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雙眼睛退了，像潮水，卷走了天道的冰冷審視。孫悟空也墜下，如顆燃盡的星辰，從血色虛無裏，跌回這被愚蠢與自毀腐蝕的人間。
    轟——！
    一聲悶響，仿佛大地神經被無形巨手狠狠捏住，發出最後呻吟。三族戰場中心，被他砸出深不見底的坑，隻餘死寂。孔宣落下，俊美麵龐上，冰冷絕望褪去，隻剩空白。他想問，卻不敢。他知，自己沒資格。
    孫悟空沒理會那隻被嚇破膽的孔雀。他緩緩抬頭，灰眸掃過血色煉獄。怨毒、殺戮的鐵鏽味淡了。毀天滅地的量劫，似乎要結束了。並非打完，而是打不動了。
    東海血湯不再沸騰。南天熔爐熄火。中央墳墓停止下沉。龍、鳳、麒麟，三隻流幹驕傲之血的蠢狗，像三座被“大勢”重錘敲碎骨頭的血肉雕塑，倒在親手染紅的大地。眼中無殺意，無瘋狂，隻剩耗盡力氣、流盡鮮血後的空洞死寂。孫悟空不喜歡這種死，覺得難看。
    他轉身欲走，離開這無趣墳場。可邁步刹那，魔猿之心猛跳。不是預警，不是危險。是呼喚，輕弱如風中殘燭，帶著悲哀與不甘。來自中央大地，血肉墳墓最深處。孫悟空停下，皺眉。他厭惡軟弱哀求，可那呼喚如冰冷絲線，纏住了腳。他沉默片刻，不情不願地走向源頭。
    他走得很慢，像個打完架想回家，卻被煩人鄰居拉住的野猴子。穿過屍橫遍野的麒麟墳場，他看到了。一頭巨大麒麟，身形如古老山脈化身，是祖麒麟，曾以仁德鎮壓洪荒。此刻，隻是一具緩緩腐爛的屍體。黃鱗甲被怨毒詛咒染成死灰，頭顱被利爪撕裂一半。腥臭、灼熱的死氣，自龐大身軀緩緩升騰。他快死了，也已死了。
    孫悟空停在麵前，看著這可悲屍體，眼神像看風化頑石。此時，死透的屍體上，唯一完好的巨眼緩緩睜開。眼中無威嚴，無仁慈，無任何情感，隻剩空洞死寂。他看著孫悟空，這異數。然後，他開口，聲音輕弱如風中殘燭，是最後的歎息。
    “大聖……”他竟知他名字。“……非你之過……此乃……我族之……命……”聲音斷續，如繃緊琴弦。
    “……望……”他渾濁巨眼艱難轉向身下，那裏有團微弱金光，裹著瑟瑟發抖的小麒麟。正是他之前隨手救下的。
    “……護此……血脈……”聲音越來越弱。孫悟空沒說話，緩緩伸手。一股柔和混沌之力散出，將小麒麟和金光托起。金光不是法寶靈根，是枚印，布滿裂痕，流轉麒麟一族最後氣運與希望的古老玉印——麒麟印。
    祖麒麟那雙空洞巨眼，看到猴子雖冷漠卻堅定的動作，竟流下兩行渾濁血淚。那非悲傷不甘，隻是釋然解脫。為自己可悲族群，找到最後一線雖渺茫卻真實的生機。他最後執念散了，龐大身軀化作飛灰，融入這片曾用生命守護卻最終背叛他的冰冷大地。
    孫悟空看著漫天金灰，沉默。他將瑟瑟發抖的小麒麟和哀鳴的麒麟印收進袖裏。然後，用一種自己都未曾想過的鄭重，卻無比平靜的聲音，對著空無一物的虛空說：“安心去吧。”他頓了頓，冰冷灰眸掃過緩緩恢複生機的西方焦土。“隻要俺老孫在，必不讓他，受人欺淩。”
    孔宣在後看著，猴子看似瘦削卻比不周山更沉重的背影。他冰冷鳳目被極致茫然填滿。他不明白，這混沌，這毀滅，這足以將新天地打回原形的恐怖存在，為何主動背負注定被大勢碾碎的可悲族群最後因果？他不懂，卻知道，這天地真正的亂，才剛剛開始。
    劫波漸息，洪荒大地仿佛喘過一口氣，卻依然帶著傷痕。天空中的異象緩緩消散，那些被量劫攪亂的天地元氣，也開始尋找新的平衡。天道，這無情的主宰，降下了它的裁決。
    一道道金色的光柱，自九天之上垂落，它們不帶絲毫情感，卻帶著絕對的公正。這是功德，是天道對那些維護洪荒秩序，或者說，在劫難中“順應”了它意誌的生靈的獎賞。同時，也有漆黑如墨的業力之雲翻滾，那是對那些掀起殺戮、破壞洪荒的生靈的懲罰。
    三族，龍、鳳、麒麟，作為量劫的主角，承受了最大的因果。那些殘存的族人，在功德與業力的雙重洗禮下，徹底退出了洪荒曆史的舞台中心。他們曾經的輝煌，化作塵埃，隻剩下零星血脈，苟延殘喘。
    孫悟空靜靜地站在那深不見底的巨坑旁，感受著功德與業力的降臨。他沒有去爭奪那些耀眼的金光，也沒有畏懼那些纏繞的黑雲。他隻是看著，看著這一切，眼中波瀾不驚。
    然而，一道比其他功德光柱微弱得多，卻純粹得令人心悸的金色光芒，悄無聲息地落在了他的身上。那不是因為他斬殺了羅睺，也不是因為他拯救了三族。那是來自天道最深處的認可，對他“護此血脈”行為的獎賞。他介入了因果，卻又以一種“守”的方式，為天道運轉留下了“變數”。
    那點滴功德，像清泉，洗滌著他身上沾染的血腥與煞氣，抵消了他部分介入因果所帶來的業力。他的混沌魔猿道果，剛剛才圓滿，此刻在這功德的滋養下，變得更加凝實，也更加通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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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半步準道祖的修為，徹底穩固，再無一絲浮動。他感受著體內那澎湃的力量，那股足以開天辟地的“力”，此刻卻多了一份內斂，一份堅韌。他看著凋零的洪荒，看著那些被天道清洗過的殘骸，心中對“秩序”與“變數”有了新的思考。
    “天道，亦有漏洞。”他低聲自語，聲音沙啞。那雙灰眸深邃如混沌，映照出這片支離破碎的大地。“俺老孫，便是那漏洞。”
    他抬手，掌心之中，那隻瑟瑟發抖的小麒麟，與那枚布滿裂痕的麒麟印，此刻被一層溫潤的金光包裹，顯得安寧許多。他輕輕摩挲著，眼中閃過一絲複雜的情緒。
    “這因果，俺老孫，接下了。”他緩緩開口，聲音不大，卻像一句沉重的誓言，在這劫後餘生的洪荒大地回蕩。
    這洪荒，亂了。可他這顆魔猿之心，卻從未如此清明。他知道，一場更大的棋局，正在緩緩展開。而他，齊天大聖孫悟空，將以一個“變數”的身份，徹底攪動這方天地。
    他轉過身，將小麒麟和麒麟印收好，目光望向東方。那裏，有一座仙島，島上有一位同樣不喜“秩序”的道友，還在等著他。他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那笑容裏，是劫後餘生的灑脫，也是對未來挑戰的期待。
    “走吧，孔宣。”他輕聲說道，聲音裏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愉悅。“去會會那金鼇島的通天道友。”
    孔宣從茫然中回神，看著孫悟空那堅定的背影，心中雖有疑惑，卻也生出一絲難言的期待。他知道，跟著這隻猴子，這洪荒，絕不會無聊。
    劫波漸息，亂世方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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