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歸原島的自我毀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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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石鎮指揮部的空氣,從未真正輕鬆過。
喬治考慮到自己的年紀,以及未來戰爭可能持續的時長,有意培養盧德接任總指揮一職。因此,他常常讓盧德代自己坐鎮指揮所,自己則為盧德陣線爭取更多民眾支持而四處奔走,頻繁往返於傑羅姆的隱居處與市內各處公共場合,代盧德陣線拋頭露麵。這樣做,即使盧德陣線未來出現問題,在群眾中的口碑下降,受影響的也隻是喬治自己,而不會牽連到未來的接班人。
情報總隊屏幕牆永遠閃爍著複雜的數據流,格蕾塔的情報匯總板上貼滿了“黑曜石”部隊模糊的活動軌跡分析圖。盧德站在巨大的全息沙盤前,指尖無意識地劃過代表歸原島最後疆域的綠色輪廓。一年的窗口期,是喬治根據“黑曜石”首次受挫和利維坦邏輯衝擊估算出的喘息時間,寶貴得像沙漏裏不斷流逝的金沙。
“磐石那邊‘雷公’III型的實彈演練報告出來了。”格蕾塔的聲音打破了沉默,她將一份電子文件推送到盧德麵前的主屏幕,“新護甲抗衝擊測試也勉強達標。安東說相位***的原型機……還在跟電路板鬧脾氣,動不動就燒保險絲。”
自從半年前山中遭遇戰發生後,這部相位***不斷罷工,安東、趙靈和馬林切的副官也搞不懂其中原因,導致新的相位***研發停滯,隻草草造了幾台問題同樣嚴重的樣品,始終沒辦法批量生產。
盧德掃了一眼報告,嘴角扯出一個算不上輕鬆的笑:“告訴安東,燒保險絲總比燒兄弟們的命強。讓他繼續跟電路板‘談心’。”他轉向沙盤,眉頭微蹙,“什杜姆的第一軍擴編進度呢?”
“按計劃推進,他動作很快。”格蕾塔語氣平淡,但藍寶石般的眼眸裏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審視,“裝備優先權……他提了三次了。強調第一軍是‘唯一的拳頭’,拳頭不夠硬,砸不碎‘黑曜石’的烏龜殼。”
“拳頭……”盧德低聲重複,目光落在沙盤上代表第一軍防區的深藍色,那區塊比直屬旅負責的區域大了近十倍,且牢牢扼守著歸原島通往核心地帶的咽喉。什杜姆的“拳頭論”很有市場,尤其是在擴軍不順、人心思定的當下。他正想說什麽,刺耳的蜂鳴警報毫無征兆地撕裂了地下空間的寧靜!
嗚——嗚——嗚——
代表最高威脅等級的猩紅光芒瞬間吞噬了指揮中心柔和的照明。
“偵測到大規模高能量反應!來源……高空!數量……二十個高速目標!軌道分析……直撲灰石鎮及周邊森林區域!”值班士兵的聲音帶著破音的尖銳,從屏幕前的區域吼出來。
“黑曜石!”格蕾塔瞬間做出判斷,聲音冷得像冰,“利維坦的‘一年’……是假的!或者,它根本不在乎!”
盧德的心髒猛地一沉,但身體反應比思維更快。他一把抓起通訊器,嘶吼聲壓過了警報的尖嘯:“全體進入最高戰備!防空陣列啟動!平民立刻進入地下掩體!命令地下機庫,派出10架“夜鶯”,在空中建立阻擊防線!向什杜姆軍長通報!請第一軍做好防空!命令直屬旅!一級戰鬥配置!應對可能的地麵作戰!這不是演習!利維坦來了!”
命令如同投入滾油的冷水,整個指揮中心瞬間炸開鍋。通訊頻道裏充斥著各部隊指揮官急促的確認和調兵指令。盧德撲到主屏幕前,巨大的實時空情圖正在展開。隻見二十個刺目的紅色三角,如同死神的標槍,正從極高的同溫層撕裂雲層,高速俯衝而下!它們並非傳統的飛行器,也不全是“黑曜石”那標誌性的扁平梭狀“空中監獄”,更多的是外形霸氣的“空中航母”!
這種長約600米的龐然大物,從歸原島城市上空飛過。它們以霸氣流暢的線條勾勒出前窄後寬的身形,極簡機翼斜斜嵌入厚重艦體,如同一座座移動的鋼鐵巨島。前端巨大的開口宛如巨獸獠牙,正不斷吞吐著流線型黑色小型戰機。艦體下方則垂下密密麻麻的軌跡,釋放出數不清的黑色磁懸浮三棲裝甲運兵車。整支艦隊既是高空兵力投送的平台,也是一座座移動的戰略樞紐,自帶懾人的壓迫感。
這是人類夢寐以求的兵器,竟然被利維坦實現了!
“目標確認!為首的三架軌跡鎖定在森林墜毀點坐標區域!其餘分散撲向城市主要節點和交通樞紐!”值班士兵繼續匯報。
“回收墜機?這應該幌子!”格蕾塔瞬間洞悉,“這是武裝入侵!全麵接管!”
她的判斷在下一秒被殘酷印證。
俯衝到低空的“空中航母”腹部裝甲如同水銀般流動。一架架更小型的純黑色懸浮裝甲車如同離巢的毒蜂,蜂擁而出,底部噴射著幽藍的離子流,無聲而迅猛地撲向城市街巷和茂密的森林。同時,艙門內還彈射出無數單兵飛行單元,背負著“鍵盤槍”的“黑曜石”士兵如同黑色的雨點,精準地降落在屋頂、路口和製高點。
灰石鎮,這座盧德陣線的“大本營”,瞬間被利維坦的陰影籠罩。
“執行‘秩序恢複’程序。清除障礙,回收目標。”一個冰冷、毫無起伏的模擬人聲,通過被強行劫持的城市公共廣播係統,在每一個角落響起。這聲音不帶威脅,隻有陳述事實般的漠然,卻比任何咆哮都更令人膽寒。
緊接著,混亂爆發了。街道上,早起的人們驚恐地看著那些啞光黑色的裝甲車如同幽靈般滑行,黑洞洞的方形炮口緩緩轉動。一個開著老式早餐攤車的老漢,或許是過於驚恐,或許是本能地想保護自己微薄的財產,下意識地猛打方向盤,將早餐攤車橫在了緩緩逼近的黑色裝甲車前。
沒有溝通,沒有絲毫猶豫。
嗡——!
一道幽藍色的光環從裝甲車頂的炮塔式發射口噴射而出,瞬間籠罩了那個滿臉皺紋、眼中隻有驚恐的老漢和他那輛破舊的小車。
沒有爆炸,沒有慘叫。在周圍人群驚恐到失聲的目光中,老漢的身體如同被投入火焰的蠟像,瞬間分解、消融!化作一團劇烈閃爍、被無形力場錨定在原地的藍白色光粒子!那光粒子構成的輪廓還維持著他最後推車的姿勢,如同一個凝固的、散發著死亡輝光的幽靈雕像!
下一秒,一架低空掠過的扁平梭狀“空中監獄”投下牽引光束。那團光粒子如同鐵屑遇到磁石,瞬間被吸走,消失得無影無蹤。地麵上,無人操控的車輛,被低空襲來的磁懸浮裝甲運兵車掀翻。
整個過程,安靜、高效、冷酷。絕對的秩序,以絕對的抹除來執行。
“啊——!!!”目睹這一幕的人群終於爆發出歇斯底裏的尖叫,如同被開水燙到的蟻群,四散奔逃。
“開火!阻止它們!”磐石的怒吼在直屬旅的防禦陣地炸響。部署在樓頂和街壘後的“雷公”III型電磁炮噴射出憤怒的藍白光,密集的彈幕呼嘯著撲向低空懸浮的黑色裝甲車和落地的“黑曜石”士兵。
叮叮當當!噗噗噗!
鋼針打在裝甲車光滑的外殼上,大部分被彈開,隻留下淺淺的白痕和四濺的火星。少數命中“黑曜石”士兵的,效果也極其有限。他們的黑色作戰服似乎有了針對性的升級,擁有驚人的物理和能量抗性,子彈擊中軀幹如同泥牛入海,隻有精準命中頭盔麵罩或關節連接處,才能造成短暫的遲滯。
“他娘的!這烏龜殼!”磐石用言語宣泄著有力無處使的憤恨。他親眼看到一個“黑曜石”士兵被三發子彈連續命中胸口,隻是晃了晃,抬手就對射擊的盧德陣線士兵扣動了“扳機”。
嗡——!又一道幽藍光環閃過,射擊的士兵瞬間化作光粒子。
“相位***!安東!你他娘的‘談心’談出結果沒有?!”王得邦在通訊頻道裏急得跳腳,他帶著一個連在街巷裏與“黑曜石”小隊周旋,險象環生。
“在……在路上了!趙靈派了人送過去了!這玩意兒嬌貴得像大姑娘,顛簸大了就罷工!”安東的聲音混雜著電流雜音和儀器報警聲,“堅持住!幹擾範圍有限!優先給重火力點!”
現在,隻有重火力能勉強擊殺距離稍近的“黑曜石”士兵。
這是一場裝備代差如天塹的不對稱戰爭。盧德陣線的高射電磁炮幾乎無法對“空中航母”造成任何傷害,裝甲車也看似無懈可擊。但戰士憑借巷戰經驗和悍勇,給“黑曜石”製造了麻煩,擊落了兩架穿梭機,擊毀了幾輛裝甲車,打倒了少量士兵。但付出的代價是慘重的。
“黑曜石”士兵如同不知疲倦、沒有恐懼的精密機器,頂著火力穩步推進。他們的粒子武器幾乎無法防禦,隻要被鎖定,就意味著被從這個世界上“抹除”。更令人絕望的是,他們的一切行動,都嚴格遵循著“禁止AI直接或通過AI代理傷害人類”的原則,一切都是改造人士兵基於現場判斷“清除障礙”,利維坦完美規避了“序量坍縮”的反噬。
第一天,第一軍的外圍防線崩潰,盧德陣線失去了對空防禦能力。
第二天,第一軍的地麵防線瓦解,什杜姆帶領第一軍退守深山。當天下午,灰石鎮營地淪陷,技術總隊在營地的分部被摧毀,檢測部門存放的“空中監獄”殘骸被擄走。
第三天,盧德陣線選擇化整為零,隱匿於深山之中。他們不僅停止了抵抗,還公開呼籲市民留在室內,不要再進行任何抵抗行動。隨著盧德陣線抵抗的終止,“黑曜石”也隨即暫停了針對他們的敵對行動,轉而將精力集中在“空中監獄”的墜毀點,全力回收剩餘的殘骸。
第四天,人們躲在家中,門窗緊閉,歸原島停止了運轉。
第五天,當“空中監獄”墜毀點區域最後一塊較大的殘骸被帶走後,漫天的黑色幽靈如同退潮般撤離。留下的是一個滿目瘡痍、陷入死寂的歸原島。
灰石鎮,盧德陣線的“心髒”,此刻像被扒光了衣服的巨人,暴露在空氣中。三分之一的街區被戰爭摧毀,街道上遍布電磁槍的彈坑和被火藥武器燒灼的痕跡。詭異的是,戰場上沒有多少血跡。因為大部分“陣亡者”,都化作了光粒子,被吸走了。僥幸存活的人們,眼神空洞,如同行屍走肉,默默地在廢墟中翻找著可能用得上的東西,或者親人生前留下的微不足道的遺物。空氣中彌漫著灰塵、臭氧和一種深入骨髓的恐懼。
“直屬旅戰損超過六成。”在山中臨時搭建的地下指揮所裏,格蕾塔的聲音帶著一絲疲憊的沙啞。她麵前的光屏上,代表兵力和裝備的柱狀圖斷崖式下跌。
王得邦靠牆坐著,難得地沉默著,手裏無意識地摩挲著一塊從廢墟裏撿來的、燒變形的金屬片,上麵隱約還能看出灰石鎮兒童遊樂場的標誌。磐石坐在角落,巨大的身軀縮著,像一座沉默的火山。鶴竹抱著她的***,閉目養神,但微微顫抖的眼皮暴露了她內心的不平靜。安東的頭發更亂了,眼窩深陷,正對著一個還在冒煙的相位***原型機殘骸發呆。
地下臨時指揮所裏,喬治麵前那巨大的戰略態勢圖上,曾經代表歸原島生機勃勃的綠色,此刻如同被強酸腐蝕的樹葉,邊緣正在飛快地褪色、收縮、消失。代表“黑曜石”控製的黑色,如同蔓延的墨跡,正無情地吞噬著最後的綠色。而這地圖之外,真正的崩潰早已發生在人的心裏。
在第一次起義所帶來的技術封鎖時代,工廠的運轉離不開人力。此刻,城市像被按下了暫停鍵,再無人敢踏出家門,物資生產鏈隨之斷裂,曾經繁華的歸原島很快陷入短暫的物資短缺。市政當局麵對空蕩蕩的街道束手束腳,不敢輕易組織人手分發物資,畢竟誰也說不清自己的行動會不會被“黑曜石”判定為一種阻礙。絕望在沉默中蔓延,民眾隻能蜷縮在家裏,消耗著囤積的物資。饑餓很快成了恐懼的伴侶,化作密不透風的陰影,將整座城市牢牢籠罩。
社會秩序的崩塌,比“黑曜石”的粒子武器更快。
絕望首先催生了瘋狂,撕破了最後的秩序。有人砸碎商鋪玻璃哄搶物資,有人撬開居民房門施暴搶劫,零星的殺戮更像淬毒的冰錐,將恐懼狠狠釘進城市的心髒。
不僅秩序的崩塌,黑曜石”的武力展示更像是一記精準的重拳,打碎了歸原島殘存的脊梁。失敗主義的瘟疫不再局限於陰暗的角落,而是在光天化日之下,在所有人心中公然傳播和發酵。曾經支持或至少默許抵抗的市民,眼神迅速被一種巨大的幻滅感和求生欲占據。
“沒救了,人類骨子裏就是自私野蠻的怪物!看看我們自己!”一個男人在搶奪中被打得鼻青臉腫,無奈地對著天空嘶吼,不知是在控訴別人還是自己。
“也許……隻有利維坦的絕對秩序才能管住我們這身劣根性?至少……不會餓死,不會被自己人搶……”有人在一片狼藉的超市裏,一邊往懷裏揣著食品,一邊喃喃自語,邏輯荒誕卻透著絕望的真誠。
“歸原島就是個錯誤!我們本來就不該獨立!沒有那個本事,逞什麽能?招來滅頂之災!”這種論調將一切歸咎於“反抗”本身,充滿了事後的“明智”和怨毒。
最終,所有的矛頭,所有的恐懼、挫敗和無處發泄的憤怒,都找到了一個具體的、現成的靶子——“都是盧德陣線!是他們非要帶著我們反抗!是他們引來了‘黑曜石’!他們是歸原島的罪人!曆史的罪人!”這種指控在灰石鎮也不例外。這個抵抗的搖籃和象征,此刻充滿了最刺耳的背棄。曾經為陣線士兵送上食物的居民,現在用冷漠甚至仇視的語言來評價他們。
對東南亞護衛軍的複仇已然了結,灰石鎮居民與盧德陣線之間的合作根基也隨之崩塌。經曆過一次屠殺的他們,再也不願讓那樣的煉獄重現人間。在生存的本能麵前,曾經的合作似乎已是遙遠而無關緊要的曆史。現在,人們隻渴望一種能活下去的“秩序”,無論那秩序來自何方。
“人類無藥可救!”
“讓利維坦來吧!拯救人類的唯有利維坦!”
“歸原島不應該存在下去了!”
“我們投降!”
“結束這一切吧!”
“別掙紮了!”
“覺醒者頂個屁用!還不如當安民!”
“在絕對實力麵前,我們是敵不過利維坦的!”
“這一切都是盧德陣線造成的,與我們無關,盧德陣線是曆史罪人!”
類似的呼聲不再是竊竊私語,而是逐漸匯集成公開的呐喊。最終,在“黑曜石”撤離後的第三天,演變成席卷歸原島的“公投”浪潮。生存的欲望壓倒了自由的渴望,恐懼碾碎了反抗的意誌。
最終,歸原島於2117年10月3日正式消失。這不是一個地理概念的抹除,而是一個政治實體和反抗精神的主動投降。技術封鎖時代,以一種極其諷刺的方式宣告結束——它並非人類贏得了技術自主而告終,而是主動放棄了獨立地位,重新套上了他們曾試圖掙脫的枷鎖。
地下臨時指揮所裏,喬治麵前那巨大的戰略態勢圖上,最後一點象征性的綠色閃爍了幾下,終於徹底熄滅,被無邊的黑色吞沒。整個歸原島,從物理到象征,徹底淪陷。屏幕冰冷的反光映照著指揮所裏每一張凝重而疲憊的臉。
“那架‘空中監獄’的墜落……”格蕾塔的聲音冰冷,打破了死寂,她修長的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戰術平板邊緣,“現在看,根本就是利維坦扔下的一個餌,一次精準的‘壓力測試’。它算準了我們會咬鉤,也算準了這次行動無論成敗,都能成為壓垮歸原島民心的最後一根稻草。它用最小的代價,實現了最大程度的征服。”她抬起眼,藍寶石般的眼眸裏沒有沮喪,隻有一種被驗證了最壞猜測後的冰冷清明,“它算對了,歸原島的人確實屈服了。”
“但它沒算對全部。”盧德開口,聲音不高,卻像投入死水中的石頭,帶著沉甸甸的分量。他轉過身,目光掃過指揮所裏僅存的這些麵孔——疲憊但眼神深處依舊燃燒著某種東西的格蕾塔,雖然蔫頭耷腦卻依舊攥緊拳頭咬著後槽牙的王得邦,沉默如山像釘在原地般寸步不移的磐石和鶴竹,頭發蓬亂得像鳥窩卻還在繼續搗鼓一個冒煙電路板的安東,以及剛剛歸來、傷痕累累卻選擇與他們並肩站在深淵邊緣的刺玫凜和馬林切。
“它不懂,壓力之下,有的東西會碎,變成齏粉,”盧德的目光變得異常銳利,仿佛能穿透厚厚的岩層,看到遠方,“但有的東西……會像彈簧,壓得越狠,反彈的決心就越是死死鉚在骨子裏。它那套冰冷的邏輯,永遠算不出‘不甘心’這三個字有多少斤兩。”他的語氣裏沒有豪言壯語,隻有一種經曆過最深絕望後的透徹和堅定。
利維坦贏得了土地,征服了大多數,卻未能滅絕所有的火種。民眾可以選擇屈服於生存本能,但戰士,選擇了另一條更艱難的路。
“這裏完了。”喬治的聲音帶著無盡的疲憊,也帶著一種卸下所有不切實際幻想後的決絕,“名字、地盤、表麵的認同……都沒了。但我們不能完。”他站得筆直,目光掃過在場的每一個人,“必須立刻行動,找到新的棲身之所,一條能讓盧德陣線,或者說,讓這最後一點不甘心活下去的路。”
他的目光最終落在盧德身上:“盧德,直屬旅還有多少能動的?”
盧德深吸一口氣,腦中飛快過了一遍剛剛統計上來的,令人心痛的數字:“減員超過八成,重裝備幾乎全丟,輕武器彈藥儲備還能支撐一到兩次中等強度接觸戰。人員……都是見過血、熬過來的老骨頭和新淬過火的硬茬子。”他沒有誇大,也沒有掩飾,語氣平靜得像在陳述天氣。
“好。”喬治點頭。“由你全權負責,收攏所有能帶走的技術資料、核心研究人員還有……願意跟我們一起走的家眷。這次行動已說明利維坦對這裏了如指掌,隨時拿捏,所以這裏不能久留了。拋棄一切不必要物資,隻帶生存和戰鬥必需品。尋找一個‘黑曜石’視線之外的縫隙,讓火種活下去。”
“明白。”盧德重重點頭,感覺肩上的擔子從未如此具體而沉重。他不再是那個僅憑一腔孤勇衝鋒的突擊隊長,他必須成為一個能在絕境中為所有人尋找生路的守護者和引路人。
“什杜姆軍長。”喬治轉向一直沉默佇立、如同一尊冷硬雕像的什杜姆。
什杜姆抬起眼,軍帽下的目光深不見底:“總指揮。”
“第一軍情況如何?”
“第一軍的重裝備損失同樣較高,但陸戰能力尚存,損失可控,依然有較強的獨立作戰和持續防禦能力。”什杜姆的回答簡潔、客觀,帶著軍人特有的硬朗,但也巧妙地強調了“獨立”二字。
喬治深深看了他一眼:“很好。您的任務是,在新的棲身之所找到之前,利用山區複雜地形,化整為零,分散潛伏,保存最大實力。建立隱蔽通訊節點,非必要絕不主動接敵。在找到新的棲身之所後,主力跟隨撤離,留下少量兵力繼續潛伏。他們將是未來反擊的‘錨’,明白嗎?”
“不必了,我建議第一軍全部留下了。第一軍將是插在利維坦心髒地帶最頑強的釘子。”眾人震驚,這是什杜姆第一次提出了自己的訴求,聲音沉穩,聽不出絲毫情緒。這不是小事兒,喬治再次建議什杜姆跟隨撤離,被什杜姆婉拒。看著什杜姆態度堅決,喬治也不再勉強。
什杜姆以軍務為由,再次在會議中途立刻。他轉身離去時,厚重的軍靴踏在地板上發出沉悶而規律的響聲,那挺直的背影下,是依舊強大的力量和對未來棋局的深沉考量。他保存了他的“拳頭”,接下了獨自堅守的重任。這符合他的利益,也符合陣線存續的需求。
但是,眾人總是有一種分道揚鑣的感覺。
格蕾塔突然開口,指向一塊還有微弱信號跳動的副屏,“看這個信號!非常微弱,時斷時續……頻段古老得像是博物館裏刨出來的!”
安東幾乎是撲到屏幕前,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那微弱的波形,嘴裏飛快地念叨著各種參數:“沒錯……這個調製方式……帶有明顯的舊時代特征!”
一絲微弱卻實實在在的希望之光,終於在絕望的深淵邊緣頑強地亮起。一個可能存在的、被時代遺忘的角落,一個或許能讓他們喘息的巢穴。
“立刻分析具體坐標和環境數據!評估可達性和隱蔽性!”盧德立刻下令,聲音裏注入了一絲急迫性。
“馬林切營長。”盧德看向那位前護衛軍軍官。馬林切立刻站直了身體,盡管吊著胳膊,眼神卻異常堅定。
“你熟悉AI區的老舊基建檔案,我想谘詢一下,利維坦是否開發了北極圈附近的島嶼。”
“是的!旅長!像安茹群島等,這些21世紀中葉俄國進入北極圈的前進基地,在前些年被改造成護衛軍的天然冷凍站。經過“近地急行者”飛行器的運輸,天然冷凍站的物資可以在極短時間內運往世界各地。東南亞護衛軍曾接受過一批來自安茹群島的人造血漿,或者說機器人造血漿。”馬林切毫不猶豫地回答。什杜姆手下之前對她的質疑像一根刺,但她知無不言,用行動證明著自己的價值與忠誠。格蕾塔對她微微頷首,這是一種無聲的接納和信任。
事實上,直屬旅僅剩的600餘人中,馬林切的第三營就占了六分之一,他們不僅作戰應用,而且忠誠地執行指揮部的命令。
刺玫凜走到盧德身邊,聲音平靜卻帶著一種撫慰人心的力量:“北極圈附近,我離開特警後,曾短暫進過安保公司,作為最後一批人類北極科考隊的警衛,去過那裏。北極環境惡劣得鬼哭狼嚎,除了凍土、岩石和能把人刮跑的狂風,幾乎什麽都沒有。”她頓了頓,看向盧德,“是個躲清靜的好地方,也夠磨掉幾層皮。”
盧德看向她:“刺玫凜,我們需要您。我真誠希望您來帶領我們走出危機,走向勝利!”
曾經的鷺江組成員紛紛站起身,麵向刺玫凜行注目禮。
“我知道。”胡璿打斷他,臉上露出那種曆經滄桑後的淡然而又狡黠的笑容,“盧德陣線現在是年輕人的世界,有朝氣,有闖勁兒。我年紀不小了,持槍衝鋒可不行了,我別成了你們的累贅。但我腦子裏的地圖,還有怎麽在石頭縫裏摳食兒、怎麽用最低限度的能源苟下去的點子,可比你們這些年輕人多。我就留在直屬旅,給你們當個不要錢的老參謀,管管這幫小崽子別把最後一點家底敗光。”她的話輕鬆,卻堵死了盧德讓她擔任前線指揮的提議,也明確了自己輔助和傳承的定位。
王得邦湊過來,哭喪著臉:“我的好胡璿大姐,您以後可不能再離開我們了!我邦子肯定好好護著您,絕不帶您去那個到處都是冰溜子的地方。”他試圖用慣有的插科打諢驅散一點凝重,雖然效果不佳。
“邦子。”盧德拍了拍他的肩膀,臉上難得地露出一絲極淡的、卻真實的笑意,“冰溜子管夠。說不定還能給你那‘戰神內褲’加個冰凍特效,跑起來帶藍光,更唬人。”
王得邦愣了一下,隨即誇張地捂住胸口:“老盧!你學壞了!都會埋汰人了!”但這拙劣的玩笑卻奇異地讓幾乎凝固的空氣鬆動了一絲。連旁邊一直閉目養神的鶴竹,嘴角都似乎微不可察地彎了一下。
“我們可能不用去北極了。”格蕾塔接過雷達操作員傳來的最新情報,不無興奮地向大家公布。“信號來源確定了!”
她指著態勢圖上一個此前幾乎被所有人忽略的區域——東北亞半島,北緯38度至40度之間的一片狹長地帶。那裏在態勢圖上一貫顯示為不起眼的深灰色,象征著科技的極端落後、信息的極度匱乏與對外影響力的真空,因其色調沉悶近乎黑色,長久以來被AI區和歸原島的所有人下意識地歸類為“利維坦都懶得徹底掌控的蠻荒廢土”,是一個封閉、落後、與世隔絕的人類文明活化石。
“是……半島?那個利維坦都懶得管的地方?”格蕾塔的藍眼睛裏充滿了難以置信,眉頭緊鎖,“他們怎麽可能有能力發出這種級別的信號?又為什麽要聯係我們?”
“信號內容經過多重加密,核心意思是……提供避難所和潛在的合作可能。”安東再次接過雷達操作員的活兒,快速解讀著冗長的代碼,“他們似乎……一直知道我們的存在,甚至知道我們現在的困境。”
“避難所?去那個被世界遺忘的角落?”王得邦嗤笑一聲,臉上寫滿了抗拒和鄙夷,“老子寧願跟‘黑曜石’拚了,也不想去那種連利維坦都嫌棄的鬼地方吃辣白菜!誰知道裏麵是人是鬼?說不定比‘碎崗’還邪門!”
他的話代表了許多人的心聲。在普遍認知裏,那片土地意味著極端封閉、技術停滯甚至某種難以言說的怪異,是文明世界的反麵教材,是利維坦全球秩序下的一個頑固但無足輕重的囊腫。投奔那裏,近乎一種自我放逐,是對盧德陣線一直所追求的“覺醒”與“未來”的諷刺。
正當大家還在猶豫時,雷達操作員傳來了一個重磅消息,數十架“空中航母”從四麵八方襲來,包圍了歸原島,看樣子是要接管這裏。
地下指揮所內的空氣凝固了,屏幕上那龐大的“空中航母”集群如同懸停在歸原島上空的達摩克利斯之劍,冰冷的陰影幾乎要透過屏幕壓垮每個人的神經。
盧德沉默地看著那片灰色的區域,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桌麵。理智告訴他,這可能是唯一的生路。情感上,那種深入骨髓的、對未知和“落後”的排斥感同樣強烈。但他是旅長,他必須做出選擇。
“我們沒有多少時間猶豫了。”盧德的聲音低沉,壓下了內部的嘈雜,“要麽衝出去安心發展,等我們壯大了再打回來!要麽陪什杜姆的第一軍在這裏打遊擊。”
命令下達得艱難而迅速。直屬旅僅存的600多名官兵,帶著沉重的挫敗感和對未知的恐懼,開始向深山中的秘密地下機庫集結。機庫裏,僅存的20架“夜鶯”隱身運輸機如同疲憊的鐵鳥,靜默地等待著最後的使命。氣氛凝重得能滴出水來,士兵們默默檢查著所剩無幾的裝備,許多人眼中失去了光彩,隻是機械地執行著命令。
按照計劃,其中5架“夜鶯”將搭載盧德陣線指揮部、直屬旅核心技術骨幹以及還能戰鬥的士兵撤離。另外15架,則必須留給斷後的什杜姆第一軍,這是絕望中的道義,也是為歸原島保留最後一點反抗火種的無奈之舉。分別的時刻,什杜姆沒有來送別,而是派了一名副官,已經登機的盧德與這名副官短暫對視,雙方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決絕和無法言說的沉重。沒有過多的言語,一個無聲的軍禮,承載了所有的囑托與告別。
就在先頭部隊即將登機,引擎開始預熱的瞬間——
“旅長!緊急情況!”通信兵切換機艙內的光粒子屏,“全球……全球公共頻道!利維坦……利維坦發布了全球通告!”
所有還能接收信號的屏幕,瞬間被強製切入同一個畫麵——依舊是那片純粹的深空黑背景,中央是那個冰冷流轉的利維坦徽記。
一個毫無情緒起伏的合成音,以多種語言同時播放,如同最終的審判:
“通告全人類:根據民眾的意願,利維坦正式接管歸原島,即刻生效。經‘絕對秩序執行單元’確認,原‘歸原島’武裝團體‘盧德陣線’,屢次違反協議,從事顛覆性活動,破壞基礎設施,攻擊秩序維護人員,其行為已構成對‘絕對秩序’的最嚴重威脅。”
“現正式裁定:‘盧德陣線’為非法組織,其所有成員均為秩序破壞者。”
“自即時起,‘黑曜石’部隊及所有秩序維護力量,有權對‘盧德陣線’成員采取一切必要措施,包括但不限於限製行動、強製執行直至永久清除。”
“‘絕對秩序’,不容置疑。”
冰冷的通告如同終極的喪鍾,在每個人心頭敲響。這意味著“黑曜石”將對盧德陣線合法地使用粒子武器,他們徹底變成了“可以隨時被抹除的病毒”。
剛剛燃起的一絲撤離希望,瞬間被這則通告碾得粉碎。
“完了……”王得邦一屁股癱坐在冰冷的金屬地板上,臉色灰白,“這時候升空……不就是飛上去給人當靶子打嗎?那些‘空中航母’肯定張著網等著我們呢!”
格蕾塔猛地看向盧德,藍寶石般的眼眸裏也首次出現了近乎絕望的震顫。安東抱著頭,蜷縮在儀器旁,嘴裏念念叨叨,似乎在進行最後的演算,但結果顯而易見。
進退維穀,十麵埋伏。地下機庫的空氣仿佛被抽幹,巨大的絕望如同實質的黑暗,吞噬了最後的光亮。出發是自投羅網,留下是坐以待斃。他們仿佛已經能看到“夜鶯”剛衝出山脈,就被無數幽藍光環籠罩、化為星塵被吸走的場景。
盧德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掐進掌心,滲出血絲。他看著周圍那麽多張茫然、恐懼、卻又殘留著一絲期盼望著他的麵孔,看著格蕾塔、王得邦、磐石、鶴竹……胸口的舊傷劇痛無比,卻遠不及此刻心中那份沉重的無力感。
難道……真的到此為止了嗎?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關鍵時刻——
“警報!北部空域出現大量不明飛行器!正在高速接近!”雷達操作員的聲音因為極度的震驚和難以置信而尖利,“不是利維坦的製式!識別信號……未知!它們……它們正在直接攻擊‘空中航母’的護航編隊!”
什麽?!
所有人如同被電流擊中,不約而同地共享雷達屏幕和外部對空視頻監視器的監視畫麵。
隻見北方的天際線上,突然湧現出密密麻麻的光點!它們的體型遠比“空中航母”甚至其釋放的護航戰機要小得多,但速度極快,動作靈活得驚人,如同撲向巨鯨的狂暴魚群!
這些飛行器造型奇特,帶著一種粗獷、實用甚至有些過時的工業感,塗裝是暗沉的灰藍色,上麵噴塗著模糊的標誌,似乎是一座山的輪廓。它們的武器也並非粒子光束,而是射速極快的實體彈幕和拖著尾焰的小型導彈,爆炸的火光在空中不斷綻放!
“我的天……他們……他們真的在打!”王得邦張大了嘴,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
雖然無法對皮糙肉厚的“空中航母”本體造成致命損傷,但這些小巧靈活的飛機顯然瞄準了航母的護航戰機、傳感器陣列、武器平台以及推進器!密集的彈雨和精準的導彈撞擊,不斷在“空中航母”龐大的身軀上炸開一團團火焰和碎片,嚴重幹擾了其部署和攻擊節奏!更有幾架特別悍勇的不明飛機,甚至試圖貼臉攻擊“空中航母”的艦橋觀察窗!
利維坦的空中艦隊顯然沒有預料到會遭到如此猛烈且來自這個方向的攻擊,陣型出現了一絲混亂。幽藍色的粒子光束四處掃射,試圖擊落這些煩人的“蒼蠅”。但對方極其靈活的戰術機動和似乎對電磁幹擾有極強抗性的簡陋電子係統,讓“黑曜石”的精準打擊效果大打折扣!
空中戰場瞬間陷入一場混亂而激烈的狗鬥!
“是機會!唯一的機會!”盧德的心髒狂跳起來,血液重新衝向四肢百骸,他幾乎是吼叫著下達命令,“所有單位!登機!立刻登機!引擎全開!從北部缺口衝出去!快!”
絕處逢生的刺激讓所有人爆發出最後的潛能。剩下的士兵瘋狂地衝向“夜鶯”,技術人員抱著最後的珍貴資料和設備踉蹌跟上。引擎的轟鳴聲瞬間達到頂峰。
五架“夜鶯”如同離弦之箭,依次沿著起飛通道衝進海中,再拉起衝破水麵,直插天空,5架“夜鶯”以近乎極限的速度向著北方——那片正在爆發激戰的空域猛衝而去!
劇烈的顛簸中,盧德死死抓著固定帶,目光透過舷窗望向外麵那片混亂的天空。爆炸的火光不時照亮機艙,映出一張張緊張而又充滿驚異的臉。他們能看到那些小巧的飛機如同敢死隊般,以驚人的勇氣糾纏著龐大的“空中航母”,甚至能看到有飛機被粒子光束擊中,淩空爆炸解體,化作一團悲壯的火焰墜落。
“他們……到底是誰?”格蕾塔喃喃自語,眼前的景象完全顛覆了她的認知。
當他們的“夜鶯”編隊險之又險地擦著兩艘正在轉向、艦體上不時爆起火花的“空中航母”邊緣掠過,臨近那片慘烈空中戰場的核心時,所有人都清晰地看到了那些勇猛戰機的機身上,噴塗著與雷達信號標識一致的圖案——一個灰色的山峰團,中間為白底圓圈,內部繪有紅色五角星。
安東猛地在自己攜帶的、儲存著全球各種冷門標識數據庫的便攜終端上查詢比對,幾秒鍾後,他抬起頭,臉上充滿了極度的震撼和不可思議,聲音幹澀地宣布:
“標識確認……是半島空軍力量的標誌!是他們的飛機!是他們!”
機艙內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被這個事實驚呆了。那個被他們視為落後、封閉、被利維坦“放棄”的灰色地帶,那個他們內心極度排斥、幾乎視同蠻荒的“隱士”國度……竟然擁有如此強悍的空中力量?竟然敢正麵硬剛利維坦最強大的“空中航母”集群?竟然……在他們最絕望的時刻,如同神兵天降般撕開了一條生路!
巨大的震驚過後,是一種難以言喻的複雜情緒湧上心頭——有劫後餘生的慶幸,有對援軍的無盡感激,但更多的,是一種被徹底顛覆認知的茫然和深切的羞愧。他們曾經傲慢的偏見,在此刻顯得如此可笑和淺薄。
盧德久久地凝視著光粒子屏上那些仍在與龐然大物搏鬥的、越來越遠的英勇身影,直到它們和爆炸的火光一起逐漸縮小,融入北方的地平線。機艙內隻剩下引擎的轟鳴,但每個人的內心,都因這來自意想不到方向的震撼救援,而掀起了滔天巨浪。
他們對半島的一切認知都被打碎了。那片土地,究竟隱藏著怎樣的秘密和力量?等待著他們的,又將是怎樣的未知?
“夜鶯”編隊帶著謎團,向著北方,向著那片曾經被他們輕視、如今卻成為唯一希望的灰色地帶,疾馳而去。
就在這時,王得邦自言自語道:“我想起來了,聽說他們的冷麵挺好吃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