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2章 斷指也能寫藥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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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晨光初破雲層,灑在藥語堂前的青石階上,映出一道纖瘦卻挺拔的身影。
    雲知夏立於高台之上,一襲素白藥袍未繡紋飾,隻在袖口滾著一圈金絲邊——那是“藥語堂主”的唯一徽記。
    她眉目沉靜,眸光如刃,掃過下方近百名弟子。
    這些人中,有斷指者、盲眼者、聾兒、跛足者,甚至還有被藥火毀去半張臉的棄醫。
    他們曾是世人眼中無用的殘軀,如今卻被她聚於此地,教以“共情診法”——一門不靠手眼耳鼻舌,而靠心與藥共鳴的逆世醫道。
    風拂過殿前銅鈴,叮當輕響。
    她緩緩抬手,聲音不高,卻字字如針,釘入人心:“今日不考手巧,隻考心通。”
    眾人一怔。
    隨即,她揮袖一揚,九名執事弟子抬出三十六味藥草,盡數置於中央石台。
    那些藥材形態各異,有的枯黃如柴,有的泛著詭異紫光,更有幾株散發出淡淡的腥甜之氣,令人聞之頭暈目眩。
    “七步斷魂引”,便是藏於其中。
    此毒無色無味,卻能潛伏七日,發作時血脈逆行,七步之內必死無疑。
    更難的是,它常借其他藥材掩藏蹤跡,需極細微的感知才能察覺。
    “誰能以非常之法,辨出此毒所在,”她目光冷銳,“便入內堂,學‘共情診法’真傳。”
    話音落下,全場嘩然。
    有人冷笑:“連手指都沒有,怎麽抓藥?怎麽切片?”
    也有年長藥師搖頭:“醫者貴在手穩心細,這般荒誕考核,豈非取笑?”
    然而就在這喧囂之中,一道蒼啞之聲響起。
    “我來。”
    眾人回頭,隻見根僧拄著一根鐵拐緩步而出。
    他左腿齊膝而斷,平日以木樁代足,行走時咯吱作響,如同枯枝折裂。
    此刻他卻走得極穩,每一步都像是踏在命運的節點上。
    他走到石台前,不取筆,不取紙,隻是從腰間解下一個陶瓶,傾倒出濃黑藥汁,潑於青石地麵。
    然後,他抬起殘肢,將斷口處包覆的麻布緩緩揭開——露出截麵平整卻早已愈合發暗的骨節。
    下一瞬,他竟以那截斷腿為筆,蘸著藥汁,在地上一筆一劃寫了起來!
    歪斜、顫抖,卻不曾停頓。
    《毒理綱要·卷三》一字一句浮現——
    “凡劇毒者,必留形跡。或氣浮於表,或性藏於絡,或震頻異於常藥……”
    字不成體,卻義理清晰,條分縷析,竟將“七步斷魂引”的五種偽裝形態盡數列出,並指出其最易混入的三種藥材:灰葉草、赤苓根、烏心藤。
    台下寂靜無聲。
    連那些譏諷之人也張口結舌。
    雲知夏凝視著地上的字跡,良久,輕輕頷首:“根僧,你不用手,卻比千百雙健全之手更懂藥理。因你所書,非字,而是心聲。”
    她抬手一召,空中忽現一道金線流轉,纏繞於根僧斷腿之上,隱隱滲入骨髓——那是“共情診法”的第一重引契,唯有真正與藥共鳴者方可承受。
    根僧身體微顫,額頭滲汗,卻咬牙未退。
    他知道,這一線金芒,不是施舍,是認可。
    緊接著,小愈蹲到了藥堆旁。
    這孩子天生失聰,自幼被遺棄山野,靠嗅覺與觸覺辨識百草。
    雲知夏收她入門時曾說:“耳不能聽,便讓大地替你聽。”
    此刻,小愈閉目蹲地,雙腳輕輕翻動藥草,腳趾靈活如手,每一次觸碰都極輕、極準。
    忽然,她動作一頓。
    右腳猛地勾起一株不起眼的灰葉草,高高挑起,隨即整個人向後急退三步,臉上現出驚懼之色。
    她張了張嘴,無聲地說:它在尖叫……
    雲知夏接過草葉,取出銀針剖開葉脈夾層——刹那間,一絲近乎透明的黏液溢出,遇空氣即凝成霜狀結晶。
    “影蛛毒。”她眸光驟冷,“與斷腸蘭同源,但更寒、更隱,若非深入葉絡,絕難發現。”
    她看向小愈,眼中難得浮現一絲溫意:“聾者聽不見人言,卻能感知百藥震頻。你的腳底,比千百雙眼睛更清明。”
    小愈咧嘴笑了,露出缺了一顆的門牙,蹦跳著拍起手來。
    最後,輪到白枯禪。
    他曾是藥墟中最年輕的守爐人,因一次煉藥失控,半身被藥力侵蝕,皮膚青灰潰爛,行走如朽木摩擦。
    多年來,他自認廢人,隻願默默守爐,贖昔日之罪。
    此刻他遲疑上前,望向那尊正在煨藥的青銅古爐,爐火幽藍,藥香氤氳。
    他沉默片刻,忽然解去外袍,露出半邊泛著藥斑的軀體,一步步走近爐壁。
    然後,他將潰爛的左臂貼了上去——皮肉相接,發出滋滋輕響。
    他閉目,全身顫抖,似在承受巨大痛苦,卻又像在聆聽某種遙遠的低語。
    良久,他睜開眼,聲音沙啞:“火候差三息……再燒,藥性就焚了。”
    說罷,他蘸指尖之血,在爐壁劃下三道刻痕。
    雲知夏親自開爐查驗——藥汁正呈琥珀色,沸騰在即,若再過三息,便會焦苦散性,前功盡棄。
    她抬眸,直視白枯禪:“你不是殘軀。”
    她一字一頓,聲音響徹大殿:“你是活的藥尺。”
    她取出一枚漆黑令牌,上刻“守”字古篆,鄭重交予其手:“從今日起,你為藥語堂首任‘守爐令’,掌三百六十爐火生滅。”
    白枯禪跪地接令,肩頭劇烈起伏,終是伏地叩首,淚流滿麵。
    就在此時——
    忽有弟子驚呼:“師姐!藥墟邊緣傳來異動!安神草區……數株靈草無故枯萎!”
    眾人嘩然轉頭。
    雲知夏眉峰微蹙,尚未開口,小愈已赤足奔至簷下,雙足猛然踩上地麵。
    她渾身一僵,臉色驟變,猛地抬頭,嘴唇顫抖著吐出幾個字:
    “有人在用……藥魘筆。”藥墟邊緣,風驟然凝滯。
    大地如被無形之手扼住咽喉,草木低伏,連蟲鳴都戛然而止。
    那幾株曾泛著月白色光暈的安神草,此刻根莖焦黑,葉片蜷縮如枯掌,仿佛魂魄已被抽離。
    空氣中浮蕩著一絲極淡的腥甜——不是毒,而是藥魂哀鳴後的殘燼味。
    小愈赤足踩上青石的瞬間,整個人猛地一僵。
    她雙目驟睜,瞳孔劇烈收縮,腳底似被千針攢刺。
    她踉蹌後退兩步,嘴唇顫抖,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是……藥魘筆……有人用怨念為墨,以靈藥之命為紙,寫下了……假方。”
    眾人屏息。
    她忽然抬頭,眼中竟泛起淚光,一字一頓:“寫的……是師父的名字!”
    全場死寂。
    “雲知夏”三字,竟成了煉藥陣眼?!
    高台上,雲知夏眸光一沉,寒如霜刃。
    她指尖微動,袖中銀針悄然滑入指縫。
    有人想借天下殘者之手,以共情診法為引,將她一身藥魂煉化為續命丹引——這哪是害她?
    這是要剜她心火,燃他人長生路!
    “好一招‘借燈焚塔’。”她冷笑出聲,聲音卻冷得像從冰窟裏撈出來,“可惜,你們忘了——我教他們的,從來不是如何聽話地製藥,而是如何聽懂藥的痛。”
    她目光掃過三人——斷腿的根僧、聾兒小愈、皮肉潰爛的白枯禪。
    “根僧!”她喝道,“以腿為筆,書《解魘真經》第一卷,我要讓天地聽見正音!”
    根僧不語,隻將鐵拐重重頓地,轉身走向石台。
    他撕開麻布,露出那截早已麻木的斷骨,蘸起濃黑藥汁,一筆一劃,竟在地麵刻下經文。
    每寫一字,斷口便滲出血珠,混入墨中,字跡斑駁卻力透石縫。
    “小愈!”雲知夏再令,“以足辨毒源,追那魘筆行走軌跡!”
    小愈閉目蹲地,十趾張開如爪,輕輕貼上泥土。
    她身體微微震顫,像是在承受某種無聲的衝擊。
    忽然,她右腳猛地一勾,指向西南方向——那裏,一縷幾乎不可察的陰風正緩緩流轉。
    “白枯禪!”雲知夏最後一聲令下,“以皮感氣,繪風脈流向!”
    白枯禪深吸一口氣,解開衣襟,露出半身潰爛的皮膚。
    他緩步向前,將傷處迎向風來方向。
    藥毒蝕體多年,他的皮膚早已失去知覺,可正因如此,反而成了最純粹的‘藥感器’。
    風拂過潰麵,細微的溫差、濕度、氣流偏轉,盡數被那層死皮記錄。
    他抬手,指尖蘸血,在空中緩緩勾畫。
    一道扭曲卻精準的氣流圖逐漸成形——風繞石、穿林、折返三次,最終匯聚於藥墟西南角一處廢棄藥井。
    三人合力,一圖漸顯。
    忽然,根僧筆下一頓,地上經文最後一句赫然浮現:“魘由心起,逆則歸本。”
    西南風驟轉!
    一道焦黑殘片自天而落,如被無形之手送來,直直飄至雲知夏麵前。
    蕭臨淵一步上前,袖袍一卷,將符片穩穩接住。
    他低頭看去,指尖忽地一顫。
    那殘符上僅存半句咒文,墨色暗紅如血:
    “……血祭可續……”
    而那筆跡,蒼勁中帶著一絲詭異的扭曲——竟與他當年所中毒蠱的封印咒紋,出自同一人之手!
    他眸色驟深,望向藥墟深處那株千年藥心根的方向,聲音低得幾近呢喃:
    “原來如此……有人,想用你的命,續我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