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荒原初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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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
是那種能鑽透衣物、啃噬骨頭的冷。林芸熹感覺自己像塊被丟進冰窖的凍肉,每一寸肌膚都在叫囂著寒意,連呼吸都帶著冰碴兒似的刺痛,剛吸進肺裏就化作一團白霧呼出來。
意識像沉在深海的碎玻璃,一次次掙紮著要浮上水麵,又一次次被更洶湧的寒意按回去。身下傳來規律的顛簸,硬邦邦的木板硌得腰骨生疼,車廂還跟著發出“吱呀——呀——”的**,像是下一秒就要散架。
她猛地睜開眼,睫毛上沾著的細碎冰粒簌簌落下。
映入眼簾的不是醫院熟悉的純白天花板,也不是車禍瞬間刺眼的遠光燈,而是一塊灰蒙蒙的粗布車篷,布料上打滿了補丁,針腳歪歪扭扭,還沾著褐色的汙漬。鼻尖縈繞著一股複雜的氣味——塵土的幹燥味、汗漬的酸腐味、舊布料的黴味,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像鐵鏽般的血腥氣。
這不是她的世界。
林芸熹僵硬地轉動脖頸,視野慢慢清晰。這是個狹窄得像囚籠的馬車車廂,長寬不足兩米,除了她之外,還蜷縮著三個年輕女子。她們都穿著洗得發白的粗布裙,領口袖口磨出了毛邊,麵色蠟黃得像久不見光的紙,眼神空洞麻木,隨著馬車的顛簸機械地搖晃著,像被抽走了魂魄的木偶。
她下意識地抬手,觸到的卻是一雙纖細蒼白的手。這雙手的指甲修剪得整齊,指腹光滑,沒有半分她握了三十年鋼筆和計算器留下的薄繭——這根本不是她的手。林芸熹猛地低頭,看見自己身上裹著一件灰撲撲的古代裙衫,下擺沾滿了泥點和草屑,粗糙的布料磨得手腕發癢。
一股冰涼的寒意順著脊椎瞬間爬上天靈蓋,讓她渾身汗毛倒豎。
穿越?
這個隻在網絡小說裏見過的詞,此刻成了唯一能解釋現狀的答案。林芸熹強迫自己深呼吸,指尖掐進掌心,用疼痛保持清醒——這是她做審計時麵對亂成一團的賬本時,最常用的冷靜技巧。
混亂的記憶碎片突然湧入腦海:明黃色的宮牆、繡著鳳凰的錦袍、宮女低聲的啜泣、“永寧公主”的封號、“和親寒淵城”的聖旨、“流放罪臣之女”的低語……這些記憶不屬於她,卻清晰得仿佛親身經曆。
林芸熹,前世是國內頂尖的經濟審計專家,經手過數十億的項目,揪出過不少蛀蟲。可現在,她竟然穿成了一個替身公主——原主是罪臣之女,被朝廷推出來頂替真正的公主和親,要被送到帝國最荒涼的北境邊關。而根據那點零碎的記憶,這個“永寧公主”剛到寒淵城沒幾天,就因為風寒和驚嚇香消玉殞了。
妥妥的炮灰劇本,還是開局就地獄難度的那種。
“都快點兒!磨磨蹭蹭的是等著喂狼嗎?!”馬車外突然傳來粗魯的吆喝,緊接著是鞭子抽在馬身上的脆響,夾雜著士兵不耐煩的咒罵。
車簾被猛地掀開,一股寒風裹挾著雪沫子灌進來,車廂裏的女子們齊刷刷地打了個哆嗦。一個穿著破舊皮甲的軍漢探進頭來,滿臉橫肉,下巴上的胡茬亂糟糟的,渾濁的眼睛在幾個女子身上掃來掃去,最後停在林芸熹臉上,眼神裏摻著點憐憫,更多的是幸災樂禍。
“永寧公主,”他的聲音粗嘎得像破鑼,“前麵就到寒淵城地界了。跟您說句實話,傅將軍可不像京城裏那些憐香惜玉的貴人,您啊,自求多福吧。”
林芸熹垂下眼瞼,刻意模仿記憶中原主的怯懦,肩膀微微瑟縮了一下,沒敢抬頭。原主自小在深宅長大,性格柔弱,這一路哭哭啼啼,要是突然變得強硬,肯定會露破綻。
那軍漢見她這副模樣,啐了口唾沫在雪地裏,嘟囔著“晦氣”,重重甩下車簾。車廂裏重新陷入死寂,隻有馬車“吱呀”的搖晃聲和女子們壓抑的啜泣聲。
林芸熹靠在冰冷的車壁上,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裙角的補丁。傅將軍,傅初霽。記憶裏關於這個男人的信息少得可憐,卻個個都帶著血腥味——“暴君”“人屠”“殺人如麻”,據說他駐守寒淵城五年,和蠻族大小百餘戰,雙手染滿了鮮血,連朝廷都要讓他三分。把一個替身公主送給他,分明是把她當成了安撫猛獸的祭品,朝廷那群人的用心,惡毒得不加掩飾。
不知過了多久,馬車的顛簸漸漸減緩,最後“咯噔”一聲停了下來。外麵傳來嘈雜的人聲、馬匹的嘶鳴,還有沉重的鐵門開合聲。
“到了!都給我下來!”軍漢的吼聲再次響起,帶著如釋重負的急切。
車簾被徹底拉開,風雪直接打在臉上,林芸熹忍不住眯起眼。她裹緊了那件根本不頂用的舊鬥篷,跟著其他女子一起,踩著晃悠悠的踏板踉蹌著下了馬車。雙腳剛沾到地麵,就被積雪下的凍硬泥土硌得生疼,寒氣順著鞋底往上鑽,瞬間凍麻了腳踝。
她抬起頭,整個人都僵住了。
眼前是一座匍匐在灰暗天幕下的巨城。城牆是用灰黑色的巨石壘成的,足足有十幾丈高,厚重得像座山,牆麵上布滿了刀劈斧鑿的痕跡,還有不少暗褐色的印記——那是幹涸的血跡。城頭上插著一排黑色的軍旗,在呼嘯的北風中獵獵作響,旗幟中央繡著一個淩厲的“傅”字,邊角已經被風吹得破爛。
城門像巨獸張開的嘴,幽深漆黑,門口守著兩隊士兵。他們都穿著玄色盔甲,盔甲上落著薄雪,手裏的長槍擦得鋥亮,槍尖閃著寒光。這些士兵站姿挺拔如鬆,眼神銳利得像鷹,和押送她們來的那些散漫兵痞截然不同,渾身透著久經沙場的煞氣。
這就是寒淵城,帝國北境的最後一道屏障,也是所有人眼中的流放之地、死亡之地。
押送她們的軍官連忙整了整衣甲,小跑著上前和守城將領交涉,遞文書的時候手都在抖,態度恭敬得近乎諂媚。林芸熹站在隊伍裏,不動聲色地觀察著——城門處的守衛輪換有序,檢查進出人員時一絲不苟,連拉貨的馬車都要掀開簾子查看,這地方的秩序,比她想象中好太多。那個“暴君”將軍,似乎不是隻會殺人的莽夫。
就在這時,城門內傳來一陣規律而沉重的馬蹄聲。“嗒——嗒——嗒——”每一聲都踩在人心上,讓原本嘈雜的城門口漸漸安靜下來。
守城的士兵們神情一肅,“唰”地一下挺直了脊背,右手按在腰間的刀柄上,目光直視前方,帶著發自內心的敬畏。
人群自動分開一條通道,連呼吸都放輕了。
一匹神駿的烏騅馬緩緩走了出來,馬身油光水滑,四蹄踏在雪地上沉穩有力,馬鼻裏噴出的白氣在冷空氣中迅速散開。馬背上坐著一個男人,他沒穿沉重的盔甲,隻穿了一身玄色暗紋勁裝,外罩一件同色的大氅,領口和袖口繡著銀線勾勒的雲紋,腰間束著玉帶,肩寬腰窄,身姿挺拔得像座不可撼動的山嶽。
隨著馬匹漸近,林芸熹看清了他的臉。膚色是常年風吹日曬的小麥色,五官深邃得像刀刻出來的,眉骨高聳,眼窩微陷,下頜線繃得緊緊的,透著一股冷硬的線條感。最讓人難忘的是他的眼睛——漆黑如墨,深不見底,目光掃過之處,沒有絲毫溫度,仿佛在看一堆沒有生命的石頭。那不是單純的冷酷,而是執掌生殺大權多年後,沉澱下來的漠然,仿佛人命在他眼中,和路邊的草芥沒什麽區別。
他勒住馬韁,停在隊伍前方三丈開外,甚至沒有下馬的意思,居高臨下地看著她們,像在審視一批剛運到的貨物。
押送軍官連忙跪伏在地,聲音帶著抑製不住的顫抖:“末將參見傅將軍!奉、奉朝廷之命,護送永寧公主抵達寒淵城,這是文書,請將軍過目!”他雙手舉著文書,頭埋得低低的,不敢抬頭看馬背上的人。
傅初霽的目光甚至沒往文書上掃一眼,徑直越過軍官,落在了女子隊伍最前麵的林芸熹身上。那目光像兩把冰冷的刀,帶著審視和評估,一寸寸掃過她的臉、她的身形,最後停在她攥緊鬥篷的手上。
林芸熹的心髒猛地一縮,壓力像山一樣壓過來,讓她幾乎喘不過氣。但她不能躲——原主會嚇得發抖,可她是林芸熹,是見過大場麵的審計專家,再棘手的“項目”,她都要先看清底細。她強迫自己穩住身形,微微抬起下巴,迎上了那雙冰冷的眼睛。
風吹起她額前的碎發,拂過蒼白卻鎮定的臉頰。她的眼神清澈,沒有恐懼,沒有討好,隻有一種冷靜的觀察——就像她從前分析那些複雜的賬目時一樣,在評估眼前這個男人的危險程度,評估自己的生存幾率。
四目相對的瞬間,空氣仿佛凝固了。連呼嘯的北風都似乎停了片刻,隻有雪花無聲地落在兩人身上。
傅初霽的眉梢幾不可察地動了一下。他見過太多女子在他麵前嚇得魂飛魄散,哭爹喊娘的有,當場暈過去的也有,可這個所謂的“公主”,竟然敢直視他?而且那眼神裏的平靜,太過反常,反常得有些有趣。
“名字。”他開口了,聲音低沉得像悶雷滾過雪地,帶著金屬摩擦般的質感,沒有任何情緒起伏,卻清晰地傳到每個人耳朵裏。
押送軍官愣了一下,連忙磕頭道:“將軍,這位是、是永寧公主啊!”
“我問你了?”傅初霽的聲音冷了幾分,目光依舊釘在林芸熹身上,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壓。
軍官嚇得臉色慘白,連忙閉了嘴,連頭都不敢抬了。周圍的士兵和隨行人員也都大氣不敢出,所有目光都聚焦在林芸熹身上,有同情,有好奇,還有等著看她出醜的。
林芸熹深吸一口氣,壓下喉嚨裏的幹澀。“永寧”是原主的封號,是那個注定早逝的炮灰的名字,不是她的。在這個陌生的世界,她不想頂著別人的名字活下去。
她挺直脊背,用盡可能平穩的聲線回答:“林芸熹。”
話音落下,周圍傳來一陣細微的抽氣聲。押送軍官更是嚇得渾身發抖,連聲道:“公主!不可啊!怎能直呼本名……”
傅初霽眼底閃過一絲極淡的詫異,快得像錯覺。不用封號,直呼本名?這個替身公主,和他預想的確實不一樣。他重複了一遍這個名字,尾音微微上揚,像是在品味:“林芸熹。”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在場所有人,包括他麾下的士兵,最後重新落回林芸熹臉上,一字一句道:“寒淵城不是京城,這裏沒有公主,隻有規矩。而這裏的規矩,隻有一條——”
他故意停了停,冰冷的眼神裏閃過一絲血腥味,讓在場的女子們都忍不住縮了縮肩膀。
“活著。”
兩個字輕飄飄的,卻重逾千斤,砸在每個人心上。林芸熹清楚地知道,這不是安慰,是警告。在這座常年打仗、物資匱乏的邊城裏,活著,從來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給你一個月。”傅初霽繼續說道,語氣不容置疑,“熟悉這裏的規矩,找到自己的用處。一個月後,若你無用……”
後麵的話他沒說,但那雙眼睛裏一閃而過的寒光,已經說明了一切。無用之人,在寒淵城沒有存在的價值,下場隻會是被拋棄——而被拋棄在這北境,和死沒有區別。
說完,他不再看她,一扯韁繩,烏騅馬發出一聲低嘶,調轉馬頭,黑色的身影在親兵的簇擁下,徑直走進了幽深的城門,將她和這一隊人,徹底晾在了原地。
風雪突然變大了,雪花打著旋兒砸下來,很快就在林芸熹的鬥篷上積了薄薄一層。
押送軍官鬆了口氣,擦著額頭的冷汗,指揮著隊伍入城,對林芸熹的態度也變得敷衍起來——將軍顯然沒把這位“公主”當回事,他自然也不用再客氣。同行的女子們看向林芸熹的目光也變了,同情裏摻著幸災樂禍,仿佛已經看到了她的結局。
林芸熹獨自站在原地,傅初霽那句“無用即棄”在腦海裏反複回響。活著?她從來都不是坐以待斃的人。前世她能從普通家庭的孩子,拚到頂尖審計專家的位置,靠的不是運氣,也不是別人的憐憫,是實打實的能力和不服輸的韌勁。
她低頭看了看自己凍得發紅的手,指尖還在微微顫抖,卻不再是因為害怕,而是因為興奮——越是棘手的局麵,越能激發她的鬥誌。她掃了一眼城門處來往的行人,大多麵黃肌瘦,穿著破舊的棉衣;路邊停著幾輛運貨的馬車,車夫裹著草席瑟瑟發抖;城牆上的守衛雖然精神,但盔甲上有明顯的修補痕跡。
這寒淵城,看似堅固,實則內裏早已虧空。而她林芸熹,最擅長的就是從一團亂麻裏找出症結,把虧空的爛攤子盤活。
林芸熹抬起頭,望向那座如同洪荒巨獸般的城池。風雪模糊了她的視線,卻擋不住她眼底的堅定。剛才傅初霽的目光裏,除了漠然,還有一絲隱藏極深的疲憊——那是支撐著一座危城的疲憊。他需要的不是一個嬌弱的公主,而是一個能做事的人。
她踩著積雪,一步一步向著城門走去。雪水浸濕了她的布鞋,寒意從腳底蔓延到全身,可她的腳步卻異常堅定。單薄的身影在蒼茫的天地間,像一株迎著風雪生長的野草。
想讓她林芸熹坐以待斃?絕無可能。就算這是一盤死局,她也要用自己的本事,為自己算出一條生路。
城門口的陰影漸漸將她吞沒。守城的士兵瞥了她一眼,眼神裏帶著幾分不屑——又一個來送死的嬌小姐。可他們不知道,這個看似柔弱的“公主”,心裏已經燃起了一把火。
這把火,是要盤活寒淵城的經濟,還是要撼動傅初霽的統治?是要為自己謀一條生路,還是要在這北境掀起一場風暴?
林芸熹走過城門洞,聽見身後傳來士兵的低語,卻沒有回頭。她的目光落在前方泥濘的街道上,落在路邊緊閉的店鋪門上,落在遠處隱約可見的軍營帳篷上。
寒淵城,我來了。傅初霽,我們慢慢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