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篾片磨心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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慧明師傅那聲帶著警示意味的佛號,如同深秋時節驟然降下的冰冷雨滴,毫不留情地擊打在陳七童剛剛燃起一絲希望的心湖之上,瞬間激起刺骨透心的寒意。那聲音中蘊含的沉重警示,讓陳七童渾身一顫,仿佛被當頭澆了一盆冰水。
“此燈……已成汝命魂之引。”
這句話如同洪鍾大呂一般,在陳七童的耳畔轟然作響,震得他的靈魂都似乎要出竅了。
“護燈,即護命。”
這四個字更是如同一道驚雷,劈開了他腦海中的混沌,讓他的意識瞬間清明起來。
每一個字都像是有著千鈞之重,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嚴,深深地烙印在了他那原本混亂不堪的意識深處。
就在剛才,心燈初燃時,那微弱的暖意和劫後餘生的短暫慶幸,還如春風拂麵般縈繞在他心頭。然而,這片刻的溫暖和慶幸,轉瞬間就被一股更深沉的恐懼和沉甸甸的責任感所淹沒。
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就像是一場狂風暴雨,將陳七童卷入了一個完全陌生的世界。他隻覺得天旋地轉,眼前的一切都變得模糊起來。
那盞看似普通的素麵陶燈,那豆粒大小的白金色火苗,此刻在他眼中已不再僅僅是驅散陰寒的希望之光,而是變成了懸掛在他命魂之上、吸引著幽冥深處無數貪婪目光的……燈塔!
這個認知讓陳七童渾身發冷,仿佛有無數雙眼睛正透過黑暗窺視著他,覬覦著他手中的這盞燈。他捧著燈碗的手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仿佛那燈碗有千斤重,隨時都可能從他手中滑落。
他小心翼翼地捧著那盞仿佛重於千鈞的素麵陶燈碗,如同捧著自己跳動的心髒一般謹慎,踉踉蹌蹌地跟在慧明師傅身後,離開了空曠而肅穆的前殿。
每一步都走得異常沉重,腳下冰冷的青石板仿佛變成了忘川河底粘稠的淤泥,每一步都要耗盡全身力氣才能拔足前行。
深秋的寒風呼嘯而過,如同無數把鋒利的冰刀,毫不費力地穿透了他單薄濕透的僧衣,狠狠地剮蹭著他剛剛經曆劇痛、依舊虛弱不堪的身體。每一陣風過,都讓他不由自主地打著寒顫,牙齒不受控製地咯咯作響。
那簇米粒大小的白金色火焰,在凜冽的寒風中頑強地跳躍著,忽明忽暗。每一次搖曳,都牽動著陳七童緊繃到極致的神經,讓他的心跳隨之加速。
他的雙眼像是被這微弱的火苗所吸引,眨也不眨地盯著它,整個世界都隻剩下了這一點火光。
他的意誌力被完全調動起來,集中在這小小的火苗上,仿佛隻要他的意念足夠強大,就能為這脆弱的火苗構築一道堅不可摧的屏障,將那來自幽冥深處的冰冷窺伺徹底隔絕在外。
當他回到後院時,他發現自己不得不穿過一條鋪滿枯葉的荒徑。這條小徑看上去已經很久沒有人走過了,枯葉在腳下發出沙沙的聲響,像被驚擾的幽靈在低語。
那間熟悉的禪房,在灰白天光的映照下顯得愈發破敗和壓抑。門半掩著,透出一絲微弱的光線,卻被那濃重的藥味、血腥和陳舊的氣息所掩蓋。
陳七童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他感覺自己的胸口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緊緊捏住了一樣,每靠近一步,那股不安的感覺就愈發強烈。他深吸一口氣,試圖讓自己平靜下來,但那股刺鼻的氣味卻讓他的喉嚨一陣發緊。
終於,他來到了禪房門口,那扇半掩的門後,是瘸叔高大佝僂的身影。他如同被時間遺忘的雕像一般,靜靜地矗立在那裏,沉默地堵住了門口。
瘸叔身上散發出的氣息,是泥土、血腥和荒野墳塋的混合,比之前更加刺鼻濃烈,讓人幾乎無法呼吸。
當陳七童捧著那盞跳躍著微弱白金色火焰的燈碗,出現在瘸叔的視野中時,瘸叔那雙深潭般幽暗的眼睛驟然眯起!銳利如刀的目光瞬間穿透凜冽的寒風,死死鎖定在燈碗中那簇小小的火焰上!
在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深處,仿佛是一片洶湧澎湃的海洋,翻湧起各種極其複雜的情緒。首先是震驚,如同一道閃電劃破夜空,讓人猝不及防;緊接著,這種震驚迅速轉化為深沉的憂慮,就像烏雲密布的天空,壓抑得讓人喘不過氣來。
然而,在這憂慮之中,卻又突然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悸動,宛如平靜湖麵上的一絲漣漪,稍縱即逝;最後,所有的情緒都沉澱下來,化為更加深重的、如同磐石般堅硬的守護之意,仿佛一座不可撼動的高山,穩穩地矗立在那裏。
這些情緒的變化雖然如同流星劃過天際一般轉瞬即逝,但卻都被陳七童那敏銳的洞察力所捕捉到了。他能夠清晰地感受到那雙眼睛背後的每一絲細微波動,仿佛能夠透過這雙眼睛看到對方內心深處的世界。
瘸叔始終沒有開口說話,他就那樣靜靜地站著,宛如一座沉默的雕塑。但他的身體卻在極其緩慢地移動著,帶著一種無聲的壓迫感,側身讓開了通路。這一動作雖然緩慢,但卻給人一種無法抗拒的力量,讓人不由自主地想要遵從他的意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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瘸叔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針一般,先是從那搖曳的燈焰上緩緩移開,然後如同一束冷冽的光,直直地投射到陳七童那蒼白如紙、布滿汗漬和血汙的臉上。這目光如同x光一般,似乎要穿透他的皮膚,洞察他內心的每一個角落。
最後,瘸叔的目光停留在了陳七童眉心那被藥布覆蓋著的印記上。盡管藥布已經將其掩蓋,但那印記卻依舊散發著微弱的陰寒悸動,仿佛是一個隱藏在黑暗中的秘密,等待著被揭開。
瘸叔的目光緊緊地鎖定在這個印記上,審視之意愈發明顯,讓陳七童感到一陣莫名的心虛,仿佛自己的秘密已經被對方洞悉。
慧明師傅將陳七童送至門口,卻並未進去。他雙手合十,對著瘸叔微微頷首,又深深看了一眼陳七童手中那盞燈,眼神中既包含著期許,又帶著無聲的告誡。然後,他轉身離去,灰色的僧袍很快消失在枯敗院落深處的陰影中。
門,在身後被瘸叔重重關上,發出沉悶的響聲,徹底隔絕了最後一絲天光和呼嘯的寒風。
禪房內,瞬間被更加深沉的昏暗和濃重的壓抑感所籠罩。隻有桌上那盞早已熄滅的油燈燈碗,和......陳七童手中那盞跳躍著微小白金色火焰的素麵陶燈,散發著唯一的光源。
那白金色的微光,在這狹小、破敗且彌漫著死亡氣息的禪房裏,顯得是如此的脆弱,仿佛一陣輕風就能將它吹滅。
然而,就是這微弱的光芒,卻在頑強地燃燒著,它努力地驅散著周圍那一小片區域的黑暗,仿佛在與無盡的黑暗進行一場殊死搏鬥。
白金色的微光,在冰冷的牆壁和雜亂的物件上投下了搖曳的、溫暖的影子。這些影子隨著光芒的搖曳而輕輕晃動,仿佛是在黑暗中翩翩起舞的精靈,給這原本死寂的禪房帶來了一絲生機。
這微弱的光芒,成了黑暗中最珍貴的希望。它就像夜空中的一顆孤星,雖然渺小,但卻足以照亮周圍的一小片天空。
陳七童捧著燈,僵立在門口,他的身體微微顫抖著,就像一隻闖入猛獸巢穴的幼鹿,驚恐而又無助。他甚至連呼吸都不自覺地放輕了,生怕自己的一絲響動會驚醒這禪房裏的某種未知的恐懼。
然而,當他的身體稍微放鬆一些時,身體的劇痛和枯竭感便如同潮水般再次洶湧襲來。這種劇痛讓他的眼前陣陣發黑,雙腿發軟,仿佛隨時都可能倒下。但他強忍著,咬緊牙關,用盡全身的力氣支撐著自己,不讓自己倒在這冰冷的地麵上。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了禪房的最角落——阿陰躺著的床鋪。那張床鋪在微弱的光芒中若隱若現,仿佛是黑暗中的一座孤島,而阿陰就靜靜地躺在那座孤島上,一動不動。
在昏暗中,阿陰那瘦弱的身軀依舊無聲無息地躺著。
但在心燈那微弱白金色光芒的映照下,他灰敗死寂的臉上,似乎......有了一絲極其極其微弱、幾乎難以察覺的變化?那並非生機的恢複,而是一種......仿佛被純淨光線輕輕拂過後的......柔和感?陳七童無法確定,也許是光影的錯覺,又或者是自己太過疲憊產生的幻覺。
瘸叔沉重的腳步聲在身後響起,帶著輕微的拖遝。
他沒有看七童,徑直走到桌邊,拿起火石,地一聲,重新點燃了那盞粗陶油燈。豆大的橘黃色火苗跳躍起來,驅散了更多黑暗,卻也帶來了濃重的燈油煙味,瞬間壓過了心燈那微弱純淨的氣息。
在油燈昏黃的光線下,瘸叔那張布滿疲憊、血絲和新鮮擦傷的臉,顯得更加冷硬如鐵。
他慢慢地轉過身來,高大的身軀宛如一座不可撼動的山嶽,投下的陰影如同一片厚重的烏雲,完全籠罩住了正捧著心燈、身體搖搖欲墜的陳七童。
陳七童在這片陰影的壓迫下,顯得愈發渺小和脆弱,仿佛隨時都可能被吞噬。而那高大身影的主人,他的眼睛深邃如潭,冰冷如鐵砧,死死地盯著陳七童,仿佛要將他的每一個細微表情都拆解開來,從中挖掘出隱藏的秘密。
燈點了?瘸叔的聲音沙啞低沉,帶著一種金屬摩擦般的質感,沒有絲毫的情緒波動,讓人難以捉摸他的真實想法。
陳七童艱難地抬起頭,迎上瘸叔那銳利如刀的目光,他的喉嚨幹澀得像是被火燒過一般,想要回答卻發不出半點聲音,隻能微微點頭示意。
陳七童再次點頭,捧著燈碗的手因為過度緊張而微微顫抖,指節都泛出了青白色。
瘸叔陷入了長久的沉默。他銳利的目光在陳七童蒼白的麵容和那盞微弱的白金心燈上來回掃視,仿佛在評估一件極其危險的物品。
禪房內的空氣凝固得如同鉛塊,沉重得讓人喘不過氣來。隻有油燈火焰燃燒時發出的微弱聲,以及心燈火焰無聲的跳躍,證明時間仍在流逝。
許久,瘸叔才緩緩開口,聲音依舊沙啞低沉,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把燈放在桌上。這簡單的一句話中,蘊含著不容抗拒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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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好它,小心些。瘸叔沙啞的聲音在昏暗的禪房裏回蕩,每個字都像是一塊沉重的石頭砸在陳七童的心上。
然後......老人那雙布滿老繭、骨節突出的枯瘦手指,帶著不容抗拒的威嚴,直直指向了床邊角落——那裏堆放著散發著清苦竹香的篾片和一疊泛黃的紙張!那些篾片青黃相間,表麵還帶著新鮮的竹膜,在油燈下泛著微光。
“拿起篾刀!”瘸叔的聲音突然拔高,猶如寺廟裏驟然敲響的晨鍾一般,聲音在這狹小的禪房中回蕩,震得陳七童耳膜生疼,仿佛整個世界都在這一刻被這突如其來的巨響所震撼。
“削!”瘸叔緊接著發出的這個單字命令,更是如同晴天霹靂一般,在這狹小的空間裏炸開!這道命令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嚴,讓人無法抗拒。
陳七童渾身猛地一顫!他感覺自己像是被一條浸透了冰水的皮鞭狠狠抽中脊背一樣,那刺骨的寒意瞬間傳遍全身,每一寸肌膚都在這道命令的威懾下戰栗不止!
削篾片?!陳七童的腦海中瞬間閃過這個念頭,然而他的身體卻像是被定住了一般,完全無法動彈。
就在此刻?!陳七童的心中充滿了難以置信和恐懼。他剛剛經曆了一場驚心動魄的靈魂對抗,身體已經虛弱到了極點,仿佛風中殘燭一般,稍有風吹草動便可能熄滅。他的雙腿發軟,幾乎無法支撐自己站立,而他心中的那盞心燈,火焰也微弱得如同螢火一般,似乎隨時都可能被幽冥中的窺伺者撲滅。
在這樣的生死關頭,瘸叔竟然讓他去削篾片?這怎麽可能?陳七童的心中充滿了絕望和無助,他不知道自己該如何麵對這樣的要求。
瘸叔竟然命令他......削篾片?!
一股巨大的荒謬感和被逼入絕境的委屈如潮水般湧上心頭!他想大聲嘶吼,想歇斯底裏地質問:為什麽?!難道看不見他已經到了崩潰的邊緣嗎?!難道不明白這盞心燈有多珍貴、多危險嗎?!這可是他拚上性命才保住的最後希望啊!
然而,當他抬頭對上瘸叔那雙冰冷銳利、毫無商量餘地、如同千年寒鐵鑄就般的眼神時,所有的委屈和憤怒都被死死堵在了喉嚨深處,化作一口腥甜的血氣。
那眼神裏,沒有半分憐憫,不給任何解釋,隻有一種近乎殘酷的......必須!仿佛這不是一個請求,而是一條鐵律,一道天條,一個不容置疑的生存法則!
陳七童死死咬著下唇,牙齒深深陷入柔軟的唇肉,直到口中嚐到濃重的鐵鏽味,直到血腥氣充滿了整個口腔。
他艱難地挪動腳步,雙腿像是灌滿了鉛水,每邁出一步都仿佛要耗盡全身力氣。他拖著如同千斤重的身軀,緩慢地挪到自己的床邊。
顫抖的雙手小心翼翼地捧著那盞盛放著白金色心燈的素麵陶燈碗,將它輕輕放在了床邊矮幾上最靠牆、最不容易被碰到的角落。
燈焰依舊頑強地跳躍著,微弱的白金光芒在昏黃油燈的光暈下,顯得格外純淨而......孤獨。那簇火苗小得可憐,卻蘊含著不可思議的生命力,在燈碗中執著地燃燒著,照亮了陳七童布滿冷汗的蒼白臉龐。
然後,他緩緩轉過身。目光落在床邊那堆青黃相間的篾片上。那熟悉的、帶著微苦竹香的氣息,往日裏總能讓他感到安心,此刻卻像是一座無形的大山,壓得他喘不過氣來。
他顫抖著伸出右手,五指張開又握緊,反複幾次才鼓起勇氣,拿起那柄冰冷的、邊緣鋒利的篾刀。篾刀出奇地沉,握在他虛軟無力的手中,仿佛有千斤重,隨時都可能脫手墜落。
他深吸一口氣,用左手抽出一根稍粗的青黃色篾片。篾片冰涼、光滑,帶著竹子特有的韌性。他回憶著爺爺生前教過的標準姿勢,用左手拇指和食指死死捏住篾片一端,右手顫抖著舉起篾刀,將鋒利的刀刃壓在篾片邊緣。
削勻!瘸叔冰冷的聲音突然在身後炸響,如同監工揮舞的皮鞭,篾片紮緊,根基才穩!手抖,心就抖!心抖,燈就滅!
每一個字都像是一枚冰冷的釘子,狠狠釘進陳七童緊繃的神經!他猛地倒吸一口涼氣,用盡全身殘存的意誌力,死死壓住左手的顫抖,右手篾刀用力向下一壓、一拉!
嗤——!
一聲刺耳的刮削聲在寂靜的禪房裏驟然響起!
篾刀鋒利的刃口瞬間在光滑的篾片表麵留下了一道深深的、歪斜的刻痕!篾片邊緣的毛刺因為他用力過猛和無法控製的顫抖,直接翻卷了起來!與他記憶中爺爺手下那平滑如鏡、薄厚均勻的完美篾片,簡直是天壤之別!
突然間,一股巨大的挫敗感如排山倒海般向他襲來,與此同時,身體上的劇痛也如狂風暴雨般席卷而來!他隻覺得眼前猛地一黑,仿佛整個世界都在瞬間崩塌。手臂像是失去了所有的力量一般,軟綿綿的,篾刀也差點從他的手中滑落!
廢物!瘸叔那冰冷至極的聲音,如同寒冬裏的寒風,毫不留情地吹進了他的耳朵裏。那聲音中充滿了毫不掩飾的斥責,每一個字都像一把鋒利的刀子,無情地割裂著他的心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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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點痛都忍不了?!這點事都做不好?!拿什麽護你的燈?!拿什麽紮緊你的命?!瘸叔的話語如同一連串的重錘,狠狠地砸在他的心上,讓他幾乎無法喘息。
這聲斥責,就像是一根冰冷的錐子,毫不留情地刺穿了陳七童那本就脆弱不堪的自尊!一股難以言喻的屈辱和憤怒,如同火山噴發一般,猛地衝上了他的頭頂!
他緊緊地咬住牙關,甚至能聽到牙齒摩擦的聲音。牙齦因為過度用力而滲出了鮮血,那股血腥味在他的口中彌漫開來,帶來一種近乎自虐的刺激!然而,這股刺激卻讓他的眼睛裏爆發出一種近乎瘋狂的執拗!
他不再去看瘸叔,也不再理會身體的抗議!他死死捏住那根被削壞的篾片,再次舉起沉重的篾刀!這一次,他將所有的恐懼、憤怒、委屈、不甘,以及對那盞微小心燈的守護執念,全部凝聚在顫抖的右手上!
活下去!護住燈!紮緊根!
心中的嘶吼如同戰鼓一般在他的胸膛裏擂響,那是一種無聲的呐喊,卻比任何聲音都要震撼人心!
嗤——!
篾刀再次狠狠地壓下,然後猛地一拉,發出一聲尖銳的聲響。然而,他的動作依舊顯得那麽僵硬,力道也還是那樣的不穩定。
篾片的表麵,又一次留下了一道歪斜且深淺不一的刻痕。這道刻痕不僅不美觀,而且邊緣還翻卷著毛刺,仿佛在嘲笑他的笨拙。
但他並沒有停下手中的動作。
他就像一頭被逼入絕境的幼獸,除了本能之外,已經失去了所有的理智和技巧。他緊緊地抓住這根篾片,仿佛它是他最後的救命稻草,一旦鬆手,他就會墜入無底的深淵。
他的左手死死地固定著篾片,右手則顫抖著,但卻無比執拗地重複著削刮的動作。
嗤!嗤!嗤!
一聲聲刺耳的刮削聲,在這片死寂的禪房裏單調而固執地響起,就像他那不屈的靈魂在呐喊,在抗爭。
汗水如同決堤的洪水般從他額頭、鬢角、脊背瘋狂湧出,瞬間浸透了剛換上的僧衣,緊貼在皮膚上,冰冷粘膩。手臂的肌肉因為過度用力而酸脹、顫抖,如同灌滿了燒紅的鐵水。每一次揮動篾刀,都牽扯著全身的劇痛和枯竭的虛弱感,眼前陣陣發黑,金星亂冒。
翻卷的毛刺無數次刺破了他左手捏著篾片的手指和右手的虎口!細密的血珠不斷滲出,染紅了青黃色的篾片,也染紅了冰冷的篾刀刀柄!鑽心的刺痛感混合著身體的疲憊,如同潮水般不斷衝擊著他的意誌堤壩!
但他死死咬著牙!牙齦的刺痛和口中的血腥味成了支撐他的最後力量!他眼中隻有那根篾片!隻有篾刀鋒利的刃口!
爺爺臨終的囑托篾片紮緊如同魔咒般在腦海中回響!瘸叔冰冷的斥責如同鞭策!而矮幾上那簇微弱卻頑強跳躍的白金色心燈火焰,則成了黑暗中唯一的光!
削!削勻!紮緊!護燈!護命!
他徹底放下了對完美的執念,也不再被失敗的陰影所籠罩!此刻的他,正以最原始、最笨拙卻也最執著的姿態,用盡全身每一分力氣,與身體機能的極限搏鬥,與內心深處的恐懼抗爭,與那些在黑暗中窺視的無形威脅對峙!
每一次揮刀削刮,都仿佛在剜去靈魂中殘留的怯懦與無力,每一次竹屑飛濺,都是對自我極限的又一次突破!
嗤!嗤!嗤!
急促而淩亂的刮削聲在寂靜的禪房內回蕩,節奏越來越快,也越來越不成章法。那根原本光滑的青篾早已麵目全非,表麵布滿了深淺不一、歪歪扭扭的刀痕,邊緣處參差不齊如同野獸的獠牙,竹纖維間浸透了他混合著血水的汗水,在昏黃的燈光下泛著詭異的光澤。
夠了。
不知經曆了多少個輪回般的重複,瘸叔那沙啞得如同砂紙摩擦的聲音終於打破了這近乎自虐的循環。
陳七童的動作驟然凝固!就像被抽走了全身的筋骨,他的身體劇烈搖晃了幾下,緊握的篾刀一聲砸在冰冷堅硬的青石地麵上,發出令人心悸的脆響。
他劇烈地喘息著,豆大的汗珠混合著血水從下巴滴落,在布滿灰塵的地麵上砸出一個個暗紅色的小坑。
視線早已模糊不清,隻能隱約看見自己那雙布滿細小傷口、仍在不住顫抖的手,以及手中那根被糟蹋得不成人形的、沾滿血汙的篾片。
鋪天蓋地的屈辱感、挫敗感和極度的疲憊感如同決堤的洪水般瞬間將他吞沒。他失敗了,徹徹底底地失敗了。連一根最簡單的篾片都削不好,還有什麽資格......
就在這時,一隻粗糙得如同老樹皮、冰冷得如同鐵塊、沾滿泥汙和幹涸血跡的大手突然伸了過來,以不容抗拒的力道,一把奪走了他手中那根染血的、醜陋不堪的篾片。
陳七童無力地垂下頭,不敢抬頭直視瘸叔的眼睛,等待著更嚴厲的訓斥,等待著被徹底否定。
然而,預料中的斥責卻遲遲沒有降臨。
瘸叔隻是沉默地捏著那根浸透了七童汗水和鮮血、被削得慘不忍睹的篾片。他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在搖曳的油燈光下閃爍著銳利的光芒,一寸一寸地檢視著篾片表麵每一道歪斜的刻痕,每一處翻卷的毛刺,以及那些深深滲入竹纖維的暗紅色血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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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目光,極其緩慢地從篾片移向陳七童無力垂落、布滿細小傷口和血痕、仍在微微顫抖的雙手。
那雙手,曾經白皙稚嫩得如同新生的竹筍,如今卻沾滿了泥汙和血汙,指腹和虎口處被篾片毛刺劃破的傷口還在滲著細小的血珠,掌心因為過度用力握刀而被刀柄硌出了深紅的凹痕,有幾處甚至已經磨出了水泡。
瘸叔的目光,在那雙傷痕累累的小手上停留了很久很久。
昏暗中,他眼中那萬年不化的冰冷銳利似乎......極其極其微弱地......融化了一絲?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難以名狀的......複雜情緒。那眼神,不像是在看一個無能的學徒,倒像是在審視一件曆經千錘百煉、雖布滿裂痕卻仍未徹底破碎的......珍貴器物。
他緩緩抬起目光,越過陳七童低垂的頭顱,落在了矮幾角落——那盞靜靜燃燒著白金色微焰的素麵陶燈上。
燈焰依舊隻有米粒大小,在油燈昏黃的光暈下幾乎難以察覺。但瘸叔那雙能洞穿虛妄的眼睛,卻清晰地到:那簇微弱的白金火焰,在經曆了剛才那番近乎自虐的削篾過程後,非但沒有因為陳七童心緒的劇烈波動和身體的巨大消耗而熄滅,反而......似乎凝實了一絲?
雖然光芒依舊微弱得如同風中之燭,但那跳躍的節奏,卻比之前更加......穩定!火焰核心那點純淨的白金色,也顯得更加......內斂!仿佛在剛才那場無聲的、用汗水和鮮血進行的殘酷磨礪中,這簇新生的心燈火焰,也被強行錘煉、壓縮,如同精鐵般被打磨得更加堅韌!
瘸叔的瞳孔,極其細微地收縮了一下。他再次低下頭,看向手中那根染血的、醜陋的篾片。這一次,他的目光不再僅僅是審視,而是帶著一種近乎......科學探究般的專注。
粗糙得如同砂紙的手指,帶著一種與其外表極不相稱的謹慎,緩緩撫過篾片表麵那些歪斜的刻痕和翻卷的毛刺。
他的指尖特別停留在那些浸染了陳七童鮮血的地方,感受著竹纖維吸收血液後產生的微妙變化,那專注的神情,就像在解讀某種古老的密碼。
然後,他做了一個完全出乎陳七童意料的舉動。
瘸叔沒有像往常那樣將不合格的作品隨手丟棄,也沒有發出任何斥責。他隻是沉默地轉過身,走到床邊那堆精心削製的篾片旁,以近乎儀式般的莊重......將手中那根沾滿七童汗水和鮮血的、被削得不成樣子的篾片,放回了原來的位置!讓它與其他那些光滑勻稱的青黃篾片,混雜在了一起!
做完這個意味深長的動作,瘸叔才緩緩轉過身。他高大的身影在昏暗的油燈下投下巨大的陰影,如同一座沉默守護的山嶽。
他沒有再看陳七童,也沒有看那盞心燈。他的目光,穿透了禪房緊閉的木門,投向門外那片深沉的、仿佛隱藏著無盡威脅的黑暗。
那雙深潭般的眼睛裏,重新凝聚起如同萬年玄冰般的警惕和守護,無聲地宣告著一個鐵律:
隻要他那挺拔的身軀還屹立在這片黑暗之中,任何來自幽冥深處的覬覦與貪婪,都必須先踏過他已然傷痕累累的軀體,碾碎他仍在跳動的心髒!
那盞搖曳的心燈就是他生命的象征,正如瘸叔用沙啞得如同砂紙摩擦般的聲音所宣告的最終審判:燈在,命在。這簡短的四個字在死寂的禪房內緩緩回蕩,每一個音節都仿佛帶著千鈞之力,重重地砸在每個人的心上。
手......別停。這聲微弱的指令在黑暗中顯得格外清晰。
陳七童像一具被抽空力氣的木偶般癱坐在冰冷刺骨的地麵上,他的後背無力地抵著堅硬的床沿,全身的肌肉都在劇痛和巨大的消耗下徹底失去了知覺。他的意識在疼痛的浪潮中時隱時現,就像暴風雨中即將熄滅的燭火。
他隱約聽見了瘸叔的話語,卻無法理解那根沾滿血汙、扭曲醜陋的篾片被重新放回原位的深意。他隻能茫然地睜大雙眼,目光渙散地望向矮幾上那盞仍在頑強跳動的心燈——那微弱的白金色火焰在黑暗中顯得如此渺小卻又如此堅韌。掌心傷口傳來的陣陣刺痛與眉心印記殘留的冰冷悸動交織在一起,提醒著他此刻的真實處境。
燈焰雖弱,卻倔強地不肯熄滅。
篾片歪斜,浸透了暗紅的血跡。
前路漆黑一片,幽冥中的窺視者蠢蠢欲動。
而那位沉默的守護者,依舊如山嶽般巍然不動。
這漫長的黑夜,似乎永遠看不到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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