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江湖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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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長安的夜,比瓦崗山多了幾分繁華的喧囂,也多了幾分宮牆深院的寂寥。燕國公府的書房內,燭火搖曳,映著羅成蒼白而疲憊的臉。自那日刑場歸來,夜夜驚夢,已將他折磨得形銷骨立,往日冷峻的銳氣,也蒙上了一層驅不散的陰翳。
    桌上,攤著一卷《黃庭經》,乃徐茂功前日探病時悄然留下,言說或可靜心寧神。羅成素不信這些道家玄虛,此刻心煩意亂,信手翻看,字句玄奧,難以入心。他煩躁地推開經卷,起身走到窗前。
    夜空澄澈,白虎星在北方天際熠熠生輝,星光銳利如槍鋒,然而在羅成眼中,那光芒卻刺眼得令他心悸。他仿佛又能看到,一道怨毒的青色幽光,如跗骨之蛆,纏繞在白虎星周圍,無聲地咆哮、撕咬。
    “呃……”他猛地捂住胸口,一陣心悸絞痛襲來,冷汗瞬間浸透內衫。那並非肉體傷痛,而是魂魄深處傳來的、源自夢魘的幻痛。
    “表哥!”羅煥聞聲而入,見狀大驚,連忙扶他坐下,遞上溫水。
    羅成擺手推開,喘息稍定,目光落在牆角立著的那杆五鉤神飛亮銀槍上。槍身雪亮,寒芒流轉,曾是他傲視群雄的依仗。可如今,他看到槍鋒,卻仿佛能看到單雄信脖頸濺出的血光,能聽到那淒厲不甘的詛咒。
    “這槍……沾了不該沾的血……”他喃喃自語,聲音沙啞。
    羅煥憂心道:“表哥,您這是心病,還需心藥醫啊。要不……我去請秦元帥或程將軍過來陪您說說話?”
    羅成沉默片刻,搖了搖頭。他心高氣傲,怎願讓人看見自己這般狼狽脆弱的模樣?尤其是秦瓊和程咬金,他們雖也悲痛,卻似乎已漸漸從單雄信之死的陰影中走出,融入了大唐的新朝堂。唯有他,被那青龍的怨魂死死纏住,不得解脫。
    “備馬。”羅成忽然起身,語氣決絕。
    “表哥,這麽晚了,您要去哪兒?”
    “去個……清靜的地方。”
    月色下,一騎白馬馳出長安城,踏著清冷的夜霜,直奔城南終南山方向。羅成需要遠離這喧囂的帝都,需要找一個無人打擾的地方,獨自麵對這份噬心的夢魘。
    幾乎在同一片月色下,盧國公府的後園卻是另一番景象。程咬金命人搬來幾壇好酒,幾碟粗獷的肉食,拉著秦瓊在石桌旁坐下。
    “秦二哥,來來來,今晚月色不錯,陪俺老程喝兩碗!這長安城的酒,精細是精細,總他娘的喝不痛快!還是咱瓦崗的土燒夠勁!”程咬金拍開泥封,濃鬱的酒香四溢,他給秦瓊和自己各倒上滿滿一大海碗。
    秦瓊看著程咬金那依舊大大咧咧的樣子,臉上露出一絲溫和的笑意,心底卻泛起一絲物是人非的酸楚。他端起碗,與程咬金重重一碰:“四弟,請。”
    酒液辛辣,入喉如火,一如當年在瓦崗山寨,與兄弟們大碗喝酒、大塊吃肉的滋味。程咬金咕咚咕咚灌下大半碗,抹了把嘴,黑臉上已泛起紅光,他環顧這精致華美的國公府花園,咂咂嘴:“唉,秦二哥,你說……這日子過得,是不是忒不真實了?前幾年還在瓦崗山上砍隋兵,腦袋別在褲腰帶上,現在倒好,穿這勞什子國公袍子,人模狗樣地天天上朝,說些文縐縐的屁話,真他娘的憋屈!”
    秦瓊抿了口酒,目光悠遠,輕聲道:“四弟,此一時彼一時。天下將定,我等武人,也該馬放南山,刀槍入庫了。這是好事。”
    “好事是好事……”程咬金抓起一塊蹄髈啃著,含糊道,“就是……就是心裏頭,空落落的。有時候半夜醒來,還以為在瓦崗的山寨裏,聽著外頭兄弟們的鼾聲和巡哨的梆子響呢。” 他頓了頓,聲音低了下來,“要是……要是單二哥還在,王伯當、尤俊達他們都沒散……該多熱鬧……”
    秦瓊握著酒碗的手微微一緊,酒麵泛起漣漪。他何嚐不懷念?懷念那毫無芥蒂的兄弟情義,懷念那生死與共的熱血歲月。可他也清楚,那樣的瓦崗,早已隨著李密的野心、單雄信的固執和各自的選擇,煙消雲散了。
    “四弟,”秦瓊深吸一口氣,拍了拍程咬金的肩膀,“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如今陛下(李世民)是明主,待我等不薄,天下百姓也盼著太平。我等……終究是臣子,是將軍,不再是山大王了。”
    程咬金沉默了,低頭看著碗中晃動的酒影,良久,才悶悶地“嗯”了一聲。他忽然抬起頭,眼圈有些發紅:“秦二哥,你說……單二哥在下麵,會不會怪俺?怪俺沒出息,怪俺……沒攔著羅成?”
    秦瓊心中一痛,仰頭將碗中殘酒飲盡,辣意直衝眼底:“他不會怪你。要怪,也隻怪我……怪我這個做二哥的,沒能……護住他。” 他的聲音,帶著難以言說的沉重與愧疚。
    兄弟二人對坐無言,唯有月光灑落,將影子拉得長長。繁華的長安夜色,也掩不住那源自記憶深處的、江湖遠去的蒼涼。
    而在遙遠的終南山深處,一座無名峰頂。羅成勒馬而立,任山風鼓蕩著他的白袍。腳下是雲海翻騰,頭頂是星河璀璨。遠離了塵世喧囂,此處唯有天地之浩大與自身之渺小。
    他望著那仿佛觸手可及的星辰,尤其是那顆孤懸天際、煞氣凜然的白虎星,心中那片狂暴的夢魘,似乎在這亙古的寂靜中,稍稍平息了一些。但那份深入骨髓的空虛與無家可歸的漂泊感,卻愈發清晰。
    “單雄信……”他對著虛空,低聲喚出這個名字,沒有恨意,也沒有恐懼,隻有一種難以名狀的疲憊,“你我都不過是……天命棋盤上的棋子罷了。爭了一世,鬥了一生,到頭來……誰又是真正的贏家?”
    山風呼嘯,卷走他的低語,沒有回答。
    瓦崗山的煙火,已散入曆史的塵煙。
    兄弟們的熱血,已冷卻成冰冷的功勳。
    活下來的人,帶著滿身榮光與傷痕,走進了新的時代,也走入了各自無法言說的孤獨。
    江湖已遠,前程漫漫。
    這英雄輩出的時代,正緩緩落下帷幕,而新的故事,才剛剛開始書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