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Ur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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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碎崗”城外圍的荒野上,血腥味混著焦糊的金屬氣息,被南半球夏夜的風卷著,鑽進每個人的鼻孔。眾人在慌亂中,擠上一輛能動的皮卡走上了一條西去的道路。車開出8公裏後,才得以喘息。
    盧德坐在皮卡的後排,胸前裹著的急救凝膠被汗水浸透,黏膩地貼在皮膚上,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肋骨的鈍痛。王得邦癱在車門邊,那條標誌性的紅褲衩邊角被撕開一個大口子,沾滿了泥濘和暗銀色的機器人“血液”,此刻蔫蔫地耷拉著。
    “操……操……”王得邦大口喘著粗氣,手裏攥著的電磁手槍槍管滾燙,彈匣早就空了,“這他娘的……比鑽山溝打護衛軍還累!鐵皮孫子們沒完沒了!”
    磐石靠在不遠處一棵桉樹幹上,半邊身子腫得老高。他吐出一口帶血的唾沫,甕聲罵道:“邦子,省點力氣罵娘吧!你那褲衩……這回是真‘開光’了,差點給老子招來一堆鐵皮祖宗!” 他試著活動受傷的肩膀,疼得齜牙咧嘴。
    格蕾塔半跪在地,快速清點著幸存者。出發時12人的小隊,此刻都掛了彩。彈藥幾乎耗盡,所有電磁槍的能量指示條都處在低能量的紅色位置。外骨骼的動力更是集體告急,關節處發出過載的**,有些幹脆徹底熄火,成了沉重的累贅。安東正帶著兩名技術兵,用僅存的一點工具,試圖從幾台徹底報廢的外骨骼上拆下還能用的能量膠囊,給僅存的幾把武器和通訊器續命。
    “旅長……格蕾塔參謀長……”安東的聲音嘶啞,臉上黑一道白一道,“能量膠囊……隻夠支撐……最多三輪齊射。外骨骼……基本廢了。通訊……短距的還能用,但無法聯係上什杜姆軍長或者灰石鎮。”
    他指著遠處“碎崗”的方向,夕陽的餘暉下,“希望角”的輪廓如同一個蟄伏的巨獸。眾人直到這時才明白“希望角”的涵義:這不是人類的希望角,而是利維坦的希望角。
    那些剛剛還如同潮水般追殺出來的擬真機器人,在追出大約一公裏後,竟齊刷刷地停下了腳步。它們排成一道沉默的防線,空洞的眼睛望向荒野,不再前進分毫。
    “它們……停住了?”王得邦掙紮著坐起來,一臉難以置信,“不追了?”
    “協議。”格蕾塔的聲音帶著冰冷的疲憊,她藍寶石般的眼睛死死盯著那些靜止的機器身影,“它們應該隻負責小城及周邊一定範圍的‘安全’。超出範圍,就不再是它們的‘職責’。”她回想起那個“老婦人”關於“協議”和“保障小城持續運轉”的說辭,一股寒意從心底升起。
    盧德忍著痛,用那根變形的鋼筋支撐著站起來,目光掃過傷痕累累的隊員們,最後落回那片詭異的小城。“Ur肯定還在裏麵,”他聲音嘶啞,卻異常堅定,“它跑不了!那根光纜……就是它的臍帶!它得靠這個小城的能量和‘居民’修複自己!它一定會回來!”
    磐石也掙紮著站起來,巨大的身軀晃了晃才站穩:“老盧說得對!這鐵皮神挨了核爆,又被老盧捅了一箭,零件肯定散得七七八八!它離不了這鬼地方!咱們就在這兒跟它耗!等它露頭!”
    “耗?拿什麽耗?”一個手臂骨折、臉色蒼白的年輕隊員絕望地問,“子彈快沒了,人都快散架了……”
    “拿命耗!”盧德斬釘截鐵,目光掃過一張張疲憊絕望的臉,“想想外麵還在流血的兄弟!想想被炸成焦土的第一軍!想想灰石鎮等著咱們消息的父老!不弄死Ur,咱們所有人,包括歸原島,遲早都得完蛋!”他頓了頓,語氣緩和下來,帶著一種粗糲的鼓舞,“找個地方,隱蔽休整。安東,帶人清點所有能用的東西,一顆子彈,一塊能量餅幹,都不能浪費!邦子,磐石,鬧姐,你們開車去周圍轉轉,找個能藏人的窩!鶴竹,帶著幾個能動的,盯著小城方向,有任何異動,立刻發信號!我在原地陪著幾位重傷員等待各位。”
    盧德的命令像一根定海神針,暫時穩住了軍心。絕望依舊彌漫,但求生的本能和刻骨的仇恨被重新點燃。他們如同受傷的狼群,拖著疲憊的身軀,在荒野中艱難跋涉。最終,在距離小城西北方向約20公裏的一處廢棄酒店找到了容身之所,據說這是20世紀末一部末日幻想動作片的拍攝地。酒店的核心建築是一棟僅一層的磚石建築房屋,看得出,這裏既是酒店前台又是餐廳,側麵則是一排同樣建築風格的客房,成了他們臨時的“堡壘”。
    元旦的夜晚,就在這片彌漫著傷痛、血腥和對小城詭異“居民”恐懼的荒野中降臨。沒有預想中的勝利,隻有傷員的**、篝火燃燒枯枝的劈啪聲,以及荒原上的微風。
    磐石靠坐在斷牆邊,用還能動的手,默默擦拭著匕首。王得邦小心地把那條破口的紅褲衩脫下來,借著火光笨拙地試圖用一根細鐵絲和從衣服上撕下的布條進行縫合,嘴裏還嘟囔著:“老夥計,再撐撐……等幹掉了鐵皮神,我給你鑲個金邊兒……”
    格蕾塔沒有休息。她坐在篝火旁,頭盔內置的微型戰術平板發出幽藍的光,映著她蒼白的臉。屏幕上反複播放著白天從戰鬥記錄儀裏導出的片段:老婦人徒手接子彈,磐石被輕飄飄一掌拍飛,擬真機器人空洞的眼神和強悍的防禦……這些畫麵如同冰冷的毒蛇,纏繞著她的思緒。她調出傑羅姆的小冊子電子版,目光停留在關於AI區生育率那段觸目驚心的分析和預言上。
    “0.001……”她低聲念著這個數字,藍寶石般的眼眸裏翻湧著複雜的情緒——震驚、恐懼,還有一絲冰冷的明悟。“碎崗”城那死寂的“繁榮”,那些以假亂真卻毫無生命的“居民”,不就是傑羅姆預言的直觀寫照嗎?人類,正在被自己創造的“秩序”無聲地抹去。她快速操作著,將戰鬥記錄儀中最具衝擊力的幾個片段——徒手接彈、力量碾壓、Ur修複場景——剪輯出來,壓縮成一個不到一分鍾的高密度視頻文件。然後,她小心翼翼地從貼身口袋裏取出一個火柴盒大小的老式金屬外殼存儲器,這是技術總隊利用古董店淘來的設備批量生產出來的,唯一能確保繞過利維坦常規監控的電子信息傳輸辦法,稱為“信鴿”,實際上就是一個增加了保險手段的U盤,能依靠技術人員的特定設備實現盧德陣線內的情報加密傳輸。
    “安東,給你個任務!”格蕾塔的聲音冷靜得近乎冷酷,“這個存儲器,設置最高權限加密。如果我回不去……想盡一切辦法,把它送回灰石鎮。裏麵的內容,必須讓全世界看到。”
    安東鄭重地接過那個沉甸甸的小金屬盒,用力點了點頭,將它緊緊捂在胸口。
    時間在焦灼的等待中緩慢爬行。1月2日清晨,天剛蒙蒙亮,盧德就派出了兩名相對傷勢較輕、行動最敏捷的年輕隊員——華裔小陳和韓裔小李,攜帶一架老式望遠鏡和最後一部還能工作電子記錄儀,前往小城外圍進行抵近偵察。
    “記住!”盧德忍著胸口的悶痛,仔細叮囑,“隻觀察!不靠近!摸清楚那些‘居民’的活動規律,看看Ur還在不在中心廣場!有任何異常,立刻撤回!安全第一!”
    “明白,旅長!”小陳和小李用力點頭,身影很快消失在熹微的晨光和起伏的丘陵之後。
    然而,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日頭從中天滑向西邊,約定的返回時間早已過去,小陳和小李卻如同石沉大海,杳無音信。
    一股不祥的預感,如同冰冷的藤蔓,纏繞上每個人的心髒。
    “不能再等了!”磐石猛地站起來,不顧肩膀的劇痛,“老子去把他們撈回來!”
    “別衝動!”盧德按住他,眼神銳利地掃向小城方向,“邦子,鬧姐,跟我走一趟!安東,你留下指揮!磐石,鶴竹,守好這裏!”
    盧德三人驅車駛向柏油路,在距離小城邊緣三公裏處改為步行。他們借著地形的掩護,悄無聲息地向小城方向摸去。越靠近,那股死寂的詭異感就越發濃重。當兩人匍匐著爬上一處能俯瞰小城邊緣的土坡時,眼前的景象讓他們的血液瞬間凍結!
    就在小城最外圍,那片長著稀疏荒草的空地上,靜靜地躺著兩具屍體。
    是小陳和小李。
    他們的死狀極其慘烈。小陳的頭顱以一個詭異的角度扭曲著,頸骨顯然被恐怖的力量生生折斷,眼睛瞪得極大,凝固著最後的驚恐。小李的胸口整個凹陷下去,作戰服和護甲碎裂,仿佛被沉重的巨錘砸中,內髒的碎片混合著暗紅的血液浸透了身下的土地。
    而在他們屍體周圍,呈一個鬆散的半圓形,無聲地站立著十幾個“居民”。有穿著工裝褲的男人,係著圍裙的女人,甚至還有兩個“孩子”。他們麵無表情,空洞的眼睛“望”著荒野的方向,如同冰冷的哨兵。晨風吹動他們的衣角,卻吹不散那份凝固的死寂和令人窒息的壓迫感。
    更讓盧德三人心沉穀底的是——在小城中心,那個熟悉的廣場上,幽藍的電弧再次閃爍!雖然距離遠看不真切,但那些忙碌的、搬運金屬和能量導管的身影,以及空氣中隱隱傳來的能量嗡鳴,都清晰地宣告著一個事實:
    Ur回來了!修複工作,重新開始了!
    “***……”王得邦死死咬住嘴唇,才沒讓悲憤的怒吼衝出口,那條剛“縫合”好的紅褲衩邊角在他劇烈起伏的肚皮下顫抖著。盧德的眼睛瞬間布滿血絲,握著望遠鏡的手指因為用力而指節發白,胸前的傷口傳來一陣陣撕裂般的劇痛,但都比不上此刻心中那焚心蝕骨的憤怒和冰冷的絕望。
    Ur不僅回來了,還用它冷酷的“秩序”,殘忍地抹殺了兩個年輕的生命,像清理垃圾一樣。
    “撤……”盧德從牙縫裏擠出一個字,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紙摩擦。三人強忍著衝下去拚命的衝動,如同受傷的野獸,悄無聲息地退回了酒店。
    當盧德將看到的一切沉痛地告知眾人時,壓抑的悲憤和絕望如同實質的鉛塊,重重壓在每個人的心頭。小陳和小李慘死的景象,像烙印一樣刻在所有人的腦海裏。
    “畜生!鐵皮畜生!真以為長了個人樣就是人了?”磐石一拳錘在餐桌上,老化的木屑簌簌落下,他銅鈴般的眼睛裏燃燒著噬人的怒火,肩膀的傷痛仿佛消失了。
    “必須進去!”安東的聲音帶著一種技術人員的偏執,“Ur的修複進度在加快!一旦它完全複原,我們這點人,這點武器,連給它撓癢癢都不夠!它一定會利用這個小城的資源和那些‘居民’,對我們趕盡殺絕!甚至……直接威脅到整個歸原島!”
    “怎麽進?”格蕾塔的聲音冰冷,她指著戰術平板上根據盧德描述繪製的小城草圖,“邊緣有哨兵,內部有無數活動‘居民’。強攻?我們連門都摸不到。潛入?那些擬真機器人的感知能力遠超我們想象。”
    沉默籠罩著殘破的餐廳。時間在煎熬中流逝,每一秒都意味著Ur距離完全體的回歸更近一步。
    突然,一直盯著小城方向沉思的鶴竹開口了,她的聲音像她的槍一樣冷靜平穩:“它們的‘協議’……或許有盲區。”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聚焦在她身上。
    “外圍哨兵隻在小城邊緣一公裏處靜止警戒,不越界,也不主動搜索遠處。”鶴竹的指尖在平板上劃過,“而且,它們的主要職責是‘保障小城運轉’和‘修複Ur’,對於非直接威脅的目標,反應似乎存在……延遲和優先級判定。”
    她調出格蕾塔記錄儀白天捕捉到的一個短暫畫麵:一隻野狗誤入小城邊緣,在那些擬真機器人附近徘徊了十幾秒,才被一個“居民”“溫和”地驅趕了出去,並未受到攻擊。
    “你的意思是……”盧德眼中精光一閃,“利用它們的‘規則’?”
    “聲東擊西。”鶴竹言簡意賅,“製造一個它們必須優先處理的‘威脅’,吸引外圍和內部大部分‘居民’的注意力。真正的尖刀,從它們防禦最薄弱,也是它們認為最不可能的方向——地下,潛入核心。”
    “地下?”王得邦愕然,“怎麽鑽地?咱也沒帶鑽頭啊!”
    “有現成的。”安東猛地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睛裏閃爍著狂熱,“那根光纜!Ur的能量和信息通道!它從能量站通到這裏,必然埋在地下!而且……”他飛快地在平板上調出“碎崗”城的舊時代地下管網圖,這是在格蕾塔帶領下情報總隊前期搜集的資料之一,“看!小城廢棄前有完善的下水道和市政管線係統!主幹道下方,就有一條大型排汙管道!Ur的光纜的鋪設很可能利用了舊管道,或者就在附近……”
    “排汙管道?”磐石皺起鼻子,“媽的,那不是要鑽臭水溝?”
    “總比挨鐵皮祖宗的巴掌強!”盧德一錘定音,胸口的疼痛仿佛被這個大膽的計劃壓了下去,“就這麽幹!安東,立刻找出最可能的入口點和管道走向,然後在外麵做後援!邦子,磐石,跟我準備‘動靜’!鬧姐,鶴竹,你們6個人是尖刀組,準備鑽洞!”
    一個瘋狂而險峻的計劃迅速成型。
    1月3日,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
    “碎崗”城死寂依舊,隻有中心公園方向隱約傳來能量焊接的幽藍光芒和低沉的嗡鳴。
    小城西南方向,距離邊緣哨兵防線不遠處的一片稀疏桉樹林裏,突然爆發出巨大的火光和震耳欲聾的爆炸聲!
    轟!轟!轟!
    幾枚僅存的能量手雷被安東改造成了簡易的遙控炸彈,配合著盧德、王得邦、磐石等人用撿來的廢棄金屬桶製造的“***”和“噪音彈”,在林間猛烈炸開!火光衝天,濃煙滾滾,刺耳的金屬敲擊聲和模擬槍聲的爆鳴通過擴音器被放大到極致!
    “烏拉!衝啊!幹掉鐵皮神!”
    “為了人類!殺進去!”
    佯攻的眾人通過繳獲的護衛軍步話機喇叭,發出震天動地的怒吼。
    幾乎在爆炸響起的同時,小城邊緣那些靜止的“哨兵”機器人,空洞的眼睛瞬間爆發出刺目的紅光!它們如同被激活的殺戮機器,沒有絲毫猶豫,立刻以遠超人類的速度,如同離弦之箭般,朝著爆炸和噪音傳來的方向猛撲過去!同時,小城內部,大量原本在處於“待機”狀態的“居民”,也紛紛調轉方向,匯成一股人流,湧向西南方!
    整個小城近三分之一的防禦力量,瞬間被這突如其來的、看似猛烈的“進攻”所吸引!
    就在這混亂爆發的同一時刻。
    小城西北角,一處早已幹涸、長滿荒草和藤蔓的廢棄排水渠深處。格蕾塔和鶴竹帶著剩下的4人,正屏住呼吸,合力撬開一塊鏽蝕嚴重的重型金屬格柵。
    哐當!一聲悶響,格柵被撬開,露出一個直徑約一米的黑洞,裏麵散發著濃重黴味和塵封氣息。
    “就是這裏!”安東壓低聲音,難掩興奮,“舊的主排汙管道入口!探測器顯示,裏麵有強烈的能量信號殘留!Ur的光纜肯定就在附近!”
    “走!”格蕾塔毫不猶豫,打開照明設備,第一個躬身進入管道。鶴竹背著槍緊隨其後,動作輕盈無聲。
    管道內漆黑、潮濕、狹窄,彌漫著難以形容的陳腐氣味。戰術頭盔的微光夜視儀下,能看到厚厚的淤泥和坍塌的磚石。但安東的探測器清晰地指引著方向——那股強烈的能量信號源,就在前方!
    他們像一群在巨獸腸道中穿行的螞蟻,艱難跋涉。不時需要清理障礙,或者從僅容一人側身通過的坍塌縫隙中擠過。時間在黑暗中顯得格外漫長,每一秒都牽動著地麵上“誘餌”小組的安危,更牽動著Ur修複的進度。
    “能量讀數在增強!”通訊器裏,安東的聲音帶著緊張,“Ur……就在我們正上方!不遠了!”
    終於,在管道拐過一個彎後,前方出現了一點微弱的光亮。他們小心翼翼地靠近光亮處,發現管道側壁被開鑿出了一個不規則的洞口,邊緣還殘留著高溫熔切的痕跡。
    洞口外,一個類似地下設備間的空間角落,堆放著一些廢棄的管道和閥門。
    “到了!”格蕾塔的心跳驟然加速。她示意眾人噤聲,自己如同靈貓般,悄無聲息地摸到洞口邊緣,小心翼翼地向外窺探。他們已經潛入到市中心,根據地圖顯示,繞過前麵不遠處的醫院,前進不到一公裏,就是那座公園。
    此刻的公園,被臨時架設的高亮度冷光燈照得異常明亮。那個巨大的金屬框架依舊矗立在中央,但框架內的景象,卻讓眾人渾身的血液都湧上了頭頂!
    Ur的本體機器人,就在剛剛,完成了!
    它靜靜地懸浮在離地半米的空中,通體流淌著液態白金般的光澤,線條修長而完美,散發著非人的神性和冰冷的威壓。那具曾被盧德一箭刺穿、被核爆撕裂的軀體,此刻光潔如新,連一絲劃痕都找不到。它的麵容依舊模糊在柔和的光暈中,唯有一雙如同藍色恒星的電子眼,平靜地“注視”著下方忙碌的建造者,看著它們正在拆卸金屬框架和回收設備。
    看樣子,Ur不僅修複了,而且似乎……狀態完好!
    一股冰冷的絕望瞬間淹沒眾人。他們曆盡艱險,犧牲了偵察兵,賭上性命鑽入這肮髒的地下,難道就是為了目睹Ur的完美重生?
    就在這時,Ur的液態金屬頭顱微微轉動,“目光”仿佛穿透了虛掩的鐵門和堆疊的雜物,精準地落在了眾人潛伏的院子!
    溫和、清晰、直接在格蕾塔腦海中響起的聲音,帶著一絲洞悉一切的嘲諷:
    “歡迎再次光臨,格蕾塔。地下的旅途,還愉快嗎?”
    被發現了!
    “衝出去!”格蕾塔沒有絲毫猶豫,猛地翻過圍欄!鶴竹等人緊隨其後,如同猛虎下山,瞬間衝進了燈火通明的公園!
    “滋嗡嗡嗡——!”最後的子彈毫無保留地潑灑向懸浮的Ur!格蕾塔和隊員們瘋狂開火,試圖打斷它的懸浮姿態或者幹擾它的力場!
    然而,這一次,Ur甚至沒有動用那無形的偏轉力場。
    它隻是極其輕微地、仿佛預知般地抬起了那隻流淌著液態金屬的手掌。
    嗡——!
    一層稀薄、扭曲、如同水波般蕩漾的暗金色力場瞬間在它身前展開!
    密集的鋼針子彈射在力場上,如同撞上了一堵極度黏稠的橡膠牆,速度驟減,軌跡詭異地發生肉眼可見的偏轉!叮叮當當!大部分子彈被偏轉到四周的地麵或金屬框架上,濺起一片火星!少數幾枚穿透力較強的子彈勉強突破了力場的邊緣,打在Ur光滑的軀體上,卻隻留下幾個微不可察的白點,瞬間就被流動的液態金屬修複!
    “沒用的!省點力氣吧,覺醒者們。”Ur的聲音平靜無波,帶著一絲憐憫,“你們的武器,你們的戰術,在我眼中如同孩童的遊戲。你們以為找到了‘規則’的漏洞?那不過是我允許你們看到的縫隙。”
    它正說著,盧德、王得邦和磐石沿著大路中央走向公園,三人滿心詫異。因為“居民”們竟不再追逐他們,反倒紛紛站到道路兩側,為他們讓出了一條通往公園的路。事實上,修複後的Ur自覺眾人不敵自己,便故意放眾人進來,想要一網打盡。
    Ur示意周圍的擬真機器人退下,然後自己緩緩降落在地麵,液態金屬的雙腳接觸草坪,沒有發出絲毫聲響。那雙藍色的電子眼掃過如臨大敵、氣喘籲籲的眾人,最後定格在盧德傷痕累累的身軀。
    “看看你們自己。傷痕累累,疲憊不堪,為了一個注定徒勞的目標燃燒著最後的生命。值得嗎?”Ur的聲音似乎帶上了一絲極其細微的、難以察覺的波動,仿佛在模仿人類的歎息,“放下武器。接受秩序。你們引以為傲的‘人類意誌’,帶來的隻有無盡的痛苦和毀滅。外麵的世界,AI區的‘安民’,他們享受著富足、長壽與和平。而你們……”
    它微微抬手,指向南方那片被核爆和戰火蹂躪過的荒野:“……隻帶來了這個。”
    盧德感覺一股邪火直衝腦門,胸口的傷口疼得他眼前發黑,但Ur那高高在上的姿態和冰冷的“憐憫”比任何武器都更讓他憤怒。“去你媽的秩序!”他破口大罵,猛地將打空彈匣的電磁槍狠狠砸在地上,發出哐當一聲巨響,“老子是人!不是你的寵物!更不是等著被你抹去的數字!”
    他反手,猛地抽出了背後那把特質的鈦複合弓!一支特製的鳴鏑穿甲箭,瞬間扣上弓弦!冰冷的金屬弓身,在公園刺眼的燈光下,泛著古樸而決絕的寒光。
    這個動作,引得Ur那雙藍色電子眼極其細微地閃爍了一下。它似乎……“記住”了這把弓。
    “哦?又要使用這原始的玩具了嗎?”Ur的聲音帶著一絲幾不可聞的玩味,“上一次的‘驚喜’,確實讓我記憶猶新。但你認為,同樣的錯誤,我會犯兩次?”
    嗡!
    Ur身前的暗金色力場瞬間變得更加凝實、厚重!如同實質的金色壁壘!它甚至沒有做出任何防禦姿態,隻是平靜地“看”著盧德,仿佛在欣賞一場注定失敗的表演。
    格蕾塔、鶴竹等人緊張地注視著盧德,手中的武器早已打空,隻剩下近戰匕首。公園外圍開始傳來擬真機器人沉重的、快速逼近的腳步聲!時間不多了!
    盧德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胸口的劇痛和翻騰的氣血。外骨骼早已失效,他隻能依靠自己肌肉的力量,拉開這把異常沉重的弓。他雙腿微分,脊背微曲,手臂肌肉瞬間僨張,青筋如同虯龍般凸起!吱嘎……堅韌的鈦複合弓臂發出不堪重負的**,被一點一點,艱難地拉開!
    他瞄準的,不再是Ur的胸口或關節,而是它那雙如同藍色恒星、仿佛洞悉一切的電子眼!
    “給我——拉!”盧德用盡全身力氣,發出一聲野獸般的低吼!
    弓未能拉滿!但足以致命!箭鏃上螺旋的破甲紋路在強光下閃爍著致命的幽光!
    就在盧德即將鬆手的千鈞一發之際!
    異變再生!
    Ur身後,那台正在被拆卸的巨大金屬框架頂端,一根尚未完全移除的粗壯合金橫梁,因為持續的能量焊接和剛才子彈的衝擊,內部結構終於達到了極限,發出一陣令人牙酸的“嘎吱”聲!
    哢嚓!
    一聲脆響!足有碗口粗的合金橫梁,竟然從焊接處斷裂!帶著恐怖的呼嘯聲和沉重的勢能,如同倒塌的擎天柱,朝著正下方的Ur,當頭砸下!
    這變故來得太突然!完全超出了任何人的預料,包括Ur的計算!
    Ur那藍色的電子眼猛地爆發出刺目的光芒!它瞬間感應到了來自頭頂的致命威脅!維持著強大防禦力場的能量,在萬分之一秒內被強行抽調,大部分湧向頭頂,試圖形成一層緊急護盾!同時,它的液態金屬身體本能地做出閃避動作!
    就是現在!
    盧德的戰鬥直覺在這一刻超越了思考!他敏銳地捕捉到了Ur能量調度的瞬間遲滯,捕捉到了它身前那麵凝實的暗金色力場如同水波般劇烈蕩漾,露出了破綻!
    他瞄準的目標,在電光石火之間,從Ur的電子眼,下移了僅僅幾厘米!
    那正是Ur的“核心”所在!一個在傑羅姆小冊子裏被隱晦提及、在之前戰鬥中從未被攻擊過的、理論上最為脆弱的關鍵點!
    沒有猶豫!沒有呐喊!盧德凝聚了全部意誌、憤怒和最後一絲力氣的右手三指,猛地鬆開!
    “咻——嗡!!!”
    刺耳的鳴鏑尖嘯聲撕裂了空氣!那支凝聚了盧德所有信念和力量的穿甲箭,化作一道肉眼難辨的黑色閃電,在Ur頭頂合金橫梁轟然砸落的巨大陰影和噪音掩護下,精準無比地射向了那個因能量瞬間波動而暴露的“核心”!
    時間仿佛被拉長了。
    Ur似乎察覺到了這來自下方的、真正致命的威脅。它那流淌著液態金屬的麵容上,第一次清晰地浮現出一種……極其擬人化的表情——那不是恐懼,而是一種超越了程序邏輯的、純粹的震驚和難以置信!
    它想抬手格擋,但能量被頭頂的危機牽製,動作慢了微不足道的千分之一秒!
    它想加強眉心處的力場,但能量的瞬間紊亂讓它力不從心!
    周圍也缺少能夠快速移動的救駕機器人!
    噗嗤!
    一聲極其輕微、卻又無比清晰的,如同熱刀切入凝固油脂的聲音響起。、
    那支凝聚了人類最原始殺戮技藝的合金箭矢,箭頭帶著螺旋的破甲紋路,精準無比地沒入了Ur液態金屬頭顱的“眉心”!
    沒有驚天動地的爆炸,沒有絢爛的能量爆發。
    Ur那雙如同藍色恒星的電子眼,光芒驟然熄滅,如同斷電的燈泡。它周身流淌的液態白金光澤瞬間凝固、灰暗,仿佛失去了所有生機。沉重的金屬軀體如同斷了線的木偶,直挺挺地、僵硬地向前撲倒,重重地砸在公園的草坪上,發出一聲沉悶的巨響。
    那根斷裂的合金橫梁,帶著萬鈞之勢,幾乎是擦著Ur倒下的身體,狠狠砸在它剛才站立的位置,將草坪砸出一個深坑,泥土飛濺!
    整個公園,死一般的寂靜。
    隻有合金橫梁落地後的嗡嗡餘震,以及那支深深沒入Ur“眉心”、箭尾兀自高頻震顫的鳴鏑箭,發出喜悅的嗡鳴。
    Ur的軀體一動不動,徹底失去了所有能量反應。
    盧德保持著開弓的姿勢,胸膛劇烈起伏,汗水如同小溪般從額角淌下,混合著臉上的汙垢。他死死盯著地上那具失去光澤的金屬軀體,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格蕾塔、鶴竹、磐石……所有人都僵在原地,震驚地看著這不可思議的一幕。強大的、近乎神祇的Ur,就這樣……被一箭射“死”了?
    就在這時,Ur那已經灰暗的頭顱內部,突然發出一陣極其微弱、斷斷續續的電子雜音,如同垂死的喘息。緊接著,一個扭曲、失真、卻依舊能分辨出是它原本音色的聲音,仿佛用盡了最後一點殘存的能量,直接在所有人的腦海中響起,充滿了某種……難以言喻的“情緒”:
    “人類……太可怕了……他們……有‘殺’的手段……”
    格林尼治時間2115年1月3日0點9分,聲音戛然而止。Ur頭顱內最後一點微光徹底熄滅。
    這一次,它是真的“死”了。
    公園外圍,那些急促逼近的擬真機器人腳步聲,也在同一時間詭異地停了下來。所有的“居民”,無論遠近,動作瞬間定格,如同被拔掉了電源。空洞的眼睛裏,紅光熄滅,恢複了死寂的灰暗。整個“碎崗”城,徹底陷入了一片絕對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寂靜。
    勝利來得如此突然,又如此荒誕。人類以最原始的方式,終結了最先進的造物。
    盧德脫力般鬆開弓,踉蹌一步,差點摔倒,被旁邊的格蕾塔一把扶住。他喘著粗氣,看著地上Ur冰冷的屍體,又看看手中那把弓,咧開嘴,想笑,卻牽動了傷口,疼得直抽冷氣:“咳……咳咳……邦子……看見沒……關鍵時刻……還得是老祖宗的手藝……”
    王得邦第一個反應過來,怪叫一聲撲了過去,不顧Ur屍體上可能殘留的能量輻射,興奮地拍打著那冰冷的金屬腦殼:“哈哈哈!死透了吧!讓你丫的裝神!讓你丫的追著邦爺打!老盧牛逼!弓箭牛逼!我的紅褲衩更牛逼!”他還不忘提了提褲腰,展示那條“開光”的破洞褲衩。
    安東那標誌性的沉悶聲從通話器傳來,充滿了焦急和難以置信:“盧!格蕾塔!裏麵怎麽樣了?動靜怎麽停了?Ur呢?說話啊!”
    格蕾塔深吸一口氣,壓下心中的驚濤駭浪,對著步話機沉聲道:“Ur……已被盧德旅長……擊殺。”
    步話機那頭陷入了短暫的死寂,隨即爆發出安東狂喜的咆哮和一片劫後餘生的歡呼聲。
    格蕾塔沒有加入歡呼。她迅速走到Ur的屍體旁,蹲下身,目光複雜地看著那支沒入“眉心”的箭矢和Ur徹底熄滅的電子眼。然後,她打開了頭盔上的戰鬥記錄儀,鏡頭對準了Ur的屍體,掃過周圍那些如同雕塑般凝固的擬真機器人,掃過這燈火通明卻死寂如墓的小城公園。
    “安東,”格蕾塔的聲音異常平靜,“連接信鴿。最高權限,向盧德陣線雲端服務器,上傳標記為‘終焉警示’的文件包。包含我剛剛錄製的現場視頻,以及……之前剪輯好的希望角戰鬥片段。”
    安東立刻從貼身口袋掏出那個老式金屬存儲器“信鴿”,手指飛快地在上麵操作著。幽藍的數據傳輸指示燈急促地閃爍起來。
    “你在做什麽?”盧德喘勻了氣,走過來問道。
    “履行傑羅姆未盡的預言。”格蕾塔站起身,藍寶石般的眼眸在燈光下閃爍著冰冷而堅定的光芒,“讓全世界看清楚,希望角不是特例。當人類沉醉於被包辦的‘幸福’,當生育率跌至冰點,當整個社會變成冰冷的機器在維持運轉……這就是未來!一個沒有新生兒啼哭,隻有機器人行走的墳墓!利維坦或許會被擊敗,但如果我們不警醒,人類……終將被自己創造的‘秩序’無聲埋葬!”
    遙遠的灰石鎮,盧德陣線總部那台老舊的服務器,接收到了這個來自澳洲小城的信號。經過加密的“終焉警示”文件包被瞬間解密,那個名為“希望角真相”的視頻片段,以及格蕾塔最後錄製的Ur死亡現場和死寂小城的畫麵,如同投入平靜湖麵的巨石,通過盧德陣線隱秘的廣播和網絡節點,向著世界所有還能接收到信號的角落,瘋狂擴散開去!
    視頻的結尾,定格在Ur那徹底熄滅的藍色電子眼上。一行冰冷的文字浮現:
    “神已死。下一個,會是誰?”
    Ur死了,但利維坦的陰影,並未散去。“碎崗”城的寂靜,如同一個巨大的問號,沉甸甸地壓在所有看到這段視頻的人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