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9章 活人不燒替身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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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露凝重,藥閣密室燭火搖曳。
    雲知夏指尖輕撚,那半張焦黑殘紙在琉璃燈下泛起幽微熒光,夜光苔所書的隱文如蛛絲遊走——“月見藤灰三分,合夢露蒸餾,七日成香”。
    她眸色沉沉,一字一句讀完,唇角卻無笑意。
    夢引香,以幻亂神,借夢窺心。
    前世她在實驗室中研究過類似致幻劑的神經作用機製,但眼前這香,竟能穿透意識壁壘,精準錨定特定夢境,已近乎邪術。
    而它的主材“月見藤”,畏光如鬼,百年一花,隻生一處——皇陵禁地,東側第三墓道深處,陰氣匯聚之所。
    她抬眸,聲音清冷:“小竹。”
    “在。”門扉輕啟,小竹悄然而入,臉上尚有熬夜謄錄藥方的倦色,眼神卻清明銳利。
    這曾是藥閣最不起眼的小婢,如今已是她手中最靈的一根針。
    “你去查近十年‘匠營’對皇陵采藥的記錄,尤其關注是否有‘月見藤’出庫,登記何人簽批。”雲知夏將殘片收起,語氣平淡,卻字字如刀,“記住,不動聲色。若有人察覺,便說是為配‘安魂香’尋藥引。”
    小竹點頭退下,身影沒入夜色。
    三日後,她帶回一卷泛黃賬冊,指尖點在一行墨跡上:“三年前,冬月初七,匠營出庫‘特供香料’一批,用途‘供奉昭寧宮佛事’,簽批——內侍省監。”
    雲知夏盯著那名字,眸底寒光一閃。
    內侍省監,昭寧宮掌事太監,先帝舊人,當今太後心腹。
    此人從不露麵,卻掌控宮中耳目無數,連靖王都曾言:“昭寧宮的風,比刑部的刀還利。”
    她起身,拂袖:“傳老鎖匠。”
    老鎖匠年逾六旬,脊背微駝,雙手布滿老繭,是匠營元老,專司皇陵機關鎖鑰。
    他踏入藥閣時,步履沉穩,眼神卻避著雲知夏的視線。
    “三十年來,無人采月見藤。”他跪地稟報,聲音沙啞,“皇陵禁地,步步殺機,非持真鑰不得入。我親手設的鎖,沒人能破。”
    雲知夏不語,隻從藥感爐中取出一隻青瓷小盞,盞中灰燼呈淡褐,是她昨夜焙燒俘虜鼻血所得。
    她將灰燼傾於白玉盤上,指尖輕彈一撮“顯塵粉”,頃刻間,細如塵埃的銀色顆粒浮現。
    “這是‘陵土’。”她聲音平靜,“產於皇陵東側第三墓道表層,含微量‘寒晶砂’,遇藥感熱則顯光。你猜,它為何會出現在一個刺客的血裏?”
    老鎖匠瞳孔驟縮,喉結滾動。
    雲知夏繼續道:“你鎖得住門,鎖得住機關,可你鎖不住人心。有人持鑰入陵,采藤煉香,借夢控人,而你,被蒙在鼓裏三十年。”
    老鎖匠渾身一震,終於抬頭,眼中泛起血絲:“我……我確不知那是月見藤!但三年前,內侍省監持太後手諭來取‘特供香料’,我依令開庫……那批料,是從東三道旁的枯井裏取的!我以為隻是尋常藥引……”
    他聲音顫抖:“我們鎖得住門,卻鎖不住人心啊……”
    雲知夏靜靜看著他,良久,才道:“我要你重製一把‘偽陵鑰’。”
    老鎖匠一怔。
    “形製與真鑰完全一致,唯齒紋第七道,暗刻一道熒光槽,注入夜光苔汁,肉眼不可見,遇熱則顯。”她取出一張圖紙,筆鋒利落,“三日內完成。若事泄,你知後果。”
    老鎖匠咬牙接過圖紙,額頭冷汗涔涔。
    七日後,墨八回報:三名俘虜中一人於地牢破窗而逃,身攜一枚銅鑰,直奔城西。
    雲知夏立於窗前,指尖輕叩案幾,眸光如刃。
    三日後深夜,密報傳來:昭寧宮後牆黑影閃動,一人持鑰潛入皇陵,沿東三道下行,入廢棄藥窖。
    她披上玄色鬥篷,隻帶沈青璃與墨八,悄然出閣。
    藥窖深埋地下,陰氣森森,蛛網密布。
    三人潛至入口,墨八以刀挑開鏽鎖,一股陳腐藥香撲麵而來。
    室內景象,令人窒息。
    數十個麻布藥包堆疊如山,封口印著“清脈散”三字,正是她所製禦用良方。
    她上前拆開一包,撚粉入鼻,冷笑:“九成滑石粉,半分真藥,還摻了‘迷心草’——這不是治病,是慢性控魂。”
    沈青璃翻看牆角殘卷,指尖微顫:“這是……《藥感初探》手抄本,筆跡……與徐太醫書房那卷一模一樣!”
    徐太醫,先帝禦醫,三年前暴斃,死因不明。
    而今,他的學術殘卷竟出現在昭寧宮私設藥窖,與仿製藥共存。
    雲知夏目光掃過滿室罪證,卻無動於衷。
    她不取,不毀,隻淡淡道:“小竹。”
    “在。”暗處人影浮現。
    “拿印模來。”
    小竹捧出一方木印,圖案古樸,刻的是一行縮微碑文——“阿豆碑文”四字,取自她早年救治的第一個藥童之墓,碑上所刻,字字血訓:“藥不可欺,心不可昧。”
    雲知夏將印輕輕按在第一包仿藥上,墨痕清晰。
    “讓他們帶回去。”她聲音冷如寒泉,“讓昭寧宮的佛堂,也聞聞藥灰的味道。”
    返程途中,風起雲湧。
    夜風如刀,割過藥閣簷角鐵鈴,發出細碎而冷冽的響。
    雲知夏立於高台之上,玄袍獵獵,手中一錘輕落,嵌入鐵碑的金塊發出低沉嗡鳴,仿佛將一道詛咒釘進了大地深處。
    “碑不是立給活人的,但債,得讓死人也背。”她低語,聲音不大,卻似有千鈞之力壓進夜色裏。
    墨八站在階下,眉頭緊鎖。
    他從未見過這樣的女人——不爭寵、不告密、不依附權貴,甚至在手握滔天證據之時,仍選擇沉默。
    她不動聲色地布網,卻每一步都踩在人心最痛之處。
    “主子,”他終於忍不住低聲道,“昭寧宮私煉禁藥、偽造禦方、勾結舊匠、擅入皇陵……樁樁件件,皆可誅九族。您不奏陛下,不怕反噬麽?”
    雲知夏沒有回頭,隻抬手撫過鐵碑新麵。
    那金文在月光下泛著幽光,像一道未愈的傷疤,又像一紙無聲的宣戰書。
    “報了,就成宮鬥。”她語氣平靜,仿佛在說一件與己無關的事,“陛下震怒,太後請罪,內侍省監伏誅……然後呢?明日又有新監、新佛堂、新香火。權爭如潮,退了這一波,還有下一波。”
    她終於轉身,眸光如刃,直刺墨八眼底:“可若這是醫鬥呢?我以藥證罪,以碑立道。他們用醫術控人,我便用醫術揭皮——不靠聖旨,不借天威,隻憑一個‘真’字。”
    墨八怔住。
    他忽然明白,她要的不是懲罰,而是審判。
    不是由帝王裁決,而是由醫道本身來定罪。
    風卷起她鬢邊一縷碎發,雲知夏望向藥閣中央那座重燃的熔爐。
    爐火通紅,映得她半邊臉如血染。
    夢引香殘晶與偽陵鑰在坩堝中熔為金液,原本渾濁的金屬竟在凝固時自行析出半行字跡:“奉養非長生,替罪換命遲。”
    八字如讖,字字帶煞。
    她凝視良久,指尖緩緩劃過那凸起的紋路。
    這不是人為刻寫,而是藥性與金屬在極端高溫下自然聚合的“藥感顯文”——唯有對藥理通徹入微者,才能解讀其意。
    “奉養……非長生?”她低聲呢喃,“替罪……換命遲?”
    不是立刻償命,而是遲早要還。
    像是某種冥冥中的天道回響,又像是藏在香灰裏的警告。
    她忽然笑了,笑意卻無半分溫度:“他們在佛前燒香,求替身消災。可活人怎配燒替身符?若真有陰律,那燒出去的孽,終會反噬自身。”
    她轉身步入藥閣,步伐沉穩如鍾。
    “小竹。”
    “在。”
    “調我三年前所有經手的‘皇陵供香’記錄。”她聲音清冷,落在寂靜夜裏格外清晰,“一頁都不能少。”
    小竹一怔,隨即應聲退下。
    雲知夏卻沒有回寢殿,而是登上藥閣最高層的觀星台。
    夜穹如墨,星軌錯落,她取出一方玉簡,將那八字金文逐筆摹下,又翻開隨身攜帶的《毒理殘卷》,一頁頁對照。
    月光灑在她肩頭,映出一道孤絕的剪影。
    風未息,局未破,而真正的較量,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