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2章 藥說,它們想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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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藥閣門前,春雨未歇。
    泥水順著青石階蜿蜒而下,像一道道無聲的淚痕。
    那村婦撲倒在最底一級台階上,渾身濕透,麵色青紫如墨,嘴角不斷溢出黑血,腥臭刺鼻。
    她懷裏死死抱著一株紫藤露,根須沾滿黑泥,葉片卻泛著詭異的淡金光澤,仿佛吸飽了不該屬於人間的養分。
    “救我……”她喉嚨裏咯咯作響,眼睛幾乎翻白,“這藥是我女兒采的……她三天沒回來……求您……看看它……”
    雲知夏緩步走來,裙裾拂過濕冷石階,未曾沾泥。
    她蹲下身,指尖輕搭村婦脈門,隻一瞬,眉頭驟然鎖緊——這毒不似尋常草木之毒,而是從血脈深處緩緩滲出,如同有活物在髒腑間啃噬,且……帶著某種扭曲的生機。
    她目光落在那株紫藤露上。
    剛觸到莖葉,心口忽地一震!
    那一刹那,體內殘存的心火竟無端灼燒起來,仿佛被什麽牽引著,直衝識海。
    緊接著,一個極細微、極哀慟的聲音,如風中殘燭,在她意識深處響起——
    “……埋在藥田下的,不止我一個……她的心跳停了,可藤還在長……我好疼……我想回家……”
    雲知夏猛地睜眼,瞳孔微縮。
    她不是幻聽。
    那是……藥在哭。
    小螢不知何時已跪在她身後,雙手捂嘴,臉色慘白如紙。
    她顫抖著抓住雲知夏的衣袖,聲音抖得不成調:“主上……藥語……變了……它們從前隻是低語,可現在……它們在哭!整片藥園的藥都在哭!”
    雲知夏沉默片刻,緩緩將那株紫藤露捧入掌心。
    雨水順著她發梢滴落,砸在藥葉上,濺起細小水花。
    她閉目,凝神,以心頭血引動心火,舌尖輕抵上顎,低聲呢喃:“紫藤露,告訴我,你是怎麽活的。”
    話音落下的瞬間,天地仿佛靜止。
    她的意識驟然墜入一片濃稠血霧之中——
    眼前是一片廣袤藥田,泥土黑得發亮,空氣中彌漫著甜膩的腐香。
    一名十六七歲的少女被數名黑衣人按倒在地,四肢釘入鐵樁,胸口裸露,皮膚上畫著繁複符文。
    一人手持青銅藥鋤,冷笑著將一根泛著幽光的藤蔓刺入她心口。
    少女痛得全身痙攣,卻仍拚命抬頭望向遠方村落的方向,淚水混著泥土滑落:“娘……我冷……我好怕……”
    下一刻,泥土覆下。
    可那藤蔓,卻自她心髒處破體而出,瘋狂生長,纏繞成株,開出一朵形似人臉的花,花瓣微張,仿佛在無聲尖叫。
    畫麵戛然而止。
    雲知夏猛然睜眼,額角冷汗涔涔而下,指尖劇烈顫抖。
    她低頭看向掌中紫藤露——那葉片竟緩緩滲出一滴殷紅血珠,如淚般滑落。
    墨十八站在三步之外,刀已出鞘半寸,臉色鐵青。
    他死死盯著那滴血淚,喉結滾動:“這藥……開花像人臉。”
    “不止是它。”雲知夏緩緩站起身,聲音冷得像冰河裂開,“整個京郊的靈藥田,都是這麽來的。”
    小螢抽泣著點頭:“藥語說……他們被埋時,還在喊娘……他們的怨念被煉進了藥性裏,成了‘靈’……所以這些藥才會有感知……才會哭……”
    雲知夏眸光驟寒。
    她曾以為醫道崩壞,不過是權貴壟斷、術法蒙塵。
    可如今她才明白——有人竟以活人獻祭,借怨魂養藥,用至親骨肉的血肉催生所謂“靈藥”,再冠以“天賜良方”之名流入市井,供達官顯貴延年益壽!
    這是邪術。
    是披著醫道外衣的食人之宴。
    她抬手,將紫藤露輕輕放在石階上,轉身便走:“備馬,去城外藥田。”
    墨十八一驚:“王妃,此事若驚動朝廷——”
    “那就別讓朝廷知道。”她頭也不回,語氣斬釘截鐵,“封鎖消息,任何人不得外傳。違者,按叛閣論處。”
    半個時辰後,一輛不起眼的灰布馬車悄然出城,駛向京郊三大官辦藥田。
    老地師隨行而至,手中羅盤指針狂轉不止。
    他臉色越來越沉,終於在一畝紫藤田前停下腳步,蹲身抓起一把土,細細嗅聞後,猛地吐出口濁氣:“不對勁……太不對勁了!”
    他指著羅盤:“此地乃‘養命穴’,本該地氣枯竭,寸草不生。可你們看——”他一腳踢開表層浮土,露出底下漆黑如墨的壤,“這土色油潤,根係發達,靈氣充盈……簡直像被人用血澆灌過!”
    雲知夏蹲下,指尖插入泥土,緩緩抽出——一截森白指骨赫然黏在她指尖,骨節尚存皮肉殘跡,心口位置插著一塊銅牌,鏽跡斑斑,卻清晰刻著一行小字:
    藥靈祭·丙申年·第三十六祭
    空氣仿佛凝固。
    小螢撲通跪地,雙耳貼向地麵,像是在傾聽大地的嗚咽。
    片刻後,她忽然痛哭出聲:“主上……他們說……他們被埋的時候,還能聽見外麵的雨聲……他們想爬出去……可藤蔓從嘴裏鑽出來了……”
    雲知夏靜靜看著那塊銅牌,雨水順她臉頰滑落,分不清是雨是寒。
    她終於明白了。
    那些所謂的“百年靈藥”,根本不是天地孕育。
    而是以少女童男為基,以怨念為引,以血脈為養,生生煉出來的人藥。
    她緩緩站起身,抹去指尖血泥,聲音輕得像風,卻重得能壓垮山河:
    “既然你們想回家……”
    她抬眸,望向那一片在雨中搖曳生姿、看似祥瑞的藥田,唇角勾起一抹冰冷至極的笑。
    “那我就——把你們的家,挖出來。”三日後,京城藥市異變。
    所有藥材在雲知夏靠近時瞬間枯萎,藥香轉為腥臭。
    小螢抱頭慘叫:“藥語……全斷了!它們在尖叫——”
    鐵鍬鑿入泥土的悶響,在雨夜裏格外清晰。
    京郊紫藤田中,黑土被一寸寸翻起,如同揭開一具埋藏多年的腐屍。
    雲知夏立於田埂之上,裙裾染泥,神色未動,唯有眼底燃著一簇冷火——那是憤怒燒至極致後的死寂。
    “挖。”
    她隻說了這一個字,卻如刀劈山河。
    墨十八揮手,暗衛們迅速散開,鐵器破土之聲此起彼伏。
    不過片刻,第一具屍骨現於泥下——少女身形瘦小,四肢扭曲,胸口插著半截斷裂的青銅藥鋤,手中緊攥一片泛金的紫藤葉。
    緊接著是第二具、第三具……骸骨層層疊壓,有的尚存碎布殘發,有的隻剩森森白骨,卻無一例外,掌心都死死握著一片藥葉。
    三十六具。
    每一具都被釘樁活埋,心血煉藥,魂魄困於根脈之間,不得輪回。
    老地師跪坐在田邊,雙手顫抖地將那些藥葉一片片拚合。
    葉脈竟如符線般自行接續,最終組成一幅詭異圖陣:中央三個古篆血字赫然浮現——藥靈祭。
    四周密密麻麻刻著名字與日期,皆是采藥村戶所失之人,最近者不過七日之前。
    “這是‘奪命陣’。”老地師聲音嘶啞,幾乎泣不成聲,“以生人精魄為引,怨念為火,血脈為壤,催煉草木成靈……此術三百年前已被列為禁典,沒想到……竟在京畿腹地重現!怕是有上千采藥人,葬身於此!”
    百姓聞訊而來,圍在田邊,目睹這人間地獄,無不痛哭失聲。
    雲知夏沉默著走上前,接過那幅由藥葉拚成的符圖。
    她指尖輕撫過那些名字,仿佛能聽見她們臨死前的嗚咽、掙紮、對母親最後的呼喚。
    她將符圖投入火盆。
    火焰驟然騰起,幽藍跳動,竟在空中凝聚出三十六張模糊麵孔——有少女,有孩童,有老嫗,皆淚流滿麵,雙目含恨。
    “我們不是藥……”
    “我們想回家……”
    “求您……讓我們回家……”
    齊聲控訴,如潮水般席卷夜空。
    圍觀百姓撲通跪地,嚎啕大哭。
    有人抱著自家失蹤兒女的舊衣,捶地哀嚎;有人指著藥田,怒罵官府無道。
    怒火在人群中悄然點燃,隻差一聲號令,便可焚盡這虛偽盛世。
    而雲知夏隻是靜靜看著那團火焰,直到最後一縷灰燼飄落。
    她抬手,心火自指尖燃起,纏繞掌心那枚猩紅如血的“共命印”——那是她與藥語通靈之時,反噬所留下的印記。
    小螢忽然驚呼:“主上!藥語……沒了!它們不說話了!像是被什麽東西……封住了!”
    果然,原本在她識海中低鳴不斷的藥語,此刻盡數沉寂,如同萬籟俱滅。
    雲知夏閉目感應——她仍能聽見,但藥材不再回應。
    仿佛整個天地的草木,都被一隻無形之手捂住了嘴。
    她睜開眼,眸光如刃。
    “它們不說?”她輕笑一聲,唇角微揚,卻無半分暖意,“那我替它們說。”
    話音落下,指尖忽地一顫。
    一絲黑血,自她唇角緩緩溢出,順著下頜滑落,滴入餘燼之中,發出“嗤”的一聲輕響。
    她不動聲色地抹去血跡,心底卻已明了——
    這一場“藥語”,已傷她心脈。每一次傾聽,都是以命換聲。
    可她不在乎。
    隻要還能走一步,她就要把這座用血肉堆砌的“藥神廟”,徹底掀翻。
    雨,還在下。
    風卷著灰燼掠過荒田,像一場遲來百年的招魂幡。
    而在她看不見的暗處,藥閣講堂內,那隻靜靜伏於梁間的藥靈蝶,翅翼微微一震——
    一行新字,悄然浮現:
    藥語香起,萬藥閉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