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5章 我才是那個該被切開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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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色如墨,醫監台前的刑場被火把照得通明。
    風卷著灰燼在半空打旋,像是無數亡魂在低語。
    百姓圍攏在外圍,屏息凝神,目光死死盯著場中那個跪著的鄉醫——須發花白,雙手粗糙,懷裏還抱著一包沒來得及喂完的“清脈散”。
    他救的是城南疫區裏一個高燒抽搐的孩童,藥到病除。
    可如今,他卻被冠以“亂醫”之名,罪狀赫然寫在朱紅公文上:未經律醫考核,擅施奇方,惑亂醫綱。
    雲知夏踏進刑場時,腳步未驚起半點塵埃。
    她一身素白藥袍,袖口繡著銀線藥草紋,發間無釵,隻一根烏木簪束起長發。
    身後百名藥閣弟子列隊而行,腳步整齊,沉默如鐵。
    小滿緊隨其側,手中捧著一卷《簡明藥錄》,指尖微微發顫,卻咬牙挺直了脊背。
    高台上,沈青璃端坐於案後,身披黑底金紋的醫律使袍,手中握著象征生殺大權的“醫斷令”玉牌。
    她眼窩深陷,唇色泛青,指節因用力過度而發白。
    那本燒去半邊的《醫律典》殘卷就放在案頭,像一具幹枯的屍骸。
    “行刑。”她的聲音冷得像冰。
    劊子手高舉鍘刀,寒光映著火影,緩緩下落。
    就在刀鋒即將落下的刹那——
    “住手!”
    一聲清喝撕裂夜空。
    雲知夏一步踏出,銀針在指間翻轉,快如電光石火。
    她左手挽起袖口,露出白皙手臂,針尖毫不猶豫刺入左臂三寸,鮮血頓時湧出,順著銀針流淌而下。
    全場死寂。
    她抬手,將染血的銀針指向沈青璃,聲音不大,卻字字如錘:“他用的方,是我教的。要斬,先斬我。”
    人群嘩然。
    墨十二伏在遠處屋脊,瞳孔驟縮。
    他第一次看見雲知夏主動傷己,且毫無猶豫。
    那不是示弱,是宣戰。
    雲知夏緩步上前,每一步都像踩在人心之上。
    她走到案前,將銀針輕輕一抖,血珠墜落,正正滴在那份《醫斷令》公文上。
    詭異的一幕發生了。
    血珠觸紙,竟泛起幽藍熒光,如同深海中的磷火,一圈圈擴散開來。
    那光芒微弱卻刺目,照亮了紙上隱藏的暗紋——那是“靜心散”的藥引殘留,唯有與特定血液反應才會顯現。
    “你們判的是醫?”雲知夏冷笑,聲音冷冽如霜,“還是這吃人的墨?”
    她舉起銀針,讓所有人看得清楚:“我的血,能引出你們藏在律文裏的毒。這‘清脈散’是藥不是毒,而你們——用律殺人,才是真疫!”
    小滿猛地抬頭,眼中淚光閃動。
    她轉身麵向百名弟子,振臂高呼:“藥閣之罪,我們共擔!”
    “共擔——!”百人齊聲應和,聲音如潮。
    刹那間,百根銀針齊出,刺入掌心。
    鮮血滴落,盡數染在《簡明藥錄》的紙頁上。
    那一本本手抄典籍,此刻成了最沉重的誓言。
    高台之上,沈青璃猛地站起,指尖掐進掌心。
    她看著那幽藍血光,看著那一片染血的書頁,看著雲知夏裸露手臂上仍在滴血的傷口,雙目赤紅如燃。
    “你這是在逼我殺你!”她嘶吼,聲音裏已有崩潰邊緣的顫抖。
    雲知夏緩緩抬頭,目光如炬,直視她眼底最深的黑暗。
    “你若真信律能斷生死,”她一字一頓,“就來殺一個‘醫道之母’。”
    話音未落,她猛地撕開右袖。
    一道猙獰舊傷赫然暴露在火光之下——心口偏左,三寸長短,皮肉扭曲,像是被毒火灼燒後留下的烙印。
    那是她前世被師兄毒殺時,臨死前最後一眼看到的傷口。
    “我死過一次。”她的聲音平靜得可怕,“不是為了立神像,供人跪拜。是為了讓後來者不必再死。”
    風忽然停了。
    火把搖曳,映得她身影如刀刻石雕。
    百姓跪倒一片,無聲叩首。連巡醫使都下意識後退半步。
    沈青璃死死盯著那道傷疤,呼吸急促,瞳孔劇烈收縮。
    她仿佛看見了什麽不該看的東西——不是屍體,不是律條,而是她一直逃避的真相:醫律不是為了守護生命,而是為了掩蓋恐懼。
    她顫抖著伸手,抓起案上鍘刀。
    “我……我是醫律使……我不能……”她喃喃自語,聲音破碎,“錯診害人,我妹妹就是……就是……”
    刀鋒高高揚起,對準雲知夏脖頸。
    全場屏息。
    下一瞬——鍘刀斬落,轟然劈入檀木案角,裂痕如蛛網蔓延。
    沈青璃雙膝一軟,跪倒在高台之上,手中玉牌“醫斷令”滾落塵埃,發出清脆一響。
    她喘息如風箱破漏,眼底血絲密布,喉頭腥甜翻湧——那刀,終究沒能斬下。
    不是因為怯懦,而是當她舉刀對準雲知夏脖頸的刹那,眼前閃過的不再是“亂律之罪”,而是妹妹臨終前攥著她手指、咳出黑血的模樣。
    “我妹……我隻是不想再有人死於錯診……”她嘶吼出聲,聲音撕裂夜空,像是困獸最後的哀鳴。
    火光映照下,雲知夏靜靜站著,左臂傷口仍在滲血,右肩裸露的舊疤在火影中扭曲如蛇。
    她沒有後退,反而緩步上前,腳步輕得像踏在人心褶皺之上。
    “我懂。”她聲音低緩,卻穿透喧囂,“你怕錯,怕死人,怕再看著親人在你手裏斷氣。所以你把《醫律典》奉為鐵律,把每一個未經許可的藥方都當成毒藥,把每一個擅自行醫的人,都當作殺人的凶手。”
    她頓了頓,目光落在那本殘卷上,火光舔舐著焦黑的邊角。
    “可你忘了,醫道之初,本無律。”
    “你用律條鎖住所有人,就像用毒藥救人——初衷是善,結果是殺。”
    全場死寂,連風都不敢呼吸。
    雲知夏緩緩從袖中取出一卷泛黃手稿,封頁上三字墨跡沉凝:《藥感三階》。
    這是她耗盡心血所著,記錄“藥感實驗”中人體對藥物反應的分級體係,也是醫律台口中的“蠱人心智、惑亂醫綱”的邪書。
    她當眾將手稿投入火盆。
    紙頁卷曲、焦黑,火舌猛然騰起,映紅她半邊臉龐。
    那一瞬,她眼中沒有悲壯,隻有決絕。
    “若這書能讓人瘋,我燒。”
    “若這理不該存於世,我焚。”
    “但若你們燒的是人心向生的火種——總有人,會從灰燼裏把它撿回來。”
    火光中,沈青璃忽然踉蹌後退,仿佛被那火焰灼傷。
    她顫抖著從懷中抽出一柄短刀——刀身斑駁,刃口微缺,刀柄纏著褪色紅繩。
    那是十年前,她親手刺入庸醫心口的刀,也是她為妹報仇後,唯一留下的東西。
    “我……我已無路可退……”她喃喃,刀尖抵住自己咽喉,指節發白。
    就在刀鋒即將割破皮膚的刹那——
    銀光一閃!
    三根銀針精準封住她手三陰經,手臂瞬間麻痹,短刀當啷落地。
    雲知夏上前一步,拾起那柄染過血、也背負過恨的舊刀,轉身走向場中那座象征醫律威嚴的鐵碑。
    刀身深深插入地麵,與鐵碑並立,如一道新的律令。
    “執刀者,不該是律,也不該是我。”她回身,目光掃過沈青璃,掃過百名藥閣弟子,掃過火光外沉默的百姓,“是每一個想活的人。”
    夜風驟起,吹散餘燼。
    藥閣深處,地庫石門無聲閉合。
    雲知夏獨自立於幽暗之中,指尖輕撫心口舊疤。
    她取出一隻琉璃小瓶,內盛琥珀色母液,流動時泛著微光——那是“護心丹”唯一未毀的母源,可延緩“藥感反噬”,卻無法根除。
    她閉目,將針尖刺入心脈,緩緩注入。
    劇痛如蛇鑽入骨髓,冷汗瞬間浸透衣衫。
    她咬唇不語,唯有喉間溢出一聲壓抑的悶哼,隨即咳出一口帶著熒光的黑血,滴落在地,悄然腐蝕出細小孔洞。
    墨十二守在門外,掌心緊握刀柄,指節發白。
    他聽見屋內那一聲咳,聽見瓷瓶落地的輕響,聽見她低語如風:
    “若燒盡我一人,能熄這律火……值了。”
    他閉上眼,刀鋒未出,眼眶卻先紅了。
    而在地庫最深處,一扇從未開啟的石室門前,銅環上積塵微動。
    那裏,四壁將嵌滿阿豆碑文拓片,中央靜候一尊前朝秘器——煉藥銅鼎。
    隻等一人,以血為引,開門入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