一縷青煙般的……微弱光點,極其艱難地、極其微弱地……跳動了一下!
那光點黯淡得幾乎與周圍的死寂融為一體,呈現出一種灰敗的、行將就木的色澤。那就是阿陰的命星?那盞如同殘燭般搖曳的、隨時可能徹底熄滅的生命之火?
剛才……是玉佩的暖流,引動了它?!還是……自己手中這盞粗糙紙燈完成的刹那,產生了某種難以言喻的、微弱的聯係?
巨大的震驚和一種難以言喻的悸動,瞬間攫住了陳七童!他捧著那盞歪歪扭扭的紙燈,僵在原地,心髒在胸腔裏狂跳!
就在這時——
“篤篤篤!”
比昨夜更重、更急的叩門聲響起,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道,瞬間打破了禪房內因剛才奇異感應而產生的凝滯氣氛。
門被猛地推開,一股比昨夜更凜冽、裹挾著濃重濕寒露氣的風灌了進來,吹得桌上的油燈火苗瘋狂搖曳,幾乎熄滅。瘸叔高大的身影出現在門口,帶著屋外深重的寒意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凝重。
他身上那件粗布褂子下擺濕了一大片,沾著新鮮的泥漿和枯草碎屑,褲腳更是完全被泥水浸透。那條微瘸的腿似乎比往日更加沉重,邁進門檻時,帶來明顯的滯澀感。
他的臉色在昏暗中顯得更加冷硬,眉頭緊鎖,如同刀刻的深痕,嘴唇抿成一條冷硬的直線。那雙深潭般的眼睛裏,沒有了昨日的純粹疲憊,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銳利的審視和……壓抑的憂慮。
他的目光如同鷹隼,瞬間掃過整個禪房:掠過七童蒼白汗濕、帶著驚魂未定神情的臉,掠過他手中那盞粗糙醜陋、還沾著漿糊痕跡的紙燈籠,最終,如同冰冷的探針,死死地釘在了七童的眉心——那點散發著異常寒意的印記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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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七童被瘸叔這突如其來的、帶著強烈壓迫感的審視驚得渾身一僵,下意識地想將手中醜陋的紙燈藏到身後,卻已經來不及了。
瘸叔沒有立刻說話。他反手重重地關上門,將呼嘯的寒風隔絕在外。沉重的腳步聲帶著比平日更明顯的拖遝,一步步走近。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七童緊繃的心弦上。
他身上那股混合著寒露、濕泥、枯草以及更濃烈的、屬於荒野墳塋的陳舊氣息,撲麵而來。
他停在床邊,高大的身影投下的陰影完全籠罩了坐在床上的七童。冰冷銳利的目光依舊死死鎖定著七童的眉心印記,仿佛要穿透皮肉,看清那印記深處隱藏的東西。
“你碰了篾片?” 瘸叔的聲音響起,沙啞低沉,卻比昨夜更冷,帶著一種金屬摩擦般的質感,每一個字都像是淬了冰。
陳七童的心髒猛地一縮,握著紙燈的手指瞬間收緊,粗糙的篾片邊緣硌得掌心生疼。
他垂下眼,不敢與瘸叔那仿佛能洞穿人心的目光對視,喉嚨發緊,隻能艱難地點了點頭,發出一聲微不可聞的:“嗯……”
瘸叔的目光終於從七童的眉心移開,落在他手中那盞歪歪扭扭的紙燈上。那粗糙的做工,糊滿的漿糊,歪斜的骨架……瘸叔的眉頭鎖得更緊了,眼神深處掠過一絲極其複雜的情緒,像是失望,又像是……某種深沉的憂慮被證實。
他沉默著,那沉默如同無形的巨石,壓在七童的胸口,讓他幾乎喘不過氣。禪房裏隻剩下他壓抑的呼吸聲和油燈火焰在寒風中掙紮的“劈啪”聲。
許久,瘸叔才緩緩開口,聲音依舊冰冷,卻多了一絲難以言喻的沉重:
“紙紮匠,童子不點睛。” 他重複著爺爺陳三更不知告誡過七童多少遍的鐵律,每一個字都咬得極重,像是在強調某種不可觸碰的禁忌。“這條命,是你爺,你瞎婆,還有……那匹紙馬,用魂飛魄散換回來的。”
“魂飛魄散”四個字,如同冰冷的鐵錘,狠狠砸在七童的心上!他猛地抬起頭,眼中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驚恐和更深切的悲痛!紙馬……真的是徹底湮滅,魂飛魄散了嗎?白日裏那忘川河底的猩紅眸光……難道隻是他的幻覺?
瘸叔沒有理會七童眼中的驚濤駭浪,他的目光再次變得銳利如刀,死死盯著七童,語氣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警告:
“童子血,是引子,是鑰匙!再沾一次……” 他頓了頓,那深潭般的眼眸中翻湧起一種近乎恐懼的陰影,“勾魂的筆……會直接畫到你骨頭上!誰也擋不住!”
“勾魂的筆……” 陳七童喃喃重複,臉色瞬間慘白如紙。判官筆那聲如同索命符般的勾畫聲——“陳家七童,陰曹點卯”——仿佛又在耳邊響起,帶著凍結靈魂的寒意!
瘸叔說完這嚴厲到近乎冷酷的警告,似乎耗盡了力氣,高大的身軀微微晃動了一下,那條瘸腿支撐得更加艱難。他疲憊地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眼中的銳利和憂慮被更深的疲憊取代。
他沉默地走到桌邊,將手中提著的、一個用油紙包裹著的、還散發著微弱熱氣的粗麵餅子放下。然後,他又從懷裏掏出一個用粗布裹著的小包,打開,裏麵是幾塊黑乎乎、散發著濃烈草藥苦澀味的根莖。
“寺裏的慧明師傅給的。” 瘸叔的聲音沙啞疲憊,指了指那些草藥根莖,“搗碎,敷在……那地方。” 他的目光再次掃過七童的眉心印記,意思不言而喻。“能……鎮一鎮。”
他沒有再多說一個字,也沒有去看七童手中那盞粗糙的紙燈,仿佛那隻是一個無關緊要的拙劣玩具。
他拖著沉重的步伐,轉身,一瘸一拐地走向門口。拉開門,深秋濕冷的夜風再次湧入,吹得他衣袂翻飛。
就在他高大的身影即將消失在門外那片濃重的黑暗裏時,他忽然停住了腳步。沒有回頭,隻有那沙啞低沉、仿佛從遙遠地方傳來的聲音,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複雜情緒,穿透風聲,清晰地傳入七童的耳中:
“你爺……年輕時……有個名號……”
“‘篾玉’……不是白叫的。”
話音落下,門被輕輕帶上。沉重的腳步聲伴隨著拖遝聲,漸漸遠去,最終被呼嘯的風聲徹底吞沒。
禪房裏,死寂一片。
陳七童僵坐在冰冷的床上,如同被施了定身咒。手中那盞粗糙醜陋的紙燈,仿佛變得有千斤重。
瘸叔嚴厲的警告還在耳邊回蕩:“童子血是引子……勾魂的筆會直接畫到你骨頭上!” 那冰冷的恐懼如同毒藤,纏繞上他的四肢百骸。
而瘸叔最後那句話,更如同投入深潭的巨石,在他混亂的心湖中激起滔天巨浪!
“篾玉”……不是白叫的?
爺爺的名號……忘川艄公骨指上的指環……爺爺臨終的囑托“篾片紮緊”……還有自己觸碰篾片時引發的幻象和眉心印記的異動……
這一切,難道真的有什麽聯係?爺爺的過去,到底隱藏著什麽?那“篾玉”的名號,代表著什麽?責任?力量?還是……某種無法擺脫的宿命?
巨大的謎團和更深的寒意,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將他包圍。他看著手中這盞在恐懼和痛苦中完成的、醜陋的紙燈,又茫然地望向角落裏死氣沉沉的阿陰。
活下去……根紮緊……
他顫抖著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恐懼,觸碰了一下紙燈粗糙的表麵。
眉心印記,再次猛地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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