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0章藥煙起處無貴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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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城東貧民巷,腐臭如瘴。
    三十名幼童橫臥於髒汙草席之上,麵赤如血,雙目緊閉,呼吸急促如風箱抽動。
    有的口吐白沫,有的四肢抽搐,父母跪在泥地裏磕頭不止,額頭磕破,血混著淚流進塵土。
    “藥神顯靈啊……救救孩子……”
    “太醫院的老爺們呢?你們不是說焚香就能驅疫嗎?!”
    香爐高燃,青煙嫋嫋,幾個太醫院老醫正披著寬袖長袍,手持桃木劍繞圈作法,口中念念有詞:“疫鬼作祟,陰邪入體,急請南鬥星君下凡鎮壓!”
    百姓跪了一地,卻無人敢質疑。
    直到一隊素衣短打的身影穿巷而入,腳步整齊,目光如炬。
    是藥閣新徒。
    為首的小春雖雙目失明,卻感知敏銳。
    她蹲下身,指尖輕觸一名患兒額頭,又緩緩滑至脖頸動脈,再探其掌心濕熱之氣。
    她眉頭越皺越緊,忽然開口,聲音不大,卻像刀劈開迷霧:
    “這不是瘟,是毒。”
    眾人一怔。
    阿豆已衝到巷口藥鋪前,一把掀開藥渣簍,鼻尖一嗅,臉色驟變:“他們用假藍根冒充紫萍草!藥性差了十倍不止!這方子根本壓不住熱毒!”
    小春沉聲道:“患兒熱從血出,非風非寒,脈滑數而實,舌底瘀紫——是濕毒入血,經口而入。”
    “井水。”阿豆猛地抬頭,“巷中那口老井,三天沒清了,上遊豬圈滲漏,糞水倒灌!他們喝的全是帶毒的髒水!”
    兩人對視一眼,無需多言,立刻依“辨毒十法”推演病症,結合雲掌令使所授“三因製宜”原則,迅速擬定新方:清血散加減,輔以金銀花、地龍、赤芍涼血解毒;另令全巷百姓將井水煮沸三刻後再飲,用石灰粉遍灑屋角排汙。
    “快!熬藥!”小春喝令。
    藥爐架起,陶罐翻滾,藥香漸漸壓過腐氣。
    半日後,首批服藥的十名患兒體溫回落三成,抽搐停止,呼吸平穩。
    第三名原本氣息將絕的孩子,竟在昏睡中發出微弱哭聲。
    消息如野火燎原,一夜傳遍京城。
    藥閣門前,百姓蜂擁而至,爭看新貼出的“疫圖”——那是阿豆以炭筆繪就的圖文並茂之圖:井水如何被汙染,假藥如何混淆真品,病症如何演變,用藥如何應對。
    圖下一行大字,力透紙背:
    “病不認貴賤,藥豈由權定?”
    有人當場痛哭:“我兒昨日死時,太醫院還在跳大神!”
    當夜,三條街外的老藥鋪被人砸了門匾,磚頭雨點般砸進櫃台,怒吼聲震天響:“你們賣的是命!不是藥!”
    藥閣內,雲知夏立於窗前,聽十徒歸來稟報,麵色不動,眼底卻掠過一絲冷光。
    她轉身,取來一隻密封陶甕,從中倒出一隻死鼠——正是今日清晨從疫區帶回的病亡野獸。
    “架藥試台。”
    一聲令下,石台抬出,銅盆盛水,火把燃起。
    她執刀剖開鼠腹,手法利落如行雲流水,髒器暴露,肝黑如焦炭,腎布黑斑。
    她取出一小瓶“顯頻液”,滴入組織切片,又置於特製銅鏡下。
    “看。”
    眾人湊近,隻見那黑斑在鏡中竟泛起詭異熒光,紋理清晰可辨。
    她再取腐井水樣,滴入堿液試劑,刹那間泡沫翻騰,泛出青綠浮渣,惡臭撲鼻。
    “此為濕毒聚合之象。”她聲音冷峻,“舊方隻知‘清熱解毒’,卻不知毒從何來,如何對症?你們焚香禱告,百姓就在席上等死。”
    她抬眸掃視全場,目光如刃:“他們說我是女子,不得主壇;說我立藥閣是妄言惑眾。可今日這鼠髒裏的黑斑,井水中的毒沫,哪一個字,是虛言?哪一道,是妄斷?”
    台下學徒屏息,眼中燃起火光。
    就在此時,門外急報。
    禮部尚書柳元敬聯合京中三大藥商,頒下急令:藥閣無朝廷行醫執照,所出方劑皆屬私方,凡使用或傳播者,以“擾亂醫政”論罪,重罰不貸!
    更命禮部錄事孫典史起草《禁妄言令》,欲徹底封殺藥閣言論。
    雲知夏聽完,隻輕輕一笑。
    “執照?”她指尖輕敲案台,“百姓的命,要等你們批紅畫押才救?”
    她轉身走向內室,取出一卷竹簡,展開,正是《大胤醫典·禁令篇》。
    “他們以為,一道令下,就能熄了這爐火?”
    她抬眼望向窗外,藥閣上空,那一縷藥煙依舊嫋嫋不散,逆風而上,直指宮闕。
    而在禮部偏房,孫典史獨坐燈下,手中抄錄的藥閣講義攤開至“縫合七式”一頁。
    他指尖顫抖——這精細針法,竟與他三年前在邊關戰地所見軍醫救治斷腸傷兵之法一模一樣!
    “原來……他們早就在用了?”
    他猛地合上講義,四顧無人,悄然將其塞入貼身布匣,藏於床底。
    夜風穿窗,吹滅油燈。
    黑暗中,唯有他胸口貼著的那卷紙,仿佛還帶著一絲未冷的溫度。
    而藥閣深處,雲知夏提筆在新製的試藥規程上落下最後一筆。
    墨跡未幹,晨光已透窗欞。
    藥煙依舊升騰,像一把燒向舊天的火。
    【第181章 藥煙不滅,火種燎原】
    藥閣門前,晨光未散,石台已立。
    雲知夏一襲素袍,袖口挽至肘上,發髻用一根銀針別住,幹淨利落。
    她親自執筆,在黃麻紙上寫下四個大字——百人共驗。
    圍觀百姓屏息凝神,連咳嗽都壓得極低。
    幾日前還跪地等死的父母,如今擠在最前排,目光死死盯著那方石台,仿佛那是通往生門的碑文。
    “凡藥出,必經十徒分試,三日公示,無異方行。”她的聲音不高,卻字字如錘,砸進每個人耳中。
    “我不信天命,不信神鬼,隻信這雙手試出來的真藥。”
    話音落,十名學徒列隊而出,皆著短褐麻衣,胸前繡著藥閣新製的徽記——一株銀針穿破烏雲,下書“實證”二字。
    小春在列,手戴雲知夏昨夜親手調整的“觸藥指套”:薄如蟬翼的羊皮包裹指尖,內襯嵌入極細銅絲,能感知藥粉顆粒粗細至毫厘。
    她雖目不能視,卻比任何人都“看得”更清。
    阿豆捧著第一劑“清血散”走上台,分裝十碗,十徒依次服下。
    雲知夏親自計時,記錄麵色、脈象、汗出、腸鳴諸項變化。
    日影西移,無人不適。
    “藥性穩,解毒效顯,無偏性。”小春忽然開口,指尖輕撫碗底殘粉,“顆粒均勻,溶散如預期。”
    雲知夏點頭,將記錄冊高懸於台前木架。
    “三日公示,百姓可查可問。若有一人服藥後生異症,藥閣自毀招牌。”
    人群嘩然。
    這已不是行醫,是以命證道。
    當夜,藥閣燈火通明。
    老鐵匠在後院爐火不熄,錘聲叮當,百具“藥試銅人”正在成型——銅皮裹棉,內填藥泥,專供練針之用。
    雲知夏親自監工,每具銅人穴位皆按《經絡實測圖》校準,深淺分寸,毫厘不差。
    她走進內室,見小春獨坐案前,正用指套摩挲一包新研藥粉,神情專注如雕玉。
    “師父……”小春忽然抬頭,聲音微顫,“我以前總覺得自己看不見,是廢人。可今日,我試出了第三碗藥粉比其餘粗了半成……他們依我的判斷重研了……真的有效。”她眼眶泛紅,“我……我終於不是累贅了。”
    雲知夏走近,掌心輕落她肩頭,溫而不柔,穩如磐石。
    “你不是累贅。”她聲音低緩,卻字字如釘,“你是第一個‘手眼醫者’。眼盲,心不盲;看不見藥,卻能‘摸’出真偽。這世間,不該隻有一種‘看見’的方式。”
    小春渾身一震,淚水終於滾落。
    三日後,首劑“清血散”通過共驗,療效確鑿,百姓自發排隊領藥。
    藥閣門前長龍蜿蜒三條街,有老嫗拄拐而來,有壯漢背病妻跪地相求。
    更令人震動的是——柳元敬派來監視的三名衙役,竟悄悄混入隊伍,隻為給家中染病幼子取藥。
    雲知夏立於高台,望著這長龍般的人海,忽而抬手,揚聲:
    “從今日起,藥閣不拜官,隻救人!”
    話音落,小春與阿豆齊步上前,高聲誦讀《傷寒新解》首章:“病有風寒濕熱,皆從外入,非鬼神所降……辨其源,斷其路,以藥製之,以術救之……”十名女徒列隊相和,聲浪如潮,衝破晨霧,直上雲霄。
    而在人群最外,孫典史立於陰影之中,手中緊握那卷抄滿批注的講義,指尖微微發顫。
    他抬頭望向藥閣上空——那一縷藥煙,依舊嫋嫋不散,像一把燒向舊天的火。
    他的喉頭滾動了一下,終是沒走。
    而在藥閣深處,雲知夏翻閱著學徒們昨夜的練針記錄,眉頭微蹙。
    銅人雖成,然針法偏差仍多,深淺錯亂,角度偏移……若真用於活人,輕則無效,重則傷脈。
    她提筆,在新紙寫下一行字:
    “標準器,不可缺。”
    筆鋒未收,窗外風起,吹動案上圖紙一角——隱約可見銀針輪廓,旁注小字:刻度至厘,誤差不超三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