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6章 藥灰裏燒出的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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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藥閣地庫最深處,石門閉合,隔絕了塵世喧囂。
    四壁幽暗,唯有鑲嵌其上的阿豆碑文拓片泛著微弱磷光,像是遠古醫魂在低語。
    中央一尊銅鼎靜立,三足盤龍,鼎身刻滿晦澀符紋,正是前朝醫監秘器——煉藥銅鼎。
    據傳,此鼎不納凡火,唯“心火引”可啟其靈。
    老藥監悄然送來時隻說了一句話:“能燒鼎的,不是藥,是命。”
    小滿跪在鼎前,雙手顫抖,將最後一片冰心蓮瓣鋪入鼎底。
    潔白的花瓣層層疊疊,宛如雪蓮托起一池寒月。
    她抬頭看向雲知夏,聲音發顫:“王妃……真要以身為爐?”
    雲知夏立於鼎前,指尖輕撫鼎身冷紋,目光沉靜如淵。
    她沒回答,隻是緩緩卷起左袖。
    手臂內側,一道新鮮血痕蜿蜒如蛇,那是昨夜藥感噬心時,她無意識用指甲刻下的《醫律典》第一條:“凡醫施術,必循古方,違者如亂。”字字滲血,深可見骨。
    小滿昨夜驚醒時,見她伏在石案上,指尖劃破皮肉,口中喃喃背誦醫律,仿佛被某種無形之力操控。
    她慌忙撲上去,用研碎的藥灰敷住傷口,可那血竟帶著熒光,觸之微燙,腐蝕石麵如酸。
    “不是循古。”雲知夏終於開口,聲音低啞卻鋒利,“是破古。”
    她取出琉璃管,內盛七日所積黑血,濃稠如墨,流轉間泛著詭異熒光。
    這是她體內“藥感反噬”逼出的毒血,每一滴都含著她對舊律的違逆、對新道的執念。
    她將琉璃管輕輕沉入蓮心。
    刹那,鼎中寒氣驟升,冰蓮凝霜,霜上竟浮現出細密裂紋。
    “若我不燒,”她低語,指尖拂過鼎耳,“這毒,就會燒盡天下醫。”
    閉關首夜,藥感如潮來襲。
    她盤坐於鼎前,運起自創的“反向煉化”之法,引藥毒逆流歸心。
    可意誌稍鬆,藥感便失控,如萬千毒蟲啃噬神識。
    她不知何時起身,竟以指甲在臂上繼續刻寫醫律,一道又一道,血珠順著手腕滴落,在地麵腐蝕出細小孔洞。
    小滿驚醒,撲上來抱住她手臂,淚如雨下:“王妃!停下!您會死的!”
    雲知夏猛然一震,睜眼,眸中血絲密布,卻清明如刀。
    她看著自己滿臂血字,冷笑一聲:“律法寫在紙上,還是寫在皮上,有何分別?”
    話音未落,她已抽出銀針,自刺“神門”“心俞”等三十六大穴。
    每刺一針,便有一線黑血自經絡逆流,緩緩歸入心脈。
    她以痛鎮神,以血祭鼎,針尖所過之處,皮膚泛起詭異青黑,又迅速轉為赤紅。
    就在第三夜子時,京中忽起異象。
    沈青璃於城南設“千人誦律壇”,百姓焚《醫律典》殘卷,香火如海,青煙衝天。
    誦聲齊整,字字如錘,敲擊人心。
    這香火匯聚成一股無形場域,名曰“律音場”——以萬人執念,鎮壓“亂律者”。
    地庫驟寒。
    鼎中冰蓮瞬間結霜,霜紋蔓延至鼎壁,竟與阿豆碑文產生共鳴,發出細微嗡鳴。
    雲知夏猛然睜眼。
    瞳孔泛金,如燃幽火。
    她“嗅”到了——那香火之中,混著一絲極細微的灰燼氣息,黑中帶腥,腐中藏銳。
    是“黑香童”臨死前吐出的“律字灰”。
    那孩子是她早年救治的藥童,因擅自改方被律堂活焚,臨終前咬舌成灰,吐出最後一句“方不可改?命不可救?”
    此灰入香,便成心魔引。
    幻象驟生。
    她仿佛看見無數藥童跪拜於火海之中,口中誦律,眼中流血。
    一個聲音在她腦中低語:“你違律,你害人,你救不了任何人。”
    她反手一針,刺入“膻中穴”。
    劇痛如雷貫頂,幻象碎裂。
    她喘息著,唇角溢血,卻勾起一抹冷笑:“你說律不容情……可我的血,偏要生出情來。”
    話音落,心脈一震。
    體內黑血如江河倒灌,順著經絡奔湧而下,盡數注入煉藥銅鼎!
    轟——
    黑血觸蓮,刹那間,幽藍火焰自蓮心燃起,無聲無息,卻灼得空氣扭曲。
    火光映照四壁碑文,那些古老拓片竟開始剝落,露出其下更早的刻痕——那是早已失傳的《逆脈經》殘篇!
    墨十三破門而入時,正見此景。
    他奉靖王之令前來探視,卻見鼎火幽燃,雲知夏盤坐火前,七竅滲血,肌膚泛出青黑紋路,似與那火共生共滅。
    她手中銀針未落,眼神卻已不在人間。
    “王妃!”他撲跪在地,嘶聲喊,“別再燒自己了!您已經……夠了!”
    雲知夏緩緩轉頭,目光掠過他,如看一縷塵煙。
    她啟唇,聲如碎玉:“我不是王妃。”
    “我是……煉藥的人。”
    話音未落,鼎火忽暗。
    她胸口劇烈起伏,指尖痙攣,似有更猛烈的風暴正在體內醞釀。
    她緩緩抬起手,將最後一根銀針抵在心口,卻未刺下,隻是輕撫。
    “快了……”她喃喃,眼底金光漸盛,“等我燒盡這一身毒,這天下……該換一副藥方了。”
    地庫深處,風息如死。
    唯有那幽藍火焰,靜靜燃燒,映著她半邊臉龐,明滅不定。
    而在她閉目的瞬間,意識深處,一座熟悉的白牆實驗室轟然崩塌,火焰中,一道身影緩緩轉身,冷笑出聲——
    她猛地咬破舌尖,血腥味炸開神識。
    睜開眼,已是冷汗淋漓。第五夜,子時三刻。
    地庫深處,空氣凝滯如鉛。
    幽藍火焰在鼎中靜靜燃燒,映得四壁碑文忽明忽暗,仿佛遠古醫魂也在屏息凝視這場逆天改命的試煉。
    雲知夏盤坐於銅鼎之前,七竅滲血早已幹涸成黑痕,肌膚下青黑紋路如活蛇遊走,時隱時現。
    她閉目內視,神識沉入經絡——那裏,藥感如洪流暴動,裹挾著前世記憶的殘片、今世執念的烈焰,在她體內橫衝直撞。
    忽然,眼前一暗。
    白牆、儀器、玻璃器皿……她回到了前世的實驗室。
    可下一瞬,火光衝天,牆體崩塌,火焰中走出那人——她曾視作兄長的師兄,唇角勾起譏諷冷笑:“沈未蘇,你不過是個違律者。你救不了任何人,連你自己都救不了。”
    聲音如針,刺入神識深處。
    她心頭一震,幾乎要隨那幻象墜入絕望深淵。
    就在意識即將潰散之際,她猛地咬破舌尖!
    劇痛炸開,血腥味在口中彌漫,如同驚雷劈開迷霧。
    “我不是來被煉的。”她低語,聲音沙啞卻如刀出鞘,“我是來——煉它的!”
    她強提心脈之火,以意誌為引,將暴走的藥感逆向導流,自百骸歸心,再由心而發,沿十二正經、奇經八脈,一寸寸構築起一座無形熔爐——“藥火熔爐”。
    每一寸經絡都在撕裂,又在火中重塑。
    她以血為引,以痛為薪,將那些曾噬她骨、蝕她神的藥毒,盡數封入爐中,煉化為己用。
    “小滿。”她忽然開口,聲若遊絲,卻清晰無比。
    早已守在一旁的小滿渾身一顫,立刻捧起冰蓮瓣,依《心火圖譜》所示,將一瓣純淨蓮心投入鼎中。
    寒氣入火,藍焰微顫,隨即更加凝實。
    半個時辰後,又一瓣。
    再半個時辰,再添。
    鼎火漸盛,顏色悄然變化——由幽藍,轉為深金,再向熾白逼近。
    那火不再隻是燃燒,而是有了生命般的脈動,與雲知夏的心跳同頻共振。
    第七夜,子時。
    鼎內火勢驟然暴漲,金焰衝頂,轟然炸裂!
    一聲巨響震徹地庫,石屑紛飛,阿豆碑文拓片盡數剝落,露出其下完整的《逆脈經》全文——字字如血,似由千年醫者以命刻就。
    煙塵散去。
    雲知夏緩緩睜眼。
    眸中金紋流轉,如熔金灌注,目光所及,藥性自顯。
    她抬手輕觸身旁藥碗,碗中“蛇蛻灰”與“雪蟬蛻”粉末竟自行分離,一層沉底,一層浮麵,涇渭分明,仿佛被無形之手操控。
    她唇角微揚,聲音極輕,卻帶著撼動天地的篤定:
    “從前,是藥來找我。”
    “如今——”
    她指尖輕點藥灰,金光微閃。
    “是我煉藥。”
    話音落,鼎底殘灰忽然微微顫動,一道焦痕緩緩浮現,僅半行字跡,卻字字如烙:
    “心火不熄,毒亦可道。”
    遠處,墨十三跪伏於地,望著那道緩緩起身的素白衣影。
    她周身仍縈繞著灼人餘焰,腳步卻穩如山嶽。
    他喉頭滾動,喃喃出聲:“她不是走出了火室……”
    “是重生了。”
    風起,吹動她未束的長發。
    她立於地庫出口,目光穿透石門,望向京城夜空。
    片刻後,她轉身,對小滿道:
    “取三碗藥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