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暗流與刀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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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盆裏的銀炭燃得正穩,“畢剝”的輕響在寂靜的廂房裏格外清晰。橘紅的火光舔著陶壁,將角落裏的陰影逼退,卻驅不散窗縫裏鑽進來的寒氣。林芸熹把昨日主事送的毛氈掛在門框上,粗糲的羊毛勉強能擋些穿堂風,算是給這陋室加了層聊勝於無的屏障。
她坐在墊著稻草的木凳上,指尖蘸著陶碗裏的冷水,在缺角的桌麵上輕輕勾勒。旁人看了隻會覺得是雜亂的線條,可在她眼中,這是寒淵城糧秣賬目的貪腐模型——橫線是時間軸,豎線是物資類別,圓圈標注著異常節點,幾條斜穿的細線,正隱隱指向同一個中心點。
那個“王”字印鑒的主人,絕不止是克扣十石小麥那麽簡單。重複支取的炭火、虛增的草料損耗,這些看似零散的漏洞,串聯起來就是一條完整的利益輸送鏈。而能在傅初霽的眼皮底下操作這麽久,背後必然有更硬的靠山。
傅初霽會怎麽做?是假裝沒看見,維持表麵的穩定?還是借著她遞過去的梯子,徹底清理門戶?林芸熹的指尖停在那個中心點上,冷水在桌麵凝成一小片濕痕,像極了即將滴落的冷汗。她現在就像站在懸崖邊,往前是與虎謀皮,往後是在“試用期”後被棄如敝履。
“吱呀——”
院門外的木栓被拉開的聲音突然響起,打斷了她的思緒。不是昨日老仆拖遝的腳步聲,而是三道沉穩有力的步伐,帶著金屬甲葉摩擦的“窸窣”聲,徑直朝廂房走來。每一步都踩得極穩,透著軍人特有的規整與煞氣。
來了。
林芸熹神色未變,抬手用袖口擦去桌麵上的水痕,那些線條與節點瞬間消失,隻留下一片淡淡的濕跡。她剛站起身,房門就被輕輕叩響,三聲,不重,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
“林姑娘。”門外是昨日那位文案司主事的聲音,比上午時恭敬了數倍,尾音還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將軍有請。”
林芸熹拉開門栓。天光剛蒙蒙亮,青灰色的晨霧還沒散盡,院子裏站著三名全身披掛的親兵。他們穿著玄色盔甲,肩甲上刻著簡潔的“傅”字紋,腰間佩著直刀,刀鞘擦得鋥亮。三人站姿如鬆,眼神銳利得像鷹隼,掃過她時不帶絲毫溫度,渾身散發著沙場淬煉出的肅殺之氣。
文案司主事垂手站在親兵旁邊,頭埋得很低,不敢與她對視,連呼吸都放得極輕。這陣仗哪裏是“邀請”,分明是押解。林芸熹甚至能看到親兵按在刀柄上的手,指節微微泛白,隨時準備動手。
“帶路。”林芸熹沒有問“為何”,也沒有顯露出半分慌亂,隻是平靜地吐出兩個字,聲音清冽如晨霜。
主事連忙應了聲“是”,快步走在前麵引路。三名親兵跟在林芸熹身後,兩人並行,一人斷後,形成一個微妙的包圍之勢。穿過將軍府的側門時,林芸熹特意看了眼門房的登記冊,上麵用炭筆寫著“王監軍府,辰時三刻送炭十斤”,字跡潦草,卻與昨日賬冊上“王”字印鑒的筆跡有幾分相似。
將軍府的書房藏在中庭西側,是一座獨立的青磚瓦房,沒有雕梁畫棟,隻有屋簷下懸掛的幾串風幹的草藥,散發著苦澀的清香。推開門的瞬間,一股混合著墨錠、皮革和炭火的冷冽氣息撲麵而來,與寒淵城的粗獷氣息截然不同。
書房裏沒有奢華的擺設,四壁靠牆擺著半人高的書架,上麵整齊地碼著竹簡和幾本線裝書,書架旁掛著幾幅兵刃圖譜,畫著長槍、彎刀的鍛造細節。房間中央是一張巨大的沙盤,用青石砌成,裏麵鋪著細沙,插著小旗,清晰地刻畫出寒淵城及周邊的山川、河流、軍營位置,連城牆的厚度、城門的朝向都標注得一清二楚。
傅初霽背對著她站在沙盤前,身姿挺拔如孤鬆。他沒穿盔甲,隻穿了一身玄色常服,腰間束著寬版玉帶,黑發用一根玉簪束起,露出光潔的額頭。晨光透過高窗的窗欞,在他身上投下明暗交織的陰影,將他的輪廓勾勒得愈發冷硬。
“昨日文案司的糧秣賬,是你理的。”他沒有回頭,聲音低沉如古鍾,在空曠的書房裏回蕩,是陳述,而非詢問。
“是。”林芸熹站在離沙盤三步遠的地方,不卑不亢。她的目光快速掃過沙盤,注意到西北方向的小旗顏色與其他不同,旁邊還刻著一個極小的“蠻”字——那裏應該是蠻族的據點。
“看出了什麽?”傅初霽終於轉過身,左手背在身後,右手輕輕搭在沙盤邊緣的木架上,指節修長,骨節分明。晨光落在他臉上,讓他深邃的五官多了幾分立體感,那雙墨黑的眸子像寒潭,深不見底,直視著她時,帶著一種能穿透人心的銳利。
“三處核心漏洞。”林芸熹語速平穩,沒有絲毫遲疑,仿佛早已將答案刻在心裏,“其一,去歲冬日炭火支取三千斤,是往年同期三倍,而去年冬季平均氣溫較往年僅低兩度,且有五戶吏員的支取記錄重複,簽字筆跡疑似偽造;其二,上月馬草報損八百石,與入庫量、騎兵營支取量核對後,差額兩百石,足夠兩百匹戰馬食用十日,報損單上的監守簽章模糊,與存檔印鑒不符;其三,四月至六月,糧食損耗逐月遞增,從每月五石增至十五石,卻無相應的黴變、鼠患記錄。”
她字字清晰,像算珠落在玉盤上,每一個數字都精準無誤,不留絲毫轉圜餘地。書房裏很靜,隻有她的聲音和炭盆裏偶爾迸出的火星聲。
傅初霽的眉頭幾不可察地皺了一下,隨即又舒展開。他踱步上前,玄色的衣擺掃過地麵,沒有發出絲毫聲響,卻讓空氣裏的壓迫感愈發濃重。“你可知,這些漏洞牽扯到何人?”他停在她麵前,比她高出一個頭還多,居高臨下地看著她,目光如實質般壓在她肩頭。
“不知。”林芸熹迎上他的目光,神色坦然,“我隻負責核對賬目,找出異常。至於異常背後的人,是將軍需要判斷的事。”她把自己的位置擺得很正——隻做發現問題的“審計員”,不做裁決是非的“法官”。這是智慧,更是在權力漩渦中自保的法則。
傅初霽的嘴角似乎極輕微地勾了一下,那弧度冷硬,快得像錯覺。“王監軍。”他吐出三個字,聲音裏沒有絲毫波瀾,卻帶著刀光劍影的凜冽,“朝廷派來的監軍,也是舊黨安插在寒淵城的釘子,專門盯著本將軍的一舉一動,時不時還會克扣軍需,給本將軍使絆子。”
林芸熹的心頭猛地一凜。她猜到背後的人身份不簡單,卻沒料到是監軍——那是朝廷的耳目,直接對京城負責。她這個意外闖入的“賬房先生”,瞬間被卷入了朝堂黨爭的漩渦中心,一個不慎,就是粉身碎骨的下場。
“本將軍給你兩個選擇。”傅初霽的聲音更沉了,帶著一種金鐵交鳴的冷硬,“一,把你發現的東西爛在肚子裏,繼續當你的透明人。本將軍可以保證,一月之內,你衣食無憂,寒淵城沒人敢動你。”
“二呢?”林芸熹幾乎沒有任何遲疑,直接問道。她清楚地知道,“透明人”的日子看似安穩,實則是慢性死亡——一個月後,她沒有了利用價值,還是會被傅初霽拋棄。
傅初霽眼底閃過一絲極淡的訝異,似乎沒料到她會如此幹脆,連猶豫都沒有。他沉默了片刻,才緩緩開口:“二,把你發現的所有證據整理成冊,一筆一筆,釘死他。但從你交出冊子的那一刻起,你就徹底站在了舊黨的對立麵。在寒淵城,除了本將軍,沒人能護你。京城那邊的舊黨,也會視你為眼中釘。”
這哪裏是選擇,分明是一場豪賭。賭傅初霽清理舊黨的決心,賭她自己的審計能力足夠“釘死”王監軍,賭她在這場博弈中能展現出無可替代的價值。
書房裏的空氣徹底凝滯了,落針可聞。炭盆裏的火星“啪”地一聲炸開,濺起一點橘紅的火星,很快又熄滅在冰冷的地麵上。林芸熹能感覺到傅初霽的目光落在她臉上,帶著審視,帶著評估,甚至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期待?
她抬起頭,眸光清亮,映著窗外滲進來的晨光,竟有種洞穿人心的力量。“我選二。”
沒有豪言壯語,沒有表忠心的誓言,隻是平靜地做出了選擇。在她看來,這不是效忠,而是一場等價交換——用證據換生存權,用能力換在寒淵城立足的資本。與虎謀皮,也好過在泥濘中無聲腐爛。
傅初霽凝視著她,足足有三息時間。他的目光從她蒼白的臉頰掃到她緊抿的嘴唇,又落到她凍得發紅卻依舊穩定的手指上。最後,他終於開口,吐出一個字:“好。”
他轉身走回沙盤旁,仿佛剛才那場決定她命運的對談,不過是處理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公務。“你需要什麽?”
“三樣東西。”林芸熹立刻說道,“其一,昨日文案司所有與糧秣、炭火、草料相關的竹簡,包括近三年的舊賬;其二,一間靜室,要幹淨,有炭火;其三,筆墨紙硯,還有……不受任何人打擾的權力。”
傅初霽沒有回頭,隻是揮了揮手:“親兵會帶你去。有任何需求,找主事即可。”
林芸熹沒有再多說,對著他的背影微微躬身,轉身走出了書房。剛出門,就看到昨日那個沉默的老仆站在廊下,手裏捧著一套幹淨的棉袍和一雙棉鞋,見她出來,微微躬身,示意她跟上。
老仆帶她去的靜室在書房西側的偏院,不大,卻很幹淨,地上鋪著青石板,牆角擺著一個燒得旺的炭盆,桌上放著筆墨紙硯,旁邊的架子上已經堆滿了竹簡,足有半人高。“姑娘有任何事,隻需敲三下窗欞,老奴就在外麵。”老仆放下棉袍,依舊是麵無表情的樣子,卻比第一次見麵時多了幾分客氣。
林芸熹點了點頭,關上了房門。她沒有立刻開始工作,而是先換上了那套棉袍——棉袍是新做的,針腳細密,裏麵填的是上等的棉絮,穿上後瞬間驅散了身上的寒意。她走到炭盆邊,伸手烤了烤火,指尖終於恢複了些溫度。
接下來的三天,林芸熹徹底埋首在竹簡堆裏。她不再是簡單地分類整理,而是進行深度審計,像剝洋蔥一樣,一層層揭開賬目背後的貓膩。她把近三年的糧秣賬按年份排開,交叉比對每年同期的支取量、損耗率,很快就發現王監軍是從兩年前開始動手腳的,一開始隻是小打小鬧,克扣幾石糧食,後來膽子越來越大,竟開始虛報損耗、重複報銷。
她找出了王監軍偽造的簽章——將真跡與偽造的筆跡放在一起,能清晰地看到偽造者下筆時的遲疑,筆畫比真跡粗了半分;她核算了運輸成本與糧價的波動,發現去年冬日炭火價格暴漲時,王監軍上報的采購價竟比市場價低了三成,明顯是虛報;她甚至從騎兵營的戰馬數量記錄裏,算出上月的馬草實際需求量,與王監軍上報的損耗量相差兩百石,與賬麵上的差額完全吻合。
白天,她埋首竹簡,連吃飯都要老仆送到房裏,往往是饅頭涼了都忘了吃;晚上,她就著炭火的光,用炭條在麻布上繪製數據模型,將每一筆貪腐的來龍去脈都標注得一清二楚。她的手指被竹簡邊緣劃破了好幾道小口子,滲出血珠,她隻是用冷水衝一下,繼續工作。前世做審計時,為了查清楚一個上市公司的財務造假,她曾連續一周不眠不休,這種高強度的工作,對她來說早已是常態。
這三天裏,傅初霽一次都沒出現過,隻有主事來過兩次,送來新的竹簡,看到她桌上堆積如山的賬目和清晰的標注,眼神裏的敬畏又深了幾分。林芸熹能感覺到,靜室外總有一道隱藏的目光,不遠不近地守著——那是傅初霽的親兵,在監視她,也在保護她。
第三日黃昏,當最後一縷陽光透過窗欞照進靜室時,林芸熹終於放下了手中的炭條。她麵前的桌上,擺著一份厚厚的麻布報告,上麵用炭筆寫著清晰的標題:《寒淵城近三年糧秣收支審計詳冊》。冊子裏分了三卷,每一卷都有明確的賬目截圖、數據比對、筆跡分析,最後還附上了一份貪腐金額的匯總表,精確到每一文錢。最關鍵的是,她找到了王監軍將克扣的糧秣偷偷賣給蠻族的間接證據——一份標注著“送往西北”的糧草運輸記錄,目的地正是蠻族的據點方向,簽字人是王監軍的親信。
林芸熹將報告仔細疊好,用麻繩捆結實,走到書房門口。守在門口的親兵看到她,立刻通報進去。很快,裏麵傳來傅初霽的聲音:“進來。”
傅初霽正站在沙盤前,手裏拿著一根細木杆,在標注著“蠻”字的位置輕輕點著。看到林芸熹進來,他轉過身,目光落在她手裏的麻布報告上。林芸熹將報告遞過去,傅初霽接過,放在桌案上,緩緩展開。
他看得極快,手指劃過麻布上的字跡,眼神從平靜到銳利,再到冰冷。當看到那份運輸記錄時,他的手指猛地頓住,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整個書房裏的氣息都冷了下來,帶著一種山雨欲來的壓抑。
“足夠了。”傅初霽合上報告,抬眸看向林芸熹,那雙慣常冰封的眸子裏,竟隱隱泛起一絲近乎欣賞的銳光,“你做得比本將軍預想的更好。這些證據,足夠讓他死三次。”
他沒有問她是如何發現偽造筆跡的,也沒有問她是如何算出運輸成本的——對他來說,過程不重要,能一擊致命的結果,才是最有價值的。
林芸熹沒有說話,隻是靜靜地站著。她知道,接下來的事情,已經不需要她參與了。她隻是遞上刀的人,揮刀的,是傅初霽。
是夜,寒淵城的寧靜被馬蹄聲打破。
林芸熹躺在靜室的床上,沒有睡著。窗外傳來密集的馬蹄聲,像悶雷一樣碾過青石街道,直奔城東南的監軍府邸。很快,就有火光衝天而起,映紅了半個夜空,將窗紙都染成了橘紅色。隱約有嗬斥聲、兵刃碰撞聲、女人的哭喊聲傳來,尖銳而淒厲,卻隻持續了短短一炷香的時間,就徹底歸於沉寂。
風從窗縫裏鑽進來,帶著濃鬱的鐵鏽味和血腥氣,比往日城牆上的氣息更濃烈,更刺鼻。林芸熹坐起身,走到窗邊,透過窗縫往外看。監軍府邸的方向火光依舊,能看到穿著玄色盔甲的親兵進進出出,將一個個捆綁著的人押上馬車,馬車的車輪碾過地麵,發出沉重的聲響。
她知道,王監軍完了。傅初霽用最直接、最血腥的方式,清理了這個舊黨的釘子,也用這種方式告訴她——他選擇的路,從來都是刀光劍影,沒有退路。而她,既然選了和他同路,就必須適應這種血腥味。
天快亮時,火光終於熄滅了。馬蹄聲和人聲都消失了,寒淵城又恢複了往日的寧靜,仿佛昨夜的清洗從未發生過。隻有空氣中殘留的血腥氣,提醒著人們這裏曾發生過的一切。
翌日清晨,林芸熹推開靜室的門。晨霧還沒散盡,空氣裏帶著刺骨的寒意。她剛走出偏院,就看到老仆站在院門口,手裏捧著一個木盤,見她出來,連忙將木盤遞到她麵前。
木盤裏沒有銀炭,也沒有饅頭,而是放著一柄造型古樸的短匕和一本線裝冊子。短匕的刀柄是黑色的,刻著簡單的雲紋,鋒刃泛著幽冷的光,一看就不是凡品;冊子是用上好的宣紙裝訂的,封麵是深藍色的錦緞,沒有任何字跡,裏麵是空白的紙頁。
“將軍說,姑娘是個聰明人,知道這兩樣東西的意思。”老仆說完,躬身行了一禮,轉身離開了。
林芸熹拿起那柄短匕,入手冰涼,卻很趁手。她知道,這短匕既是護身的武器,也是一種象征——象征著她從此被卷入了更深的權力漩渦,必須學會用刀保護自己;而那本空白冊子,是傅初霽給她的舞台,讓她繼續施展自己的能力,也意味著,她的“試用期”提前結束了,她成了傅初霽棋盤上的一顆正式棋子。
她握緊短匕,將冊子抱在懷裏,轉身望向書房的方向。晨霧中,書房的輪廓隱約可見,像一頭蟄伏的巨獸。她不知道傅初霽下一步會讓她做什麽——是審計軍餉?還是核查軍械?或是……查那些更深、更隱秘的賬目?
林芸熹的嘴角勾起一抹極淡的笑容,那笑容裏沒有怯懦,隻有冷靜和一絲躍躍欲試。她低頭看了看懷裏的空白冊子,指尖輕輕拂過光滑的紙頁。
博弈的下一個回合,開始了。而這一次,她不再是被動求生,而是要主動出擊,用手中的“算盤”,在寒淵城的棋盤上,為自己算出一條更寬的路。隻是她不知道,傅初霽讓她算的下一筆賬,會牽扯出怎樣的秘密,又會將她推向怎樣的險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