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勘破虛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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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本空白冊子被林芸熹放在桌案中央,宣紙麵細膩光滑,觸手微涼,卻像塊燒紅的烙鐵,沉甸甸壓在她心上。短匕貼身藏在衣襟裏,冰冷的金屬刃貼著腰腹,每一次呼吸都能感受到那絲寒意——那是傅初霽給的“底氣”,也是懸在頭頂的“利劍”。王監軍府邸的血腥味還沒散盡,寒淵城的風裏總裹著一絲若有若無的肅殺,提醒她這場博弈從來沒有退路。
    她沒有急著在冊子上落筆。前世做審計的經驗告訴她,沒有調查就沒有發言權。賬麵的數字永遠是死的,唯有摸清城池的肌理,才能找到真正的病灶。若貿然寫些空泛的“理財之策”,隻會讓傅初霽覺得她徒有其表,浪費了這來之不易的信任。
    接下來的三日,林芸熹成了寒淵城最沉默的“遊民”。天剛蒙蒙亮,她就裹著毛氈出門,踩著融雪的泥濘,穿梭在城池的各個角落。
    她去了城東的民坊。這裏的炊煙比別處更稠密,卻透著一股難掩的貧瘠。婦人們蹲在自家門口的石墩上,手裏攥著缺角的陶碗,將黃澄澄的粟米和灰綠色的幹野菜反複攪拌,嘴裏低聲抱怨著:“今年的麥種還沒發呢,再等下去,春播都趕不上了……”一個紮著羊角辮的小女孩扒著門框,盯著碗裏的野菜咽口水,被母親拍了下手背:“不許饞!留著給你爹當口糧,他還要去修城牆呢。”
    她去了城北的匠作坊。鐵匠鋪裏火星四濺,一個赤著上身的鐵匠對著爐膛裏的鐵礦搖頭歎氣,鐵鉗夾著燒紅的鐵塊,卻遲遲下不了錘:“這破鐵,煉十回有八回是廢的,打出來的刀砍兩下就卷刃,怎麽跟北狄人拚?”隔壁的皮匠鋪更冷清,幾張沒鞣好的獸皮堆在牆角,皮匠用布擦著手上的硝石粉末,嘟囔著:“硝石又不夠了,這批皮甲要是趕不上給新兵換裝,開春的巡防就麻煩了。”
    她甚至繞到了城牆根下,遠遠望著那片被風雪覆蓋的荒原。城牆下的壕溝裏積著凍硬的血痂,幾個士兵正費力地清理著碎石,城頭上的“傅”字旗被風吹得獵獵作響。極遠處的荒原盡頭,隱約有幾縷塵煙升起——那是北狄遊騎的蹤跡,像狼群一樣,時刻窺伺著這座孤城。
    這些見聞像碎片一樣,在她腦海裏與賬麵上的數字拚接起來:糧秣虧空對應著民坊的饑饉,鐵礦劣質、硝石短缺對應著匠作坊的抱怨,邊境遊騎的窺探對應著城防的緊張。傅初霽能憑著一己之力,在這樣的絕境裏守住寒淵城,這份手腕與韌性,遠比賬麵上看到的更驚人。
    第四日午後,林芸熹循著一陣隱約的腐臭,走到了城西的輔兵營區。這裏是輔兵和匠戶雜居的地方,房屋更簡陋,多是黃泥糊的牆,屋頂蓋著茅草,風一吹就簌簌掉渣。剛走進巷口,一股濃烈的氣味就撲麵而來——是爛菜葉、動物屍體和人糞混合的腐臭,夾雜著揮之不去的腥臊,熏得她下意識捂住了口鼻。
    循著氣味找去,她看到巷尾有一片低窪地。積雪融化後,這裏積了一汪黑水,水麵上漂著垃圾和死老鼠,蚊蠅嗡嗡地成團飛舞,隔著幾步遠都能聽到那令人牙酸的聲響。窪地旁邊搭著幾間簡陋的茅廁,木板早被漚爛了,穢物順著縫隙流出來,和窪地裏的黑水連成一片,在凍土上凍成了黑褐色的冰殼。
    幾個麵黃肌瘦的孩童光著腳,在窪地邊緣追逐嬉鬧,腳上沾滿了黑泥,手裏還攥著撿來的爛菜葉。他們對這可怖的環境渾然不覺,笑聲清脆,卻讓林芸熹的胃裏一陣翻湧。
    職業本能讓她瞬間冷靜下來。這不是簡單的髒亂——在醫療條件落後的古代,汙染的水源和堆積的穢物,就是最危險的疫病溫床。她的目光掃過窪地旁,心髒猛地一沉:不遠處的土坡上,竟有一口水井,井口用幾塊石板圍著,幾個老弱婦孺正提著木桶排隊打水,而那井口距離窪地,不足三十步。
    “老嫗,這井水……還能喝?”林芸熹快步上前,聲音盡量放得柔和,怕嚇著這些飽經風霜的人。她的目光落在一個提著半桶水的老嫗身上,那桶水渾濁不堪,水麵上飄著細小的雜質。
    老嫗抬起頭,渾濁的眼睛打量了她一番。見她衣著雖舊卻整潔,不像歹人,便重重歎了口氣,用粗糙的手捶了捶腰:“姑娘是將軍府來的吧?沒辦法啊,城裏的井要麽幹了,要麽水鹹得沒法喝,就這口井的水還旺些,不喝這個,喝什麽呢?”她指了指不遠處的幾戶人家,“前幾日張家小子就說水有怪味,可誰當回事啊,能有水喝就不錯了。”
    林芸熹的心徹底沉了下去。水源汙染,在這個連“細菌”都不知道的時代,意味著一場隨時可能爆發的災難。她不再多問,轉身快步離開,腦海裏那本空白冊子上,仿佛自動浮現出幾個字——公共衛生與水源安全。這比賬麵上的虧空更致命,是能瞬間擊垮整座城池的毒瘤。
    她沒有直接回小院,而是折去了匠作坊。幾個老匠人正蹲在牆根曬太陽,手裏捏著旱煙袋,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林芸熹從懷裏摸出兩個前日主事送來的白麵饅頭,遞了過去:“幾位老伯,晚輩有些事想請教,這點吃食,不成敬意。”
    老匠人們眼睛一亮,連忙接了過去。在這缺糧的寒淵城,白麵饅頭可是稀罕物。一個滿臉皺紋的老石匠咬了口饅頭,含糊道:“姑娘想問啥?隻要我們知道的,都跟你說!”
    “我想問問,寒淵城的地下水脈是怎麽走的?”林芸熹蹲下身,和他們平視,“還有,城裏的石灰、木炭儲備夠不夠?往年有沒有鬧過疫病?”
    老匠人們你一言我一語地說了起來。老石匠年輕時參與過挖井,指著城西的方向說:“城西的水脈淺,離地麵近,所以井水旺,但也不禁髒,要是附近有穢物,很容易滲進去。”燒炭的老匠人則拍著胸脯保證:“石灰夠!去年冬天燒了不少,都存在窯裏,消毒夠用!就是往年鬧疫,都是開春暖和了才發,今年怎麽還沒到時候就……”
    林芸熹聽得仔細,時不時插問一句,將水脈走向、石灰儲備量、往年疫病的症狀都記在心裏。夕陽西斜時,她才帶著一身風塵和滿腦子的信息,回到了小院。
    院門口,一名身穿玄色勁裝的親兵正站著,見她回來,立刻拱手行禮,語氣比往日更肅穆:“林姑娘,將軍請您即刻去書房,有急事。”
    林芸熹眸光一閃。這麽快?是她今日在城西的舉動被發現了,還是……疫病真的爆發了?她壓下心頭的波瀾,點了點頭:“勞煩帶路。”
    將軍府的書房裏,氣氛凝重得幾乎能滴出水來。傅初霽依舊站在沙盤前,玄色的衣擺在燭火下投出長長的影子,他的手緊緊攥著一根木杆,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沙盤旁站著一個身穿灰色軍醫服的中年男子,麵色焦急,手裏攥著一個藥箱,額頭上滿是冷汗。空氣中彌漫著一股苦澀的草藥味,混合著壓抑的不安。
    “你來了。”傅初霽轉過身,目光依舊銳利,卻比往日多了一絲疲憊,甚至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戾氣,“營中突發時疫,上吐下瀉,半天時間就倒下了三十多人。軍醫官查不出源頭,湯藥也沒用。”
    軍醫官連忙上前一步,躬身道:“將軍,屬下查了病患的飲食和飲水,都是營裏的常例,沒發現問題。可這病來勢太凶,有幾個兵已經開始發燒了,再控製不住,恐怕會蔓延到整個軍營!”他的聲音帶著哭腔,顯然是急壞了——在邊關,一場大規模疫病,比一場小規模戰爭更可怕。
    傅初霽的目光落在林芸熹身上,那目光裏有審視,有懷疑,還有一絲孤注一擲的期待:“你今日去了城西窪地,還問了老匠人水脈和石灰的事。”他不是在問,是在陳述,她的一舉一動,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林芸熹沒有絲毫慌亂,她迎上傅初霽的目光,聲音清晰而冷靜:“是。若我所料不差,疫病的源頭,就在城西那口井裏。”
    “荒謬!”軍醫官猛地抬頭,滿臉難以置信,“那口井的水營裏也有人喝,怎麽會是源頭?”
    “城西窪地穢物堆積,井壁年久失修,汙穢已經滲進了淺層水脈,汙染了井水。”林芸熹無視軍醫官的質疑,繼續說道,“營裏的人喝了沒事,是因為他們身體強壯,抵抗力強,但輔兵和匠戶多是老弱,最先發病的,應該是城西營區的人吧?”
    軍醫官愣了一下,下意識地點頭:“是!最先倒下的就是城西輔兵營的三個民夫!”
    傅初霽的眼神一沉,往前踏出一步:“依據呢?”他要的不是猜測,是能讓人信服的依據。
    “三個依據。”林芸熹伸出三根手指,條理清晰,“其一,窪地與井口距離不足三十步,水脈淺,滲透不可避免,這是老石匠說的,他挖了三十年井,不會錯;其二,老嫗說前幾日已有孩童覺得水有怪味,這是症狀初顯;其三,往年疫病多在開春,是因為冬雪融化,穢物隨雪水滲透,今年暖得早,雪化得快,疫病自然提前了。”
    這些話在她看來是常識,可在軍醫官和傅初霽聽來,卻像是打開了一扇新的大門。軍醫官張了張嘴,想說什麽,卻發現找不到反駁的理由——那些零散的線索,被她串聯起來,形成了一條完整的邏輯鏈。
    “能治嗎?”傅初霽的聲音比剛才緩和了些,目光裏的懷疑少了幾分,多了幾分認真。
    “能,但必須立刻動手,晚了就來不及了。”林芸熹的語氣斬釘截鐵,“我有五個步驟,缺一不可。”
    她走到桌案旁,拿起炭筆,在空白的宣紙上快速畫了起來:“第一,封鎖城西水井,派親兵看守,任何人不許靠近。同時在營區外設立隔離區,所有病患單獨安置,他們的排泄物必須用生石灰覆蓋後深埋,不許汙染一寸土地;第二,讓匠戶和士兵一起,排查全城的水井,凡是距離茅廁、窪地不足五十步的,一律封了,隻留城東那口深水井供水;第三,組織人手挖新井,選址要在城東高坡,遠離汙染源,讓老石匠指導,確保挖在深水脈上;第四,全城燒開水,讓所有軍民都喝沸水,不許再喝生水,這事讓各營的伍長監督,違令者軍法處置;第五,派輔兵清理全城的垃圾和穢物,城西窪地用黃土填埋,再灑上石灰消毒,茅廁全部重建,遠離水源。”
    她的語速不快,每一個字都清晰有力,五個步驟環環相扣,從切斷源頭到隔離病患,再到淨化環境,形成了一個完整的閉環。傅初霽看著宣紙上簡單的草圖和條理清晰的字跡,眸中的情緒翻湧——這個女人,總能給她驚喜。
    “軍醫官,你覺得可行嗎?”傅初霽沒有立刻下令,而是轉頭問軍醫官。
    軍醫官沉吟片刻,躬身道:“姑娘的方法雖聞所未聞,但邏輯通順,尤其是生石灰消毒和喝沸水,似乎能阻斷病氣傳播。屬下覺得,可以一試!”
    傅初霽不再猶豫,猛地一拍桌案:“好!就照她說的辦!”他看向門口的親兵,聲音洪亮如鍾,“傳我命令,即刻起,全城人力物力,優先調配給防疫!封鎖水井、建隔離區、挖新井、燒開水、清垃圾,每一件事都要派專人負責!誰敢怠慢,斬!”
    “是!”親兵齊聲應和,轉身快步離去,腳步聲在走廊裏回蕩。
    書房裏的氣氛終於緩和了些。傅初霽讓軍醫官先去準備湯藥,配合防疫,書房裏隻剩下他和林芸熹兩個人。燭火跳動,將兩人的影子投在牆上,忽明忽暗。
    “你留下。”傅初霽走到沙盤前,沒有看她,“這裏需要有人盯著進度。”
    林芸熹沒有拒絕,找了個角落的凳子坐下。她知道,這是傅初霽對她的信任,也是對她的考驗。她的身份,從一個“算賬的”,變成了能影響全城安危的“謀事”。
    夜色漸深,書房外傳來此起彼伏的呼喝聲。“封鎖水井!”“搬生石灰!”“挖隔離區!”的聲音不絕於耳,整座寒淵城像一頭被喚醒的巨獸,在傅初霽的命令下,高效而有序地運轉起來。林芸熹靠在凳子上,看著傅初霽挺拔的背影——他站在沙盤前,手裏拿著地圖,不時低聲吩咐進來匯報的親兵,眉宇間的疲憊更重了,卻依舊沉穩如山。
    她忽然明白,傅初霽的“暴君”名聲,或許不是因為他嗜殺,而是因為在這絕境裏,唯有鐵腕才能守住城池。那些看似冷酷的命令背後,是對寒淵城百姓和士兵的責任。
    不知過了多久,窗外的天色泛起了魚肚白。一名親兵滿身塵土地跑了進來,單膝跪地,聲音帶著一絲顫抖:“稟將軍!城西水井已封,隔離區也建好了,石灰正在往窪地運!隻是……隻是在填埋窪地的時候,弟兄們在廢棄的溝渠裏,挖出了幾具屍首!”
    傅初霽的身體猛地一僵,轉過身,眼神裏的疲憊瞬間被寒光取代:“屍首?什麽身份?”
    “回將軍,看服色是民夫,衣服上還有運糧隊的標記。”親兵的聲音更低了,“而且……屍首上有疫病的症狀,像是……像是染病後被人扔進去的!”
    “什麽?”傅初霽的拳頭猛地攥緊,指節發白,“查!立刻去查這些民夫是誰的人!是哪個運糧隊的!”
    林芸熹坐在角落裏,心髒也驟然一緊。運糧隊的民夫?前些日子她看賬的時候,確實看到一筆“運糧隊失蹤五人”的記錄,當時主事說是遇上了北狄遊騎,可現在看來,事情根本不是那麽簡單。
    那些民夫,是因為染了疫病被滅口,還是因為發現了運糧過程中的貓膩,被人借著疫病的由頭殺害?如果是後者,那這場疫病,就不是天災,而是人禍!
    親兵領命匆匆離去,書房裏再次陷入死寂。燭火搖曳,傅初霽的影子投在牆上,顯得格外陰沉。林芸熹看著他的背影,忽然覺得一陣寒意——寒淵城的水,比她想象的還要深。王監軍的倒台,隻是掀開了冰山一角,水下還藏著多少暗流與陰謀?
    她低頭看向桌案上那本空白的冊子。原本她想寫的是公共衛生方案,可現在,她覺得應該加上一筆——查運糧隊的賬目。那些失蹤的民夫,或許和之前的糧秣虧空,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
    而傅初霽,顯然也想到了這一點。他轉過身,目光落在林芸熹身上,眼神裏帶著一絲複雜:“你覺得,那些民夫的死,和糧秣有關?”
    林芸熹抬起頭,迎上他的目光,聲音平靜卻堅定:“查了賬,就知道了。”
    傅初霽的嘴角勾起一抹極淡的笑容,那笑容裏帶著一絲冷冽,一絲欣賞:“好。等這場疫病死了,本將軍就給你調糧秣的賬目。”
    窗外的天色漸漸亮了起來,第一縷晨光透過窗欞照進書房,落在那本空白的冊子上。林芸熹知道,她的“考卷”,又多了一道題。而這道題的答案,或許會牽扯出比王監軍更可怕的人物,將她和傅初霽,都卷入更深的漩渦之中。那些失蹤的民夫,到底看到了什麽?又是誰,要殺他們滅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