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4章 燒書的人最怕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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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晨光未至,京城已亂。
    藥閣門前的青石板上,積了一夜的霜還未化。
    三十餘家私醫閉門謝客,門板上貼著墨跡未幹的告示:“奉律台令,停診三日,以正醫綱。”可百姓不管什麽律台、醫綱,他們隻知道,家中病兒咳得撕心裂肺,老母臥床不起,若藥閣也倒了,他們便真無路可走。
    天剛蒙蒙亮,人群便如潮水般湧來。哭聲、喊聲、拍門聲混作一團。
    “藥閣大人!救救我孩子吧!他燒了一夜,沒人敢開方!”
    “你們若關門,我們全家隻能等死!”
    “雲閣主——您出來看看啊!”
    藥閣鐵門緊閉,簷下銅鈴在風中輕響,像是在回應這滿城悲鳴。
    終於,門軸“吱呀”一聲推開。
    雲知夏一身素白藥袍,外罩玄色長衫,發髻用一根銀針綰住,步出山門。
    她麵容平靜,目光卻如刀鋒掃過人群,所到之處,喧嘩漸息。
    她抬手,身後小滿捧著厚厚一疊紙冊上前。
    那是連夜刻印的《簡明藥錄》,字跡清晰,條目分明,全是百姓用得上的應急方子:退熱湯、止痢散、外傷金創膏……
    “從今起,”她的聲音不高,卻穿透寒風,直抵每個人耳中,“藥閣教方,不教跪。”
    人群一靜。
    她又取出一冊殘卷,紙頁泛黃,邊角破損,卻是阿豆生前未完成的《草藥圖譜》。
    她當眾執筆,蘸墨落紙,補上最後一味“地骨皮”的藥性與配伍,筆鋒沉穩,字字如釘。
    “醫在民間,不在典上。”她將圖譜高高舉起,“誰識百草,誰就能救人。誰敢救人,誰就是醫。”
    人群沸騰了。
    有人跪地叩首,有人淚流滿麵,更有年輕學徒高喊:“我願入藥閣,學真方!”
    就在這時,馬蹄聲驟起。
    陸仲景率律台差役而來,黑衣皂靴,手持封條,臉色鐵青:“奉醫律使令,藥閣學堂授非古法,惑亂民心,即刻查封!”
    身後差役上前欲貼封條,卻被一排藥童橫臂攔住。
    雲知夏卻笑了。
    她不怒,不阻,隻淡淡道:“查封可以。但規矩得改。”
    “什麽規矩?”
    “想進學堂的人,先過‘藥感試陣’。”她抬手一指學堂門口新設的三重木架,其上懸掛十餘包藥粉,皆無標簽,“凡能辨出‘蛇蛻灰’與‘雪蟬蛻’氣味差異者,可入內聽講一日。”
    陸仲景冷哼:“雕蟲小技!我自幼研習《醫律典》,辨藥百種,豈會不知?”
    他昂首邁入陣中。
    藥香初聞清淡,漸漸濃鬱,繼而詭異扭曲。
    他的腳步開始踉蹌,額頭冷汗涔涔,眼前幻影迭起——仿佛看見沈青璃立於高台,手中律典化作巨蛇纏繞脖頸,嘶嘶吐信。
    “不……不可能……”
    他猛地抱住頭,雙膝一軟,竟當場嘔出一口黑水,腥臭刺鼻。
    眾人驚退。
    雲知夏緩步上前,從袖中取出三枚細如發絲的銀針,名為“清髓”。
    她一手扶住陸仲景肩頭,一手執針,精準刺入他手腕三處要穴。
    針尾輕顫,一絲灰白結晶順著針身緩緩析出,落入瓷碟,如霜似塵。
    “這是‘靜心散’的殘毒。”她舉針示眾,聲音冷徹,“你們奉為圭臬的《醫律典》,每一頁都浸著這種藥。長期誦讀,吸入墨香,便如慢性服毒——你們的‘正統’,早就在吃人。”
    全場死寂。
    陸仲景渾身發抖,低頭看著自己嘔出的黑水,眼中信念如冰裂崩塌。
    他喃喃道:“我……我以為我在護道……我以為我在守正……”
    “護道?”雲知夏俯視著他,語氣卻緩了下來,“護道,不是護一本書。”
    她命人將一冊《簡明藥錄》塞入他懷中,紙頁翻動,墨香清新。
    “若你還想當醫,就從認錯第一個方子開始。”
    陸仲景跪在藥閣門前,抱著那本書,久久未動。
    日頭漸高,查封令不了了之。
    差役退去,藥童清掃門前穢物。
    藥閣山門前,那塊“藥灰不冷,心火不熄”的鐵碑,在陽光下泛著冷光。
    雲知夏轉身欲入內,忽聽身後一聲輕喚。
    “閣主……”
    是小荷。
    她低著頭,手指絞著袖角,臉色蒼白:“我……我是奉命來查藥閣‘蠱惑百姓’之罪的……”
    雲知夏隻看了她一眼,沒說話,轉身走入回廊。
    小荷站在原地,心跳如鼓。
    她本該立刻回報沈青璃,可雙腳卻像生了根。
    她鬼使神差地繞到藥閣後院,藏身於一株老槐樹後。
    透過半開的窗欞,她看見雲知夏正俯身於一位瞎眼老嫗麵前,手中執一根細如睫毛的銀針,燈光下泛著冷芒。
    老嫗眼瞼紅腫,淚水不斷滲出。雲知夏的聲音極輕,卻字字清晰:
    “別怕,我隻是……把擋住你眼睛的東西,取出來。”
    小荷屏住呼吸,死死盯著那根銀針,緩緩探入老人的眼眶。
    她不知道那是什麽術,也不懂為何有人敢對眼睛動針。
    她隻知道——
    那針尖上,竟挑出了一絲腐黑的碎屑。
    第204章 燒書的人最怕火(續)
    小荷的指尖還在發抖。
    她死死攥著那張從袖中抽出的素紙,指節泛白,仿佛一鬆手,紙上的墨跡就會化作灰燼飛散。
    方才在槐樹後,她親眼看著雲知夏用一根細若無物的銀針,從老嫗的眼中挑出腐黑碎屑——那不是巫術,也不是幻術,而是某種她從未聽聞、也難以理解的“術”。
    可當第三日清晨,那老嫗竟顫巍巍睜開眼,望著屋簷下懸著的銅鈴,含淚呢喃:“我看見了……是紅繩……”時,小荷的心,徹底裂開了一道縫。
    她不是來查罪的嗎?
    可眼前這一幕,哪像是“蠱惑”?分明是逆天改命。
    夜風穿廊,吹得簷角銅鈴輕響。
    小荷蜷在藥閣後院的柴房角落,借著一盞殘燈,在紙上寫下兩個字——無罪。
    筆鋒頓挫,卻堅定。
    她知道,這二字一旦呈上去,自己便再無退路。
    沈青璃不會容她,律台更不會饒她。
    可她再也寫不出“有罪”二字。
    她見過太多人因“非律之方”被拘、被毀、被活活拖死在醫監台前。
    而今,她親眼看見有人用“非律之術”把光明還給瞎子。
    她不能騙自己。
    筆尖剛落,門軸“咯”地一響。
    墨十二立在門口,黑衣如夜,眸光如刃。
    他沒有說話,隻是靜靜看著她手中那張紙,眼神裏沒有殺意,卻比殺意更讓人窒息——那是看透一切的冷然。
    “你想報,就去。”小荷猛地抬頭,聲音嘶啞,“我寫的是實話!她們沒蠱惑百姓,她們在救人!”
    墨十二依舊沉默,片刻後,卻轉身走向內室。
    小荷以為他要去稟報雲知夏,心沉至穀底。
    可下一瞬,她聽見腳步聲再次逼近,卻隻有一道清冷的聲音從回廊盡頭傳來——
    “放她走。”
    是雲知夏。
    她立在月光下,藥袍未換,眉目如霜。
    她望著小荷,目光穿透了恐懼與掙紮,直抵人心最深處:“你若敢報,那就讓全城都知道——藥閣能讓人重見光明。”
    小荷怔住。
    她原以為自己會死,會痛,會被人拖進地牢。
    可沒有。
    雲知夏甚至沒有奪走那張寫著“無罪”的紙。
    她隻是淡淡補了一句:“真相從不怕被說出口。怕的,是說謊的人。”
    墨十二悄然退下,像一道影子融入夜色。
    而雲知夏轉身,踏上了通往藥閣頂樓的暗階。
    她手中握著一枚琉璃小管,內封赤色丹丸,藥香極淡,卻能護心脈、解蝕毒。
    她知道,沈青璃已經走到了崩壞的邊緣——那日她藏身梁上,以“藥感”捕捉其呼吸,早已察覺那氣息中裹挾著濃烈的腐腥,那是“靜心散”深入心脈的征兆。
    長期誦讀浸毒之典,沈青璃早已不是執律之人,而是被律所噬的囚徒。
    她不是敵人。
    她是病人。
    琉璃管被輕輕置於醫監台門檻前,像一顆被遺落的星。
    夜更深了。
    醫監台高聳入雲,沈青璃獨坐於殘灰之間。
    麵前,是那本被燒去半邊的《醫律典》,焦痕如裂口,殘頁如枯骨。
    她用刀尖挑起灰燼,一遍遍拚出一個字——囚。
    忽然,她低笑出聲,笑聲如夜鴉啼鳴。
    “你不立律……那誰來定生死?”
    風起,燭滅。
    她抬手,點燃了案上一疊新稿。
    火焰幽綠,詭譎跳躍,映得她麵容扭曲。
    火光中,她的影子投在牆上,竟如重重枷鎖纏身,層層疊疊,似永無盡頭。
    墨十二立於遠處屋脊,望著那綠火升騰,眉頭緊鎖。
    他知道,那不是普通的火。
    那是焚心之焰,是執念在燒。
    而藥閣深處,雲知夏正將《簡明藥錄》最後一卷交付弟子,指尖撫過紙頁邊緣,低語如誓——
    “真正的醫道,從不懼焚書。”
    “怕火的,從來都是燒書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