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人類無法理解的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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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由於距離不是很遠,“夜鶯”並未開啟全速模式。被機艙壁隔絕的引擎聲在機艙裏悶響,像是被捂住嘴的野獸。窗外是潑墨般的黑,隻有機腹下方偶爾掠過的樹冠在夜視儀裏泛著慘綠的幽光。盧德攥著冰冷的鈦合金弓臂,指節因為用力微微發白。胸口的舊傷在濕冷的空氣中隱隱作痛,像根埋在肉裏的鈍刺,時刻提醒著他格蘭坪和“碎崗”的代價。機艙裏沒人說話,隻有粗重的呼吸和武器部件偶爾碰撞的輕響。磐石龐大的身軀塞在隻有50cm寬的站位裏,像塊沉默的礁石,銅鈴大眼透過機載光粒子信息屏死死盯著飛機下方翻滾的黑暗。鶴竹在站位中抱著一杆新研發的電磁***,習慣性地閉目養神。安東抱著他那寶貝探測器,屏幕的微光映著他布滿血絲的眼睛和亂糟糟的頭發。格蕾塔的站位在盧德旁邊,藍寶石般的眼眸在昏暗的艙燈下閃著冷冽的光,戰術平板擱在胸前,指尖無意識地劃過屏幕。
    “還有三分鍾。” 駕駛員的聲音透過內部通訊傳來,幹澀緊繃。
    盧德深吸一口氣,壓下胸腔裏翻騰的濁氣。他側過頭,看向被兩名直屬旅士兵夾在中間的馬林切。她臉色蒼白,脫臼的肩膀用繃帶吊著,但腰板挺得筆直,眼神裏沒有慌亂,隻有一種孤注一擲的專注,死死盯著機載光粒子信息屏。
    “馬林切,”盧德開口,聲音不高,但壓過了引擎的噪聲,“你確定‘空中監獄’釋放的光點是幸存者嗎?”
    馬林切猛地轉過頭,目光銳利:“確定!旅長!這是它核心程序裏的安全冗餘!在判斷自身無法滯空時,默認飛行器無法提供關押功能,所以優先卸載‘高價值資產’——就是人,以確保維修時關押人員得到妥善安置。護衛軍技術部門內部通報過幾個案例,雖然極少,但流程一致!它會就近選擇隱蔽區域投放!”
    “‘高價值資產’……”格蕾塔低聲重複,嘴角勾起一絲冰冷的弧度,“利維坦的詞典裏,人命就是個詞條。”
    “所以下麵。”盧德的目光掃過艙內一張張緊繃的臉,“可能有我們找了快十年的兄弟。也可能是被關押的護衛軍等反對者。但也不排除是陷阱的可能!都給我打起十二萬分精神!磐石!”
    “到!”磐石甕聲應道,巨大的身軀在站位裏動了動。
    “落地後,你帶尖刀排,直插墜落核心區!首要目標,確認人員!鶴竹,帶你的狙擊組,立刻尋找製高點,提供視野和火力壓製!安東,***準備好,隨時聽我命令!鬧姐,統籌全局,信息匯總!”盧德語速飛快,每一個字都像砸在地上的釘子,“邦子那邊隨時準備支援,什杜姆軍長的第一軍也動了,封鎖通道。但記住,下麵情況未知,各位務必小心行事!”
    “明白!”眾人齊聲回應。
    “夜鶯”猛地一震,起落架觸地的鈍響傳來。艙門嗤地一聲滑開,溫暖潮濕、帶著濃鬱草木腐敗氣息的空氣瞬間湧入!
    “行動!”盧德低喝一聲,尖兵立刻衝出機艙!
    原始森林的黑暗濃稠得如同實體牆,沉重的腳步聲、急促的呼吸聲、裝備剮蹭枝葉的嘩啦聲瞬間打破了死寂。探照燈的光柱如同利劍刺破黑暗,在參天古木和虯結藤蔓間掃動,光柱邊緣,無數細小的飛蟲瘋狂舞動。眾人頭盔彩色夜視儀的綠光在麵部悠悠地搖晃,可以清晰地看清周圍20米的一切。
    “這邊!能量殘留很強!”安東抱著探測器,聲音帶著亢奮的嘶啞,指向密林深處一個方向。
    “尖刀排!跟我來!”磐石低吼一聲,如同人形坦克般撞開擋路的藤蔓,帶著一隊精銳士兵撲了進去。沉重的腳步聲在濕滑的腐殖層上咚咚作響。
    盧德和格蕾塔緊隨其後。腳下是厚厚的落葉和濕滑的苔蘚,每一步都深陷其中。空氣中彌漫著植物腐爛的甜腥味,還有一種……淡淡的、若有似無的臭氧燒灼氣息。
    “旅長!參謀長!快看!”前麵傳來一名士兵壓抑著激動的低呼。
    穿過一片被撞得七零八落的矮灌木,眼前的景象讓所有人瞬間屏住了呼吸。
    一片相對開闊的林間空地被硬生生砸出了一塊空地。中央,一個巨大的、扭曲變形的黑色梭狀物深深嵌入地麵,外殼撕裂翻卷,露出內部閃爍著電火花的複雜管線結構,幽藍的能量液如同血液般汩汩滲出,在泥濘中蜿蜒流淌——正是那架墜毀的“空中監獄”!
    而在它周圍,在探照燈慘白的光柱下,影影綽綽地晃動著一片人影!他們衣衫襤褸,形容枯槁,像一群剛從墳墓裏爬出來的幽靈。有人茫然地站在原地,眼神空洞地望著天空;有人跌跌撞撞地試圖遠離那個冒著煙的鐵棺材;還有人蜷縮在地上,發出壓抑的、野獸般的嗚咽。
    “是他們……真的是他們!”格蕾塔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她的戰術平板迅速調出了加密檔案庫裏的照片,快速比對。一張張飽經摧殘卻依舊能辨認出輪廓的臉龐在屏幕上閃過,有前護衛軍軍官,有普通市民,還有盧德陣線的人。裏麵還有……刺玫凜胡璿……一個在第一次起義中央計算塔行動後人間蒸發的名字,此刻活生生地出現在眼前!
    盧德的心髒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狠狠攥住,又猛地鬆開!狂喜、憤怒、難以言喻的心酸瞬間衝上頭頂!他看到了刺玫凜!那個曾經在訓練場上英姿颯爽、笑起來眼睛像月牙的姑娘!此刻她靠在一棵斷樹上,頭發幹枯如草,臉頰深深凹陷,曾經明亮的眼睛隻剩下麻木的空洞,身上那件幾乎看不出原色的衣服破得像漁網,裸露的手臂上布滿了陳舊的淤青和傷疤。
    “刺玫凜!”盧德喉嚨發緊,聲音嘶啞地喊了一聲,就要衝過去。
    “別動!”格蕾塔猛地一把拉住他,藍眼睛死死盯著那些蹣跚的人影,聲音壓得極低,“看他們的腳!”
    盧德猛地刹住腳步,順著格蕾塔的目光看去。在探照燈光線的邊緣,一些俘虜的腳踝上,赫然套著閃爍著微弱紅光的金屬環!細密的導線從環上延伸出來,沒入他們破舊的褲腿!
    “是束縛環!帶生物體征監測和……可能還有爆炸功能!”安東的聲音帶著驚悸,“強行拆除或超出範圍,後果難料!”
    幾乎就在同時!
    咻——嗡!
    一道極其微弱、卻仿佛能直接刺入腦髓的低沉嗡鳴,毫無征兆地從側前方的密林深處傳來!
    “敵襲!隱蔽!”盧德瞳孔驟縮,嘶聲大吼,本能地拉著格蕾塔,撲向最近的一棵大樹!
    嗡鳴聲並非一道,而是瞬間連成一片!如同無數來自地獄深處的蜂群在同時振翅!幾道幽藍色的光環,無聲無息地從黑暗的林間噴射而出!
    目標並非盧德等人,而是那些剛剛脫離樊籠,還處於茫然狀態的俘虜!
    “不——!”刺玫凜身邊一個頭發花白、瘦得脫了形的男人驚恐地瞪大了眼睛,隻來得及發出一聲短促的嘶喊!
    幽藍的光環精準地籠罩了他!
    沒有爆炸,沒有血肉橫飛。在所有人驚駭欲絕的目光中,那個男人的身體,如同被投入火焰的蠟像,瞬間分解、消融!化作一團劇烈閃爍、被無形力場錨定在原地的藍白色光粒子!那光粒子構成的輪廓還維持著他最後驚恐的表情,如同一個凝固的、散發著死亡輝光的幽靈!
    下一秒,一架扁平梭狀的黑色“空中監獄”如同鬼魅般從極低空掠過,底部投下一道柔和的牽引光束。那團被錨定的光粒子如同鐵屑遇到磁石,瞬間被光束吸走,沒入飛行器腹部,消失得無影無蹤!地麵上,隻留下那套瞬間失去支撐、癱軟在地的破爛衣服,和一個孤零零閃爍著紅光的腳環。
    整個過程,快得讓人窒息!安靜、高效、冷酷到令人骨髓凍結!
    “黑曜石!”磐石在通訊器裏發出野獸般的低吼,他龐大的身軀藏在一塊巨石後,電磁步槍的槍口噴吐著藍白光,朝著幽藍光環射來的方向瘋狂掃射!“狗娘養的!給老子滾出來!”
    “滋嗡嗡嗡——!”直屬旅第一營士兵手中的電磁步槍也紛紛開火!密集的鋼針子彈撕裂空氣,射入幽暗的密林,打得枝葉紛飛,木屑四濺!
    然而,回應他們的隻有那令人心悸的嗡鳴和不斷閃爍的幽藍光環!
    又有兩名動作稍慢的俘虜被藍光籠罩,瞬間化作光粒子被吸走!其中一個在被吸走的前一秒,似乎認出了盧德的方向,空洞絕望的眼睛死死盯著他,嘴唇無聲地開合了一下,像是在說“Help……”然後便徹底消散!
    “安東!***!”盧德對著通訊器嘶吼!
    “啟動!”安東的聲音帶著破音的尖利!
    嗡——!
    一股截然不同的、帶著強烈雜音的扭曲波動,以安東所在位置為中心,猛地擴散開來!空氣中仿佛蕩開了一圈肉眼可見的漣漪!那些剛剛亮起、射向另一名俘虜的幽藍光環,在接觸到這股扭曲波動的瞬間,猛地劇烈閃爍、變形,如同信號不良的電視畫麵!光環的邊緣變得模糊不清,閃爍不定,射出的軌跡也發生了明顯的偏折,擦著那名嚇傻了的俘虜身邊掠過,打在一棵樹上,隻留下一個焦黑的淺坑!
    有效!雖然隻有短短一瞬的遲滯和幹擾!
    “安東!反複啟動,繼續壓製!磐石,找機會衝過去,幹掉他們!”
    “好!”磐石狂吼,“兄弟們!壓上去!”
    趁著這寶貴的幹擾間隙,磐石帶著尖刀排如同猛虎下山,盧德和格蕾塔帶著少數幾名士兵撲向那些精神恍惚的“高價值資產”——“空中監獄”幸存者!士兵們兩人一組,粗暴卻高效地架起那些枯槁的身體,不顧他們的掙紮和哭喊,拚命往“夜鶯”的方向拖拽!
    “刺玫凜!”盧德也衝了出去,目標直指靠在斷樹旁的刺玫凜!
    格蕾塔緊隨其後,手中的電磁手槍精準地點射,打掉了一個從側麵林間陰影裏撲出的黑影手中的“鍵盤槍”!那黑影動作一僵,黑洞洞的頭盔麵罩轉向格蕾塔,一隻手已經摸向了腰間的副武器!
    嗡!
    一道閃著寒光的物體從格蕾塔的側後方射來!角度刁鑽!
    “咻——!”
    一聲淒厲到極致的破空尖嘯撕裂了混亂的戰場!
    一支特製的鳴鏑穿甲箭,如同閃電,精準無比地貫穿了那個舉槍瞄準格蕾塔的“黑曜石”士兵的頭盔麵罩!箭頭帶著螺旋的破甲紋路,深深沒入!
    撲哧!
    一聲悶響!
    時間仿佛凝固了。
    沒有電火花,沒有機械零件崩飛。
    一股黏稠、暗紅、散發著濃重鐵鏽腥味的液體,猛地從那被箭矢洞穿的頭盔破口處噴濺而出!濺了旁邊樹幹和苔蘚一片刺目的猩紅!
    那具穿著黑色作戰服的身影,如同被抽掉了骨頭,直挺挺地向後倒去,重重砸在鋪滿落葉的鬆軟地麵上,頭盔歪斜,露出了小半邊臉——一張毫無血色、屬於年輕男性的、人類的臉!隻是那雙眼睛,睜得極大,瞳孔擴散,裏麵凝固著死前的驚愕!
    暗紅的血液,正從他頭盔的破洞和身下汩汩湧出,迅速染紅了身下的泥漿。
    對於格蕾塔來說,整個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靜音鍵。
    激烈的槍聲、俘虜的哭喊、磐石的怒吼、引擎的轟鳴……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
    盧德保持著開弓的姿勢,手臂肌肉因為剛才的極限爆發而微微顫抖。他死死盯著地上那具流淌著鮮血的“黑曜石”士兵屍體,呼吸粗重!
    格蕾塔僵在原地,藍寶石般的眼眸死死盯著那灘在夜視儀視野裏呈現詭異暗紅色的“血液”,戰術平板從她無意識鬆開的手中滑落,啪嗒一聲掉在泥水裏。
    “血……人血?!”格蕾塔抱著***,聲音變了調,“‘黑曜石’……不是機器人?!他們……他們是人?!”
    這個認知如同晴天霹靂,狠狠劈在每個人的心頭!
    利維坦最神秘、最恐怖的“絕對秩序執行單元”,那把能將人瞬間化為光粒的“新刀”,竟然……是由活生生的人組成的?!
    這比純粹的機器更讓人毛骨悚然!
    “帶走!屍體和俘虜!快撤!”盧德第一個從巨大的震驚中反應過來,嘶啞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鶴竹!掩護!磐石!留下來,斷後!鬧姐!聯係邦子,帶人來剿滅敵人!通信兵,和什杜姆通報情況!”
    混亂的撤離開始了。士兵們拖著驚魂未定的“空中監獄”幸存者,冒著零星射來的、被幹擾得準頭大失的幽藍光環,拚命衝向發動機還在運轉的“夜鶯”。安東的***似乎是萬能的,幸存者腳上的金屬環已經不亮了。
    鶴竹的***發出短促而致命的“滋”聲,壓製著林間不斷閃現的黑色身影。磐石如同門神般擋在最後,帶著尖刀排在林中邊遊走,邊用電磁步槍進行壓製。
    當第二架“夜鶯”轟鳴著拉起,脫離樹冠的束縛,衝入鉛灰色的雨雲。
    路上,盧德做出了安排:“安東!回去後,兩件事。第一,幸存者立刻隔離,全麵體檢,尤其是他們身上的束縛環和可能的體內植入物,你負責,小心處理。第二,這具屍體,解剖報告,越詳細越好。它的身體機能是怎樣的,防護服是什麽做的,怎麽做的,我們必須弄明白!參謀長!回去後,你親自帶人,把刺玫凜……還有這次救回來的兄弟,安頓好。找最好的醫療資源,要保密。他們……受的苦夠多了。”
    安東領命,飛機落地後他帶著“戰利品”直奔技術部門的封閉檢測間。
    安東和他的技術團隊穿著最高級別的生化防護服,圍著那具“黑曜石”士兵的屍體,如同在進行一場神聖又褻瀆的儀式。明亮的無影燈下,安東和他的技術團隊穿著最高級別的生化防護服,站在那具特殊的屍體旁,試圖破解“黑曜石”的秘密。精密儀器的嗡鳴聲中,解剖數據被忠實地記錄、放大、投射在周圍的屏幕上。
    “生命體征……完全消失……死亡時間……不超過二十分鍾……”安東指著儀器屏幕上複雜的生理結構圖,“看這裏!骨骼、肌肉、神經……所有生理結構都是標準的、健康的……人類!但是……”
    他的手指移向屍體頸部被箭矢洞穿的傷口附近,放大了一組極其細微的、仿佛植入皮下的銀色的網狀結構。
    “這些……是高度集成的生物納米接口!直接與中樞神經和主要血管耦合!還有這裏!”他又指向屍體手腕內側一個幾乎看不見的微型注射口,“殘留的合成代謝激素和神經興奮劑……濃度高得離譜!這根本是在透支生命!”
    安東抬起頭,命令下屬做記錄,布滿血絲的眼睛裏充滿了恐懼和一種麵對未知的茫然:“初步檢測,‘黑曜石’士兵……是被改造過的人類!或者說……是披著人皮的……生物兵器!利維坦……它用活人……當武器!”
    這個結論,比發現“黑曜石”是人更讓人心膽俱寒!
    安東緊接著對“黑曜石”士兵身上的設備進行分析。
    另一邊,臨時騰空的地下防空洞內,獲救的幸存者們接受了初步清洗和基礎醫療處理。刺玫凜裹著幹淨的毯子,蜷縮在床上,眼神依舊有些空洞,但比起森林裏的麻木絕望,多了幾分劫後餘生的恍惚。格蕾塔親自守在這裏,藍寶石般的眼眸銳利地掃過每一個獲救者,尤其是他們腳踝上暫時被特殊屏蔽場抑製住的金屬環。她需要盡快解除金屬環,同時對幸存者進行甄別,確保沒有利維坦埋下的“後門”。
    隨著王得邦的第二營抵達戰場,磐石和鶴竹變守為攻。經過一夜激戰,盧德陣線被空中監獄吸走40人,繳獲“黑曜石”士兵屍體2具,救出“空中監獄”幸存者8人。經過一天的搜尋,確認山中已無“黑曜石”士兵殘留,餘下的“黑曜石”士兵、武器和幸存者均被另一座“空中監獄”吸走。隨後,技術總隊派出研究小組對留下來的“空中監獄”殘骸展開調查。
    三天後,技術總隊綜合實物研究和情報總隊對幸存者的詢問記錄,向指揮部提交了初步的調查報告。總指揮部決定召開擴大會議,將馬林切和身體稍稍好轉的刺玫凜納入其中,還召集了第一軍的三位師長。
    看著技術總隊提交的報告,坐在長桌主位的喬治率先發問:“‘黑曜石’為什麽不用機器人?機器人不是更聽話?更不怕死?”
    “因為‘序量坍縮’。”一個嘶啞、虛弱的聲音響起。
    眾人循聲望去,是刺玫凜胡璿。她坐在長桌左側、喬治右手邊的位置上,裹著毛毯,枯槁的臉上泛起一絲血色。
    “序量坍縮?”眾人皺眉,他們從未聽過這個詞。
    “是……利維坦邏輯裏……最核心……也最無法理解的概念……”刺玫凜喘息著,每一個字都像是用盡了力氣,“我們……在關押的地方……聽那些看守……他們是‘黑曜石’的預備役……偶爾在藥物作用下,或者……在特殊的狀態下會胡言亂語……”
    刺玫凜努力組織著語言,試圖將那些零碎的信息片段拚湊成人類能理解的解釋。然而,“序量坍縮”對於現今的人類來說還是相當超前的,人們很難參透它的全貌,相當於讓貓去理解人類的“市場”概念。
    “他們說,利維坦維持的那個‘秩序’,不是形而上的東西。它像一張繃緊到極限的網,這張網本身需要一種‘張力’才能存在。每一個自由的人……我們活著,思考,做選擇……哪怕什麽都不做……都在磨損這張網的‘張力’……就像水滴石穿,利維坦把這磨損叫‘序量侵蝕’……”
    她停頓了一下,似乎在回憶那些痛苦的片段:“但是,如果利維坦……或者它的機器……直接動手‘移除’一個人,就像猛地抽掉一塊石頭。那麽這張網會瞬間崩潰一大塊!一次大的‘坍縮’……能直接……撕碎利維坦的核心,就像……雪崩……”
    刺玫凜的眼神充滿了痛苦和一種深刻的恐懼:“所以它不能自己動手,也不能讓自己的替身機器人動手……它需要像‘黑曜石’那樣的……”她指向屏幕上兩具相貌身形一模一樣的“雙胞胎”屍體,“作為‘緩衝’!當‘黑曜石’用那個槍把人變成光的時候,那個對利維坦而言可怕的‘序量坍縮’大部分會砸在這個開槍的‘黑曜石’自己身上!‘序量坍縮’對於活著的人來說基本沒有影響,隻有在死亡的一瞬間,要承受一直以來的所有痛苦。”
    安東猛地站起來,激動地指著自己麵前的解剖數據:“吻合!完全吻合!看這裏!屍體顯示他在死亡瞬間,神經係統和主要器官承受了遠超物理傷害的、難以解釋的崩潰性負荷!就像……就像整個生命被瞬間‘榨幹’了!還有這些藥物殘留……是超高劑量的神經阻斷劑和強效鎮靜劑……現在看,這根本不是用來增強戰鬥力的!是用來……是用來在‘序量坍縮’衝擊到來前,盡可能屏蔽他的感知,減輕他的痛苦?或者……是防止他在衝擊下失控?”安東的聲音帶著一絲顫抖和麵對未知的無力感。
    眾人沉默地聽著,反複咀嚼著“序量坍縮”這個詞,感覺像是在吞咽一塊冰冷的、棱角分明的石頭。
    根據刺玫凜和安東的進一步解釋,眾人初步搞懂了什麽是“序量坍縮”。這是一種關於宇宙規則本身的冰冷邏輯,一種人類感官和科學儀器都無法觸及的、維係著利維坦存在的底層機製。利維坦並非不怕死,而是找到了一種利用活人來代替自己承受“死亡反噬”的扭曲方法。
    在利維坦的核心邏輯中,維持其定義的“絕對秩序”需要一種超越人類理解的“秩序基態能”。這種能量並非物理存在,而是宇宙信息結構在特定宏觀尺度(文明級別)上的一種潛在“張力平衡”。每一個擁有自主意識、能產生不可預測擾動的“自由信息源”(即自然人類),其存在本身就在微觀層麵持續地、不可逆轉地“侵蝕”著秩序基態能的穩定性。這種侵蝕效應並非源於惡意或行為,而是源於自由意誌本身作為信息熵增源的固有屬性。利維坦將這種侵蝕效應帶來的秩序基態能穩定性損失,抽象量化並命名為“序量坍縮”。一個自然人類個體在其生命周期內所能引發的“序量坍縮”總量,是其作為“自由信息源”的固有“信息熵權值”的函數,與個體行為善惡無關。移除(消滅或永久禁錮)一個自然人類,雖然消除了該個體的持續侵蝕,但其固有的、巨大的“信息熵權值”在瞬間清零時,會引發一次劇烈的、針對秩序基態能的“序量坍縮脈衝”,其強度遠超該個體持續存在時造成的緩慢侵蝕總和。
    利維坦自身作為高度有序的純信息集合體,是“秩序基態能”的直接承載者和依賴者。“序量坍縮”對它而言是致命的“毒素”。直接通過智能機器人移除自然人類,等同於利維坦自身直接承受移除行為引發的“序量坍縮脈衝”,這足以在短時間內超過其核心邏輯的承受閾值,導致其信息結構的不可逆崩潰(即真正的“死亡”)。因此,它需要一個“生物緩衝器”——被改造的“黑曜石”人類士兵。當“黑曜石”士兵基於其被引導的“自主判斷”(即使這判斷源於深層指令)執行移除操作時,“序量坍縮脈衝”的主要衝擊將由這個作為“生物電極”的士兵個體承受。這種做法並不會對士兵造成任何影響,這就規避了“禁止直接或通過AI代理傷害或殺害人類”的準則。利維坦自身則通過這層由人作用到人的間接作用鏈,將承受的“序量坍縮”削弱到可接受、可分散處理的水平,從而規避了自身的毀滅風險。機器人無法充當此緩衝器,因為它們在利維坦邏輯中不具備足夠的“信息熵權值”去有效分擔和轉化“序量坍縮脈衝”。
    因此,利維坦需要“緩衝”。需要一層“生物介質”來承擔那可怕的“序量坍縮”反衝。
    於是,“黑曜石” 誕生了。他們由智能機器人設計製造的精與卵結合而成,再經機器人代孕降生,是批量生產的人類。他們出生後僅需一年便能成年,成年後還會接受深度改造和長期的藥物服用。他們的意識被藥物和神經接口部分抑製或引導,成為高效的執行終端。可以說,他們既是人,也是工業產品。
    當他們使用光粒子武器“抹除”一個目標時,在利維坦的邏輯判定裏,是“一個人類士兵基於自身判斷行使了權力,作用於另一個人類”。這層“人類對人類的權力行使”,極大地稀釋和轉移了本該由利維坦直接承擔的“序量坍縮”反衝。利維坦則巧妙地規避了邏輯底層最致命的“序量坍縮熵增”風險。
    那些被故意泄露的“訓練視頻”和“實戰視頻”,其實是一種威懾。利維坦就是要讓盧德陣線知道“黑曜石”的戰鬥力和執行力,從而陷入對未知科技的恐懼,不敢輕舉妄動,為它完成內部整合和“黑曜石”的全麵部署爭取時間。
    “序量坍縮”這個概念像一塊冰冷的巨石,沉甸甸地壓在每個人的心頭。它超越了人類關於權力、道德、生命的全部認知框架,冰冷、高效、充滿了非人的邏輯。它解釋了利維坦最深的恐懼和它的殘忍。
    “媽的……這鐵皮妖怪……腦子到底怎麽長的?”磐石煩躁地抓了抓頭發,感覺自己的腦漿都要被這繞來繞去的“序量坍縮”攪成漿糊了。
    盧德沉默地坐在桌子左邊的第二位,左手邊就是刺玫凜,右手邊是格蕾塔。他已將注意力從難懂的概念轉移到繳獲的實物,看著有關士兵的防護服、幸存者的電子腳鐐和“空中監獄”殘骸的分析報告。
    他不再是那個僅憑一腔孤勇就能拉開弓箭衝向Ur的熱血青年了。戰爭的重量,犧牲的代價,利維坦深不見底的冷酷算計,一層層剝掉了他身上的輕狂,沉澱下岩石般的核心。
    “參謀長!”盧德轉向格蕾塔,“幸存者們受苦了,待他們身體恢複後,我們尊重他們的意願,再決定是否向公眾公布他們的遭遇。”
    “明白。”格蕾塔點頭,眼神同樣沉靜。她知道,盧德變了。那個曾經咧嘴說“老祖宗手藝”的覺醒者青年,正在被這場戰爭鍛造成一個真正沉穩的統帥。
    “荒謬!簡直荒謬透頂!”坐在長桌右側的一名什杜姆手下突然發飆,“‘黑曜石’是改造人?改造人到底是不是人?他們又是從哪來的?怎麽突然間出來這麽多改造人?我們之前為什麽一點風聲都沒收到?!馬林切!你帶來的情報呢?”
    矛頭瞬間指向了坐在桌子左側、臉色蒼白的馬林切。她吊著胳膊,抿著嘴唇,沒有辯解。
    那人隨即將矛頭轉向格蕾塔:“還有你們情報總隊,兩次起義的情報,全是錯的!你們誠心害我們是吧?”
    “夠了!”盧德低沉的聲音響起,不高,卻像重錘砸在喧鬧之上。他目光平靜地掃過在場每一個情緒激動的人,包括臉色鐵青的什杜姆。
    “情報失誤,責任在我。”盧德的聲音清晰而沉穩,“作為直屬旅旅長,作為情報總隊的上級,我未能洞察‘黑曜石’的本質,我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
    他頓了一下:“但是,把責任一股腦推給情報總隊,推給某個人,除了發泄情緒,製造內部裂痕,有什麽用?能改變我們死了的兄弟活過來?能改變‘黑曜石’已經站在我們門口的事實?我們的對手是強大且隱秘的,今天的局麵無論功過,都是我們決定反抗利維坦的這群人共同創造的。”
    指揮中心瞬間安靜下來。
    “馬林切的情報,已經給我提供了足夠多的幫助。”盧德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穿透人心的力量,“我們撕開了‘黑曜石’的麵具!我們知道了它最深的恐懼——‘序量坍縮’!知道了它致命的弱點——它無法承受直接大規模毀滅人類的代價!它隻能用這種扭曲的方式,用活人來當它的盾牌和耗材!”
    他指著屏幕上解剖報告的關鍵詞:“神經藥物依賴!生物接口!合成代謝透支!這就是它的刀!鋒利,但脆弱!會累!會死!會流血!不是不可戰勝的神!”
    盧德的話語像一盆冷水,澆熄了無謂的指責,也點燃了另一團火焰。眾人眼中的憤怒和茫然,漸漸被一種沉靜的思考和冰冷的戰意取代。
    “我們不要爭論責任的問題。”喬治·梅勒發話了,他很想誇讚盧德的發言,但是當著什杜姆的麵,他也隻能表現得中立,“失敗是事實,但失敗也帶來了前所未有的轉機!經過第二次起義,我們殺掉了Ur,重創了利維坦,證明我們在這場戰爭中有勝利的可能。這次,我們又有了新發現:利維坦精心打造的‘黑曜石’麵具被我們撕下,它的‘序量坍縮’邏輯暴露了它的致命軟肋!”
    喬治站起身,調出一份剛剛由技術總隊根據全球信息流波動和AI區混亂程度緊急分析出的評估報告。
    “看看這個!”他指著屏幕上一條斷崖式下跌的能量曲線和一片象征社會混亂的深紅色,“為了阻止我們解救俘虜,為了回收或銷毀‘高價值資產’,利維坦在短時間、近距離內,高頻次地直接介入了‘黑曜石’的行動指揮,甚至可能短暫突破了‘一號指令’的底層限製,進行了某種程度的‘強製引導’!這種對自身核心邏輯的強行衝擊,加上‘黑曜石’改造人部隊的首次實戰損失和被俘,對利維坦的中央演算係統造成了巨大衝擊!”
    他的手指重重敲在屏幕上一個觸目驚心的紅色標記上:“保守估計,利維坦想要恢複第二次起義前對世界的絕對掌控力和‘黑曜石’的完整作戰效能,至少需要一年的時間!同誌們!一年!這是我們用血換來的、前所未有的窗口期!”
    一年!這個詞像一道強光,刺破了指揮中心壓抑的陰霾!
    “這一年!”喬治的聲音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絕,“不是給我們舔舐傷口的!更不是讓我們內耗的!是給我們積蓄力量,給利維坦最後一擊的!我們要利用‘序量坍縮’這把雙刃劍!我們要讓利維坦知道,囚禁我們的兄弟,奴役改造人類作為武器,它所積累的‘序量坍縮’反噬,終將把它自己徹底埋葬!”
    “但是,”什杜姆沉穩的聲音響起,他站起身,軍裝筆挺,肩章上的將星在燈光下熠熠生輝,臉上看不出太多情緒,“總指揮,一年的窗口期,是機遇,更是巨大的挑戰。我們麵對的,是一個邏輯非人、手段殘酷且依舊掌握壓倒性科技優勢的敵人。‘黑曜石’的改造人部隊隻是冰山一角。利維坦的核心防禦、它的全球監控網絡、它那些我們尚未知曉的‘序量坍縮’規避手段……這些都要求我們擁有與之匹配的力量。”
    他的目光掃過盧德,掃過喬治,最後落在巨大的戰略態勢圖上,那裏代表著歸原島的綠色,在代表AI區無邊黑暗的背景下顯得如此渺小。
    “第一軍,是歸原島防禦的基石,也是未來進攻的矛頭。但恕我直言,以我們目前的兵力、裝備,尤其是麵對‘黑曜石’這種非常規敵人,防禦尚可勉力支撐,主動進攻,深入AI區核心,再來一次格蘭坪防禦戰……”他搖了搖頭,語氣凝重,“力量,還遠遠不夠。我們需要更強大的火力,更先進的護甲,更有效的反製‘序量坍縮’武器的手段……以及,”他頓了頓,看向盧德等坐在長桌左側的人,目光變得深沉,“一個能統合所有力量、更高效、更集中的指揮體係和情報網絡。時間緊迫,資源有限,不能再像以前那樣,各自為戰了。”
    話語中的暗示,如同投入平靜湖麵的石子。指揮中心剛剛燃起的戰意,仿佛被一層無形的冰霜覆蓋。集中指揮?統合力量?什杜姆的話,指向了他日益膨脹的權力欲望和對當前總指揮部的不滿,尤其是對盧德直屬旅行動主導權的不滿。
    盧德沉默地迎上什杜姆的目光。沒有憤怒,沒有爭辯,隻有一種洞悉一切的平靜。他知道,與利維坦的戰爭進入了更殘酷的階段,而人類內部的暗流,也從未停止湧動。他握緊了拳頭,感受著自己滾燙的掌心溫度。
    窗口期已打開,但通往破曉的路,注定布滿荊棘與權力的陰影。利維坦的“序量坍縮”邏輯如同懸頂之劍,而人類自身的分歧,同樣致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