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算盤為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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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過厚重的城門洞,寒淵城的內裏便毫無保留地鋪展在林芸熹眼前。與城牆外的蒼茫風雪不同,城裏的空氣裏飄著一股揮之不去的味道——鐵鏽混著風沙,還摻著點劣質麥餅的焦香,那是戰火與生計交織的味道。
街道比她想象中寬闊,卻坑坑窪窪積著融雪化成的泥水,偶有馬蹄踏過,濺起一串汙濁的水花。兩側的房屋全是灰黑色的石壘或土坯牆,低矮敦實,沒有半分京城建築的精致雕梁,隻有窗欞上糊著的桑皮紙,透著點微弱的光。行人大多裹著破舊的棉衣,步履匆匆,臉上是被北地寒風割出的粗糙紋路,眼神裏藏著對陌生人的警惕,也藏著在絕境裏掙紮的堅韌。
押送她們的士兵將其他女子往城西的方向帶,唯獨留下一個麵無表情的老仆,領著林芸熹往城中心走。老仆穿著漿洗得發硬的灰布衣裳,背有點駝,走路時腳步很輕,全程沒說一句話,隻在轉彎時回頭示意她跟上。
她們最終停在一處緊挨著將軍府的小院前。朱紅色的將軍府大門氣派威嚴,門環是猙獰的獸首造型,而旁邊的小院卻像個被遺忘的角落——兩扇掉漆的木門,院牆是夯土的,上麵還裂著幾道縫,院裏鋪著碎石,光禿禿的沒有一棵綠植,隻有兩間低矮的廂房,牆皮都剝落了,露出裏麵的黃土。
老仆推開門,一股混雜著陳年灰塵和黴變的氣息撲麵而來。屋裏更是簡陋得可憐:一張鋪著稻草的硬板床,床頭堆著一床打滿補丁的薄被;一張缺了條腿的木桌,用三塊石頭墊著才勉強放平;牆角有個豁口的陶罐,大概是用來裝水的。沒有炭火盆,沒有梳妝台,甚至連個像樣的凳子都沒有。
老仆把一個粗陶碗和一小罐清水放在桌上,碗裏裝著三塊硬邦邦的麥餅,餅上還嵌著幾粒沙礫。他放下東西,依舊沒說話,隻是深深地看了林芸熹一眼——那眼神裏沒有同情,隻有一種“自求多福”的漠然,然後轉身走出小院。
“吱呀”一聲,木門被從外麵合上,緊接著傳來“哢嗒”一聲落鎖的輕響。
林芸熹站在屋子中央,嗬出一口白氣,在冷空氣中慢慢散開。她走到窗邊,透過桑皮紙的破洞往外看——將軍府的高牆黑沉沉的,像一頭蟄伏的巨獸,而她的小院,就像巨獸腳邊的一株野草。這哪裏是安置“公主”,分明是傅初霽那句“無用即棄”最直白的注解:給你一個月期限,卻連基本的生存保障都不給,能不能活下來,全看你自己的本事。
她走到桌邊,拿起一塊麥餅,用手指捏了捏,硬得像塊石頭。林芸熹沒有皺眉,反而用力掰下一小塊,放進嘴裏慢慢咀嚼。粗糙的麥麩摩擦著牙齦和喉嚨,帶著點苦澀的味道,她端起水罐,就著冷水慢慢咽下。
在前世做審計時,她曾為了查一個偏遠礦區的賬目,在山裏待了半個月,啃過比這更難吃的壓縮餅幹。她清楚地知道,食物是維持生命的燃料,再難以下咽,也必須吃下去。隻有活著,才有機會翻盤。
填飽肚子,林芸熹開始仔細檢查這個小院。她用指關節敲打牆壁,判斷牆體的厚度;摸了摸門窗的合頁,發現都生鏽了,開關起來會發出聲響;走到床底,看到裏麵堆著些幹枯的稻草,還有幾隻跑過的老鼠留下的糞便。最後,她的目光落在了那張墊著石頭的木桌上——桌麵雖然不平,但足夠結實,勉強能當“工作台”用。
夜色漸深,寒風吹過院牆的裂縫,發出“嗚嗚”的聲響,像有人在哭。林芸熹裹緊薄被,躺在硬邦邦的床上,卻毫無睡意。她閉上眼睛,腦海裏開始梳理白天觀察到的信息:寒淵城的士兵精神飽滿,但裝備有修補痕跡;行人麵黃肌瘦,說明糧食可能不足;將軍府氣派,與百姓的貧瘠形成鮮明對比……這些碎片化的信息,在她腦海裏漸漸勾勒出一幅“外強中幹”的圖景。
翌日天還沒亮,林芸熹就被凍醒了。鼻尖和耳朵凍得發麻,手腳也僵硬得不聽使喚。她爬起來,走到院中的水井邊,打了半盆冷水,用冷水拍打臉頰——刺骨的寒意讓她瞬間清醒。她知道,不能待在屋裏等死,必須主動尋找機會。
她推開院門,寒風瞬間灌進衣領。將軍府的大門還緊閉著,門口站著兩個守衛,眼神銳利地掃視著周圍。林芸熹沒有靠近,而是繞到將軍府的側後方——那裏有一排相對整齊的房屋,門口掛著“文案司”的木牌,不時有抱著竹簡的胥吏進進出出,神色匆匆。這是寒淵城的行政樞紐,也是各種信息、賬目匯集的地方。
林芸熹找了個廊下的陰影處站定,像個不起眼的影子,默默觀察著。她看到一個年輕小吏抱著竹簡跑過,嘴裏嘟囔著“軍餉又拖了,家裏孩子都快餓肚子了”;看到兩個中年胥吏為了一車草料的分配爭吵,一個說“騎兵營急著用”,另一個說“步兵營的過冬草料還沒湊齊”;還看到一個主事模樣的人對著一堆竹簡歎氣,眉頭皺得能夾死蒼蠅。
混亂,低效,資源分配不均,賬目不清。這是林芸熹觀察了一上午後得出的結論。而這些問題,恰恰是她最擅長解決的——前世她經手過無數混亂的賬目,從上市公司的財務造假到小公司的賬目混亂,沒有她理不清的。
接下來的四天,林芸熹每天都會準時出現在文案司的廊下。她不說話,不打擾任何人,隻是安靜地觀察。有時會看小吏們如何登記出入庫的物資,有時會聽他們討論賬目上的難題,有時會記下他們提到的關鍵數據。有人好奇地看她幾眼,也有人低聲議論“這就是那個被送來和親的公主”,但更多的人選擇視而不見——在寒淵城,一個失勢的“公主”,還不如一袋糧食值錢。
轉機發生在第五天的上午。
一個穿著青色錦袍的中年文官抱著一大摞竹簡從屋裏出來,錦袍的袖口磨出了毛邊,卻依舊難掩他主事的身份。他大概是太著急了,腳下被石板縫裏冒出的草根一絆,身體猛地前傾,“嘩啦”一聲,懷裏的竹簡全掉在了地上,散了大半個走廊。
“哎喲!我的老天爺!”主事蹲在地上,急得直跺腳,額頭上瞬間冒出了冷汗,“這可怎麽辦?傅將軍午後就要核查近半年的糧秣支用賬,這要是理不清,我這條老命都要沒了!”
周圍的小吏們都圍了過來,卻沒人敢伸手幫忙。誰都知道,寒淵城的糧秣賬就是一攤爛賬——前幾任軍需官要麽戰死,要麽因為賬目問題被問罪,留下的竹簡混亂不堪,出入庫的記錄不完整,印鑒模糊不清,還有不少地方明顯有篡改的痕跡。誰沾手誰倒黴,沒人願意惹這個麻煩。
主事看著滿地散亂的竹簡,臉色慘白,嘴唇都在發抖。他知道,傅將軍治軍極嚴,要是讓他看到這麽混亂的賬目,輕則杖責,重則可能被軍法處置。
就在這時,一道清冷的聲音突然響起:“需要幫忙嗎?”
主事愕然抬頭,隻見林芸熹不知何時已經走到了他麵前。她穿著一身洗得發白的舊衣裙,裙擺上還沾著點泥點,身形單薄得像一陣風就能吹倒,可眼神卻澄澈而堅定,沒有絲毫怯懦。
“公、公主殿下?”主事一時有些慌亂,連忙站起身,拱手行禮,“您怎麽會在這裏?”他實在沒想到,這個被所有人當成“棄子”的公主,會主動開口幫忙。
“我略通數算。”林芸熹言簡意賅,目光落在滿地的竹簡上,快速掃過幾卷露出的字跡,“這些是糧秣的入庫、支取、損耗記錄吧?按品類分,分為糧食、草料、炭火三類;再按時間排序,從年初到現在;最後核對每一筆的印鑒和數額,找出矛盾點,很快就能理清楚。”
她說得輕描淡寫,仿佛在說“今天天氣不錯”一樣簡單。主事卻愣住了——這些話聽起來簡單,可真正做起來,沒有幾天時間根本理不清,而且需要極強的邏輯能力和心算能力。
“這、這能行嗎?”主事有些懷疑,但眼看日頭越來越高,離傅將軍核查的時間越來越近,死馬也隻能當活馬醫了,“那便有勞公主……不,有勞姑娘了!要是能理清楚,我一定稟明將軍,為姑娘請功!”
林芸熹沒有說話,直接蹲下身,撿起一卷竹簡。她的手指拂過冰冷的竹片,上麵的字跡有些模糊,還有幾處被水浸過的痕跡,但她隻是掃了一眼,就準確地讀出了上麵的內容:“三月十二日,入庫小麥五百石,印鑒:張。”
她將這卷竹簡放在一邊,又撿起另一卷:“三月十五日,騎兵營支取小麥三十石,印鑒:李。”
周圍的小吏們都圍了過來,好奇地看著她。隻見林芸熹的動作極快,左手撿竹簡,右手分類,眼睛掃過竹簡的速度快得驚人,嘴裏還不時報出關鍵信息。她的神情專注,仿佛整個世界隻剩下她和這些竹簡,周圍的議論聲、腳步聲,都被她隔絕在外。
前世做審計時,她曾一天處理過幾十萬條電子數據,早已練就了過目不忘的本事和超強的邏輯梳理能力。這些竹簡上的信息,在她眼中就像一個個數據節點,隻需輕輕一拉,就能串聯成清晰的脈絡。
“糧食類放這邊,草料類放中間,炭火類放那邊。”林芸熹頭也不抬地對旁邊的一個小吏說,“幫我把有‘王’字印鑒的竹簡挑出來,單獨放一堆。”
那個小吏愣了一下,連忙照做。有了第一個人幫忙,其他小吏也紛紛動手,幫著分類、傳遞竹簡。原本混亂的場麵,因為林芸熹的指揮,漸漸變得有序起來。
太陽慢慢升高,廊下的光影從東移到西。林芸熹一直蹲在地上,膝蓋都麻了,手指也被冰冷的竹簡凍得發紅,但她絲毫沒有察覺。她的腦海裏像有一台高速運轉的計算器,不斷核對著每一筆數據:入庫五百石,支取三十石,損耗五石,剩餘四百六十五石……不對,這裏少了十石。
她皺了皺眉,從糧食類的竹簡裏翻出一卷四月三日的記錄:“四月三日,步兵營支取小麥五十石,印鑒:王。”又找出三月底的庫存記錄:“三月三十日,糧食庫存四百六十五石。”再找出四月初的入庫記錄:“四月一日,入庫小麥一百石。”
“三月三十日庫存四百六十五石,四月一日入庫一百石,合計五百六十五石。四月三日支取五十石,剩餘五百一十五石。但下一卷四月五日的庫存記錄是五百零五石,少了十石。”林芸熹喃喃自語,將這幾卷竹簡單獨放在一邊,“這裏有問題。”
旁邊的主事湊過來,看了看這幾卷竹簡,臉色瞬間變了——這十石小麥的缺口,他之前也發現過,隻是當時覺得數額不大,又怕得罪人,就沒敢深究,沒想到被林芸熹一眼看了出來。
當太陽升到頭頂時,林芸熹終於放下了最後一卷竹簡。她站起身,活動了一下僵硬的膝蓋,然後從旁邊小吏手裏接過一塊空白的麻布和一根炭條,在麻布上快速寫了起來。她的字跡算不上漂亮,卻異常工整,每一筆都清晰有力。
“糧食類:年初庫存一千二百石,全年入庫三千五百石,支取三千二百石,損耗一百五十石,當前庫存一千三百五十石。其中四月三日短缺十石,六月十八日多報損耗五石。”
“草料類:年初庫存兩千石,全年入庫五千石,支取五千五百石,損耗三百石,當前庫存一千二百石。上月報損八百石,與庫存及入庫量不符,差額兩百石,足夠兩百匹戰馬食用十日。”
“炭火類:去年冬日支取量三千斤,是往年同期的三倍,但去歲並非極寒之年,且有五戶吏員家的炭火支取記錄重複。”
林芸熹將麻布遞給主事,聲音平靜無波:“主要的問題都標出來了,每一筆都能和竹簡對應上。你可以再核對一遍。”
主事接過麻布,手都在發抖。他低頭看著上麵清晰的賬目和標注的問題,又抬頭看了看林芸熹,眼神裏充滿了震驚和敬畏。他從事文案工作十幾年,經手的賬目不計其數,卻從未見過有人能在短短幾個時辰內,把一攤爛賬理得如此清楚,還找出了這麽多隱藏的問題。
“姑、姑娘真是神人啊!”主事激動得聲音都哽咽了,他連忙拱手行禮,“多虧了姑娘,不然我這條老命今天就交代在這裏了!姑娘放心,我一定把這件事原原本本地稟報給傅將軍,讓將軍知道姑娘的本事!”
林芸熹隻是淡淡一笑,沒有說話。她的目光不經意地掃過廊柱的陰影處——那裏有一道極淡的黑影,在她放下炭條的瞬間,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她認得那身衣服,是傅初霽身邊的親兵常穿的玄色勁裝。
她早就知道有人在監視她。從她第一天出現在文案司的廊下,就感覺到了那道隱藏的目光。她之所以選擇出手理賬,不僅是為了換取生存資源,更是為了向那位傅將軍展示自己的價值——她不是一個隻能依附男人的嬌弱公主,而是一個能為他解決難題的“賬房先生”。
當天下午,林芸熹回到小院時,發現院門口放著一個竹筐。她走過去打開,裏麵是一小筐銀炭,還有一條厚實的半新毛氈,毛氈上還放著兩個白麵饅頭和一小碟鹹菜。竹筐旁邊沒有字條,也沒有人影,顯然是送東西的人放下就走了。
林芸熹彎腰提起竹筐,走進小院。她沒有矯情地拒絕,而是坦然地接受了這份“回報”。在寒淵城這樣的地方,能力就是換取資源的硬通貨,這是最基本的生存法則。她點燃銀炭,橘紅色的火光驅散了屋裏的寒意,也映亮了她沉靜的側臉。
她坐在火盆邊,從懷裏掏出一塊小石子,在地上畫了起來。她畫的是寒淵城的賬目流程圖,上麵標注著幾個關鍵的人名——那個有“王”字印鑒的軍需官,那個重複支取炭火的吏員,還有那個負責草料采購的小吏。這些人就像一個個蛀蟲,正在偷偷啃噬著寒淵城的根基。
她知道,主事一定會把理賬的事情稟報給傅初霽,也一定會提到她找出的那些問題。傅初霽是個什麽樣的人?他是會為了穩定,對這些蛀蟲視而不見,還是會為了寒淵城的未來,壯士斷腕,清理門戶?
院外的風聲又起,“嗚嗚”的聲響像極了冤魂的哭泣。林芸熹抬起頭,望向將軍府的方向,眸色深沉如寒潭。她的指尖在地上輕輕敲了敲,敲在那個“王”字上——這個王軍需官,不僅和糧食短缺有關,似乎還和前幾任軍需官的“意外”死亡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
她算清了賬目,也摸到了蛀蟲的蹤跡,甚至隱約感覺到了背後更複雜的利益糾葛。但這還不夠,她需要知道傅初霽的態度,需要知道自己下一步該怎麽走。
就在這時,院門外傳來了輕微的腳步聲。林芸熹立刻吹滅了火盆裏的炭火,將地上的痕跡用腳抹去。她走到門邊,透過門縫往外看——是一個穿著玄色勁裝的親兵,手裏拿著一張字條,正站在院門口。
“林姑娘,將軍有請。”親兵的聲音低沉,沒有絲毫情緒起伏。
林芸熹的心髒猛地一跳。傅初霽終於要見她了。這一次見麵,是福是禍?他會問她賬目上的問題,還是會因為她窺探了寒淵城的秘密而發怒?
她深吸一口氣,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舊衣裙,打開了院門。夕陽的餘暉灑在她身上,給她單薄的身影鍍上了一層金色。她看著親兵手裏的字條,上麵隻有簡單的四個字:“將軍府見。”
林芸熹跟在親兵身後,一步步走向那座黑沉沉的將軍府。府門緩緩打開,像巨獸張開了嘴,等待著她的進入。她不知道裏麵等待著她的是什麽,但她知道,這是她在寒淵城立足的關鍵一步。
算盤已經舉起,接下來,該和那位手握生殺大權的將軍,好好“算一算”了。而那些隱藏在賬目背後的秘密,也終將在這場“清算”中,露出真麵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