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6章 我燒經脈,不是為了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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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風穿堂,吹得藥語堂簷角三百六十盞心火燈搖曳不定。
藍焰輕晃,映在雲知夏眸底,像一片將熄未熄的星火。
她指尖撫過最後一個病童的額頭,動作輕柔如舊,可那一瞬——
什麽也沒有。
沒有溫熱寒涼的感知,沒有氣血瘀滯的波動,更無毒素遊走的刺癢。
那曾與生俱來的“藥感”,如同被抽幹的溪流,隻剩幹涸河床,在她經絡深處沉默如死。
她垂下手,神色未變,仿佛隻是拂去一縷塵埃。
但隻有她自己知道,寸關尺三脈之下,金流微弱得幾乎觸不到。
指腹按在脈枕上時,枯澀如沙石摩擦,血氣衰敗之象,已入膏肓。
不是突然的崩塌,而是長久燃燒後的餘燼。
每一次救人,每一次逆天改命,都是以自身精元為薪柴。
她早已透支了這具身體能承受的極限。
而今,連最後一絲藥力,也開始背叛她。
她緩緩起身,研墨提筆,筆鋒沉穩,無半分顫抖。
“我不怕死。”
墨跡漸濃,字字清晰。
“隻怕你再痛時,我伸手不及。”
七字落紙,重若千鈞。
她將信輕輕壓在《新醫典》手稿最下一頁——那是她畢生所學的凝結,是未來醫道重立的基石。
她不想讓它沾上自己的血。
然後,她披衣出門,腳步輕得像一縷煙,沒入夜色。
藥心潭在皇陵最深處,藏於地脈陰穴,千年藥渣浮於水麵,水色琥珀,靜得如同凝固的時間。
老潭守已在潭邊等候,佝僂的身影在幽光中宛如古樹盤根。
他雙目渾濁,卻在看見她的那一刻泛起淚光。
三十年,他割腕飼泉,以血養潭,隻為等一個真正懂藥、敢用命換命的人。
他默默捧出一壇血泉,封泥斑駁,壇身刻著“承脈”二字。
那是他一生的執念,也是最後的祭獻。
雲知夏看了他一眼,點頭,無聲致意。
她褪去外袍,赤足踏入潭水。
寒意如刀,瞬間刺入骨髓。
她渾身一顫,體內殘存的藥感竟如潮退般被迅速抽離,仿佛五髒六腑都被無形之手攥緊。
她咬牙,引氣入經,運轉殘存金流,試圖點燃“回天引”——以身為藥,焚脈煉引,逆轉生機。
刹那間,潭水翻湧,藥渣旋轉成渦。
無數記憶碎片自水中浮現:
現代實驗室刺耳的警報聲,玻璃器皿炸裂的脆響;
師兄獰笑著遞來那支染毒的注射器:“師妹,你的醫術……該由我繼承了。”
原主咽下毒藥時顫抖的唇,眼中有不甘,有恐懼,卻沒有憤怒——直到靈魂熄滅。
畫麵流轉,最終凝成一道身影。
那人影立於水霧之中,麵容與她相似,卻冷峻如冰,雙眸如鏡,照盡人心虛妄。
“藥心影”。
前世執念所化,她靈魂深處不肯散去的那一抹不甘與清醒。
“你救世人,誰來救你?”藥心影冷笑,聲音如寒泉擊石,“你連自己的命都護不住,還妄談立規?你以為燒幾本禁書、掛幾盞心火燈,就能改寫千年枷鎖?可笑。”
雲知夏閉眼,任寒水淹沒肩頭,聲音卻平靜如初:“我不是為了被救。”
“我是為了不再有人,像我一樣,死於信任。”
話音未落,她猛然催動真氣,引火燒經脈。
黑氣自丹田升起,順著十二經絡蔓延,皮膚下浮現出蛛網般的青黑紋路。
七竅滲血,滴滴落入潭中,激起一圈圈猩紅漣漪。
就在此時——
潭陣破碎,一道玄色身影如雷霆劈開迷霧,躍入潭心。
蕭臨淵。
他雙目赤紅,一腳踹翻墨二十三,親衛尚未站穩,他人已衝入潭中。
看見她七竅溢血、經脈泛黑的模樣,瞳孔驟縮,心口如遭重錘。
“雲知夏!”
他怒吼一聲,不退反進,竟抬掌狠狠拍向潭心那根傳說中的“毒柱”——相傳此柱鎮壓曆代藥修怨毒,觸之即死。
掌心破裂,鮮血噴湧,沉屙舊疾瞬間被激發,劇毒如江河倒灌,直衝他全身經絡。
“你要走,先殺了我!”他一把扣住她手腕,聲音嘶啞如野獸低吼,“我寧與你同毀,不看你獨死!”
兩人體內氣血交纏,藥與毒劇烈共振。
她的藥感殘流撞上他的沉屙劇毒,竟在經絡中掀起滔天巨浪。
潭水沸騰,由琥珀轉為深紅,仿佛整池都被鮮血浸透。
意識開始模糊,雲知夏嘴角溢血,卻忽地笑了。
藥心影的身影在她識海深處浮現,冰冷的手扼住她咽喉,一字一句,如釘入魂:
“你貪戀這具軀殼,不過是因為他還活著。”
她咳著血,笑出聲,眼神卻亮得驚人。
“不錯。”意識如沉淵,四野漆黑。
藥心影的手扼在她咽喉,寒意刺骨,仿佛要將她的魂魄生生撕裂。
聲音如刃,剖開她最深的執念。
雲知夏咳出一口血,腥甜在舌尖蔓延,可她笑了,笑得近乎癲狂,又清澈如初雪。
“不錯。”
她一字一頓,眼底金芒炸裂,像暗夜中驟然升起的星火。
“所以我更要活——不是為你,不是為命,是為我還能繼續走。走得更遠,看得更多,救得了想救的人,也斬得了擋路的鬼!”
話音落下的刹那,心口猛然一震。
一道金光自丹田衝起,如龍破淵,直貫天靈。
那是沈未蘇前世畢生鑽研醫道、死於背叛卻仍不肯瞑目的執念;也是雲知夏今生踏過屍山血海、焚盡經脈也要續命半刻的信念。
兩股意誌轟然相撞,不似融合,更像一場驚世之戰!
藥心影的身影劇烈晃動,冷峻麵容首現裂痕。
她望著眼前這個女人——不再是被命運碾碎的棄妃,也不是孤注一擲的藥師,而是一個以身為薪、點燃醫道新火的殉道者。
“……原來藥感,不是通神。”
殘魂漸散,化作點點微光,最後一句低語落入識海,輕若塵埃,卻重如天律——
“是通人。”
轟隆——!
潭底深處突鳴古音,如鍾震九幽。
泉眼驟然開啟,一道溫潤暖流噴湧而上,裹挾著千年的藥氣與枯寂的生命力,將兩人緊緊纏繞。
那水不再冰冷刺骨,反而如母體羊水般溫柔,撫過每一寸斷裂的經絡,滲入每一道崩壞的脈門。
墨二十三跪在潭邊,雙目赤紅。
他本奉王令守潭禁入,可此刻,他毫不猶豫拔刀割腕,鮮血噴灑入潭。
血滴落水麵,並未沉沒,竟化作縷縷金絲,如活物般遊走,最終纏上蕭臨淵頸後命門大穴。
那是曆代戰將積毒最深之處,黑氣盤踞如蛇,如今卻被金絲層層縛住,緩緩淨化。
老潭守佝僂著身子,顫抖的手掌撫過那幅殘破圖卷一角。
泛黃紙麵浮現古老紋路:毒藥共生·續脈古圖,下方一行小字,墨跡斑駁——
“唯有至藥之血,引至毒之源,方可逆命燃燈。”
他老淚縱橫,喃喃:“等到了……終於等到了。”
天光破曉時,風止燈熄。
三百六十盞心火燈盡數黯淡,唯有一盞,在晨霧中微微搖曳,遲遲不滅。
藥心潭恢複死寂,水麵如鏡,倒映出浮於其上的兩人。
雲知夏仰麵而臥,衣衫破碎,肌膚下經脈由青黑轉為流動的金色,隱隱搏動,如潮汐起伏。
她緩緩睜眼,視線模糊了一瞬,才聚焦在身側的男人臉上。
蕭臨淵雙目緊閉,唇色發紫,顯然強行破陣引毒反噬嚴重。
可即便昏迷,他的手仍死死扣著她的手腕,指節泛白,像是怕她下一瞬就會消失。
她靜靜看著他,指尖輕輕覆上他手背。
就在觸碰的刹那——
腦海轟然炸開!
無數畫麵翻湧而來:少年持槍立於邊關雪地,肩頭箭簇深入骨髓;寒冬營帳,毒刃劃過膝蓋,血染戰甲;深夜高燒,舊傷潰爛發黑,無人問津……七十三處暗傷,如烙印般刻在他每一寸筋骨裏,無聲無息,藏了十年。
她呼吸一滯,喉間湧上酸澀,啞聲低語:
“你藏了十年的痛……我……全都聽見了。”
風過林梢,潭水輕漾。
而在她指尖之下,那一片曾麻木多年的藥感廢土,正悄然萌生一種全新的感知——
不再是冰冷的診斷,而是鮮活的共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