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6章 爐底燒的是人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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泥土翻飛,鐵器撞擊硬物的聲響越來越密集。
藥語堂弟子們跪在裂開的祖碑之下,徒手挖土,指甲崩裂也不停歇。
隨著爐形輪廓逐漸顯露,一股腥腐中夾雜著甜膩藥香的氣息自地底蔓延而出,令人作嘔。
鏟尖不斷磕到硬物,起初是零星幾塊,很快便成片浮現——森白、斷裂、扭曲,層層疊疊堆積如山。
是人骨。
每一具都纏繞著暗紫色的藥藤,藤蔓深深嵌入骨縫,仿佛從血肉中生長出來。
更詭異的是,那些骨骼縫隙間竟緩緩滲出黏稠黑汁,滴落時發出“嗤”的輕響,像是活物在呼吸。
雲知夏蹲下身,指尖輕觸一截殘臂,那上麵刻著細密符文,正是“煉骨成引”的痕跡。
她眸色冰冷,聲音卻極穩:“這不是祭壇,是焚屍坑。他們沒死於天災,是被一點點煉成了藥灰。”
就在這時,遠處林間傳來木拐叩擊地麵的聲音。
篤、篤、篤。
緩慢,沉重,每一步都像踩在人心上。
眾人回頭,隻見一個獨腿老僧拄杖而來。
他身形佝僂,肩背負著一隻巨大布包,邊緣已被血浸透。
走到坑邊,他緩緩放下包袱,一層層解開裹布。
白骨散落於地。
三十七具,整整齊齊,皆以紅繩串連脊椎,頭顱低垂,眼窩空洞。
“我叫根僧。”他嗓音沙啞,如同砂石磨過枯竹,“十九年前,我背著第一個族人走出南疆。那時他說:‘別讓我們埋在無名土裏。’”
他單膝跪地,僅存的一條腿深深陷入泥中,雙手合十,額頭觸地。
“今日,我帶他們回家了。”
風靜了一瞬。
雲知夏站起身,揮手道:“取淨布來,裹骨列陣,不許再讓他們的身體受辱。”
弟子們肅然應命,小心翼翼將殘骨包裹,依序排列於祖碑之前,宛如一場遲來百年的葬禮。
她親自捧起香爐,點燃三炷安魂香,置於骨前。
青煙嫋嫋升起,在瘴霧中劃出筆直一線。
“今日歸骨,不拜神,隻拜人。”她的聲音不高,卻字字如釘入地,“你們不是藥引,不是牲祭,是活生生的人。這一拜,敬你們未冷的魂,未屈的骨。”
話音落下,香火微顫,仿佛有無數低語在風中回蕩。
突然,白枯禪暴起!
他雙目赤紅,藥藤自體內瘋長,纏繞四肢如蛇,嘶吼道:“不可!此爐乃藥神根基!若毀,南疆藥性盡失,萬民將病無所醫!”
可他剛踏出一步,一隻瘦弱的小手猛地抓住了他的手腕。
是小藥。
女童閉著眼,臉色蒼白如紙,指尖卻劇烈顫抖,順著他的脈門探入,似能感知其體內奔流的毒力。
“你也在痛……”她喃喃,聲音虛弱卻清晰,“你的骨頭……也在燒……你也……被煉過……”
白枯禪渾身劇震,踉蹌後退。
“胡說!我是守靈人!是藥墟之主!我自願侍奉藥心百年!”
“你撒謊。”雲知夏冷冷開口,一步步逼近,“你半身血肉已與藥藤共生,經絡盡毀,五髒六腑皆被藥蝕——你是最後一個‘活藥引’。當年你不過七歲,被祭司投入爐中,用‘養髓化形術’重塑軀體,隻為讓你活著看守這座吃人的爐子。”
記憶如潮水衝破封印。
童年火焰灼身的劇痛、骨骼被藥液腐蝕的尖叫、意識沉淪前那一句“為族獻身”的謊言……一幕幕撕裂腦海。
白枯禪跪倒在地,發出野獸般的哀嚎:“可若不獻祭……藥力何存?族恨何消?沒有藥心爐,我們拿什麽對抗外敵?拿什麽守住南疆?”
“藥力來自天地,非來自人血。”雲知夏俯視著他,目光如刃,“而你們的恨,早被祭司當作了燃料。他們用恐懼築牆,用犧牲立廟,讓一代代人跪著活,隻為保住自己手中的權柄。”
她轉身,從袖中取出一枚金針,針尾纏繞一絲心火,名為“心火引”。
“真正的藥道,是救人,不是殺人。是延命,不是奪命。”
她走向藥心爐口,高舉金針。
刹那間,心火騰起,化作金焰順針而下,直墜爐腹!
轟——
烈焰炸開,照亮整個深淵。
然而下一瞬,黑氣翻湧而上,如巨口吞噬光明。
幻象驟生:千年前的祭壇之上,沈家先祖跪伏於地,割腕放血,鮮血流入藥鼎,口中高呼“自願飼藥,永鎮南疆”。
雲知夏眼神一凝,識破虛妄。
她反手一針刺入掌心,鮮血滴落火焰之中。
“你們被騙了!”她厲聲喝道,“所謂‘自願’,是祭司用‘藥迷心’之術操控神誌!這血,不是奉獻,是掠奪!”
心火因血而盛,逆衝幻境源頭。
金焰所至,幻象崩碎——
真相顯露:祭壇之下,刀光閃動,祭司持刃逼迫族人跳爐,哭喊聲淹沒在鼓樂之中。
所謂的傳承,不過是暴力與謊言編織的牢籠。
大地開始震顫。
爐壁龜裂,黑氣凝聚成形,仿佛有什麽東西正從深處蘇醒。
而在高崖之上,蕭臨淵猛然睜眼。
他握緊玄鐵刀,刀紋隱隱發燙,體內沉屙毒脈竟隨那爐中波動共鳴不止。
“來了……”他低語,身影悄然滑下山崖。
藥心爐內,最後一道封印正在破裂。轟——!
藥心爐炸裂的刹那,天地失聲。
一道漆黑如墨的氣柱衝天而起,扭曲盤旋,凝聚成形——那是一尊由千百殘魂拚湊而成的怨靈,眼窩深陷,口吐腥風,每一寸軀體都浸透了被煉化時的痛苦與不甘。
它張開巨口,無聲嘶吼,怨氣化作實質風暴,卷起碎骨、塵土與斷裂的藥藤,直撲跪地未起的藥語堂弟子。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玄鐵破空,刀光如雪!
蕭臨淵自高崖躍下,身形如鷹撲火,手中長刀斬入黑氣之中,竟不退反進!
刀身紋路驟然熾亮,與雲知夏掌中金針上的心火遙相呼應,嗡鳴共振。
那一瞬,他體內沉寂多年的毒脈猛然翻湧,不再是侵蝕髒腑的災厄,而是被某種古老力量牽引著,化作一道赤金色的光流,沿著刀鋒奔騰而出!
“結陣!”一聲冷喝自林間炸響。
墨二十四率十二暗衛疾步而出,以血點額,布下“守魂血契”。
他們手挽手圍成圓圈,任怨氣如刀割膚、蝕骨鑽心,仍死守不動。
鮮血從七竅溢出,卻無一人後退。
而立於風暴中心的,是雲知夏。
她站在崩裂的爐口邊緣,腳下是燒盡人命的焦土,身後是三十七具覆布待葬的白骨。
風掀起她的廣袖,露出手腕上早已愈合卻依舊隱痛的舊傷——那是前世被師兄毒殺時留下的印記。
此刻,她眼中再無半分遲疑。
“你們不是祭品。”她一字一頓,聲音穿透怨嘯,“你們是人。”
她高舉手中藥鼎,那是沈氏祖傳的青銅古器,內壁刻滿失傳的製藥銘文。
她咬破指尖,將血滴入鼎心,同時引動心火順脈而上,焚盡經絡阻礙。
烈焰自她雙眸燃起,順著手臂蔓延至鼎身。
“今日我以藥語堂之名宣告——”
她聲如洪鍾,震落枝頭殘霧:
“藥不成神,人不為牲!所有怨,我來聽;所有痛,我來承!”
心火轟然爆發,化作金紅色火網,迎向撲來的怨靈。
沒有慘叫,沒有掙紮,那龐大的黑影在觸及火焰的瞬間,竟緩緩停駐。
仿佛終於有人聽見了它們百年未曾出口的哭喊。
一點、兩點……光塵自黑氣中剝離,像是淚,又像是笑,飄散於風中,歸於寂靜。
爐火熄滅,餘燼如雪落下。
大地龜裂處,浮現一行蒼勁古紋,似血非血,似刻非刻:
“藥心已死,新脈當生。”
雲知夏單膝跪地,伸手輕觸那行字跡。
掌心忽熱,仿佛有生命在回應。
她驚覺,那縷源自她心頭燃燒的心火,竟不受控地滲入地底,如根須般延展,與大地深處某股微弱卻綿長的律動相連。
小藥跌跌撞撞撲來,小臉泛紅,指著地麵:“師父!地下的藥……在笑!它們不哭了,它們在笑!”
雲知夏怔住。
她緩緩抬頭,望向不遠處的蕭臨淵。
他拄刀而立,臉色蒼白如紙,指尖微微顫抖——但那不是虛弱,是共鳴。
他體內的毒脈,正與地底某種未知的節律同頻跳動,宛如血脈重續,宿緣再啟。
她眸光一凝,低語如讖:
“這脈……不是毒。”
“是藥靈術的‘根’。”
風過林梢,萬籟俱寂。
而在最遠的山巔,一道黑影悄然退去,衣角翻飛間,隱約可見一枚褪色的祭司圖騰。
殘念未散,陰謀未終。
雲知夏站起身,拂去裙上灰燼,目光落回那座徹底坍塌的爐基。
她不再言語,隻輕輕揮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