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7章 聾子聽見了,藥在哭
字數:6138 加入書籤
藥閣三日,閉門謝客。
簷下銅鈴不響,階前藥爐不開。
雲知夏靜坐於蒲團之上,雙目微闔,指尖輕搭在腕間脈枕,如入定老僧。
可她體內經絡卻似驚濤裂岸,金流如潮,一寸寸洗刷著剛剛覺醒的“共情藥感”。
這不是單純的觸診,而是靈魂的共振。
她不再隻是“看見”病灶,而是“聽見”了痛——那是一種無聲的呐喊,藏在血肉深處,埋於筋骨之間,是歲月碾過的痕跡,是沉默堆積的哀鳴。
第三日清晨,小塵叩門而入,身後跟著一個瘦小身影。
“主上,這孩子……他說他聽不見人聲,卻能聽見藥在哭。”
雲知夏睜眼,目光落在那聾兒身上。
孩子約莫七八歲,眉目清秀,眼神幹淨得像山澗初雪。
他站在門檻外,不敢踏進一步,雙手緊緊攥著衣角,指節泛白。
可當他的視線掠過堂中那一排排藥櫃時,忽然顫了一下,嘴唇微動,仿佛在回應某種隻有他聽得見的聲音。
“藥……在哭。”他喃喃,聲音極輕,卻帶著不容置疑的篤定,“好多好多,都在疼。”
雲知夏起身,緩步走近。她抬手,指尖輕輕點上小愈的額頭。
刹那間,意識如墜深潭。
眼前浮現出藥心潭的畫麵——琥珀色的水麵劇烈蕩漾,漣漪層層擴散,每一道波紋都化作一聲嗚咽。
那是萬千藥材被煎熬、被濫用、被遺忘時的悲鳴;是草木有靈卻無人傾聽的絕望;是醫道崩壞千年後,天地間最沉痛的低泣。
她猛地收回手,呼吸微滯。
這孩子不是瘋言,而是天生通藥。
“你叫什麽?”她問。
“小愈。”孩子仰頭看她,眼睛亮得驚人,“因為娘說,隻要我活著,病就會好一點。”
雲知夏凝視著他,良久,輕輕頷首:“留下吧。從今日起,你不必聽人說話,隻聽藥語即可。”
夜半,風起於廊。
一道玄色身影悄然穿過回廊,腳步極穩,卻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滯澀。
蕭臨淵回來了。
他肩背挺直如槍,麵容冷峻如鐵,可雲知夏隻一眼,便看出不對勁——他右足落地時,重心微微偏移,呼吸比平日淺了三分,額角沁出細密冷汗,在月光下泛著青灰。
舊疾反噬。
她迎上前,伸手欲探其脈。
“不必費心。”他側身避開,聲音低啞,像砂石磨過鐵刃。
雲知夏垂下手,沒再追問。
更深露重,萬籟俱寂。
她悄然潛入寢殿,見他已臥於榻上,雙目緊閉,呼吸勻長,仿佛安然入睡。
可她走近,卻發現他後頸肌肉繃如弓弦,脊柱僵硬如鐵鑄,連指尖都在微微顫抖。
她在床畔跪坐下來,掌心緩緩覆上他背脊。
——共情藥感,爆發!
刹那間,七十三處舊傷齊齊哀鳴!
她“聽”到了斷骨未愈的**,寒毒蝕髓的嘶吼,刀創結痂下的腐血暗湧……最深處,一道漆黑如墨的毒脈盤踞心口,形如毒蛇,纏繞命門,每一次搏動都牽動全身經絡抽搐痙攣。
那是十年前邊關之戰,敵軍淬毒箭矢直取帝君咽喉,他縱馬躍出,以身為盾——那一箭,穿肩貫心,救下一國之主,也埋下十年不治之根。
可他從未提過一字。
雲知夏指尖發顫,喉頭酸澀幾乎窒息。
“你疼了十年……一聲不吭?”
她咬牙起身,取來九針匣,銀針寒光凜冽。
此毒深入奇經八脈,唯有“引痛反製”,以劇痛喚醒沉睡氣血,方能逼毒出體。
過程堪比刮骨剔髓,尋常人早已痛暈數次。
她轉身喚來小愈,低聲吩咐:“守在門外。若他……有任何動靜,你就敲鼓。”
小愈點頭,眼神堅定。
第一針落下,直刺督脈要穴。
蕭臨淵渾身一震,牙關驟然咬緊,額上青筋暴起,冷汗瞬間浸透中衣。
血從唇角滲出,順著下頜滴落,染紅枕畔。
第二針、第三針……接連而下。
他身體開始劇烈顫抖,四肢蜷縮如受酷刑,可始終沒有發出一絲聲音。
突然——
“咚!!!”
門外鼓聲炸響,撕破寂靜!
雲知夏猛然抬頭,隻見小愈雙手緊握鼓槌,滿臉驚恐,眼中竟含熱淚。
“怎麽了?他喊了嗎?”她急問。
小愈搖頭,聲音發抖:“我沒聽見……可我心裏,全是他在叫……好痛啊……真的好痛……”
雲知夏怔住。
原來聾兒聽見的,不是聲音,而是靈魂的嘶吼。
她低頭看向手中最後一針,淚珠無聲滑落,正正砸在針尖上,濺起細微水花。
“你不必當戰神……”她哽咽開口,聲音輕得像夢囈,“你也可以痛。”
銀針落下,直破心口毒脈。
“嗤——!”
一道黑血噴湧而出,化作濃霧騰空,腥臭撲鼻,頃刻間被藥爐吸入,燃成灰燼。
蕭臨淵終於軟倒,氣息微弱,唇色蒼白如紙。
雲知夏握著他冰冷的手,久久未動。
窗外晨光初現,藥閣門扉輕響。
林奉安悄然立於階下,手中捧著一隻玉瓶,瓶身瑩潤,內盛淡金色藥液。
他放下瓶子,附一張字條,轉身離去,腳步匆匆,似不願多留一瞬。
雲知夏拾起字條,展開,隻見寥寥數字:
“鎮痛凝露,可封痛感,但損藥感。”
她看著那瓶藥,忽然冷笑出聲。
下一瞬,她走上藥台,當著滿堂弟子與侍從的麵,將玉瓶高高舉起,傾倒入熊熊燃燒的藥爐之中。
火焰轟然暴漲,映亮她清冷眉眼。
“醫者若不敢痛——”她聲音平靜,卻字字如刀,“如何聽見別人的痛?”子時三刻,萬籟俱寂。
藥閣深處,火光未熄。
藥爐餘燼尚溫,青煙如絲,纏繞梁柱,似有不甘散去的魂魄在低語。
雲知夏立於藥語堂中央,掌心仍殘留著方才傾倒“鎮痛凝露”時火焰騰起的灼熱。
她目光冷冽,掃過滿堂弟子——那些曾對她醫術嗤之以鼻、如今卻因一爐焚藥而震顫屏息的太醫署學徒們。
“你們敬的是藥,畏的是病,可誰真正聽見過它們的聲音?”她聲音不高,卻字字鑿進人心,“藥會疼,人會痛,若醫者連痛都不敢知,何談濟世?”
她牽起小愈的手,輕輕按上藥爐壁。
刹那間,爐中藥氣翻湧如沸,原本沉靜的藥香驟然扭曲成嗚咽般的氣息,絲絲縷縷滲入骨髓。
小愈渾身一顫,眼眶瞬間泛紅,指尖死死摳住爐沿,仿佛被千萬聲哀嚎貫穿靈魂。
“它……它在哭……”他哽咽出聲,淚水滑落,“好多藥……被燒壞了……它們不想死……”
眾人駭然。那不過是一爐尋常化毒之火,怎會有如此悲鳴?
唯有雲知夏明白——這是共情藥感的共鳴。
小愈天生通藥,能聽見草木靈性最原始的呼喊;而她,則以血肉為引,將這份感知點燃成燎原之火。
她鬆開手,轉身環視全場,眸光如刃:“從今日起,藥語堂不拒聾啞盲殘。隻要心火未滅,皆可入我門牆!”
簷下,墨二十三默然佇立。
他掌中那盞幽藍心火燈,原本指向北方暗衛據點,此刻卻悄然偏轉,穩穩對準了藥閣方向。
他低垂眼簾,掩去眸底震動。
他知道,自這一夜起,藥語堂不再隻是治病之所,而將成為撼動整個大胤醫道根基的風暴眼。
更深露重,小愈獨自坐在藥心潭邊。
水麵平靜如鏡,倒映星河。
他不懂什麽醫理藥典,隻知道自己聽得見別人聽不見的東西——比如此刻,潭底傳來一陣極輕極柔的歌聲,旋律陌生卻莫名熟悉,像風穿過山穀,又像雨落在屋簷。
是他從未聽過、卻又像是前世就刻進骨子裏的調子。
那是雲知夏前世實驗室裏循環播放的背景曲。
他怔怔仰頭,伸手拾起一枚石子,投入潭中。
漣漪蕩開,一圈,兩圈……忽然,潭底幽光一閃,一幅古老圖紋浮現在水底石板之上——毒藥共生四字緩緩亮起,如同蘇醒的眼瞳。
與此同時,藥語堂密室。
雲知夏正攤開一卷泛黃殘卷,指尖撫過斑駁墨跡。
這是老潭守臨終前藏於藥櫃夾層中的遺物,記載著一段失傳千年的醫道秘法:續脈全圖。
她對照墨二十三從北境帶回的毒紋師筆記,終於拚湊出完整線索——
欲破奇經之劫,需“一人承毒,一人燃藥”,雙命交契,氣血相引,方能重塑斷脈,逆天改命。
燭火搖曳,映照她沉靜麵容。
她緩緩合上殘卷,走向窗畔,望向遠處靖王府寢殿的方向。
那裏,燈火早已熄滅,唯餘一片沉默的黑暗。
她低聲呢喃,幾近耳語:
“你說我不該死……可這一次,換我替你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