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羊車恣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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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平吳的捷報傳入洛陽城時,暮春的風正卷著滿城飛絮。司馬炎立於太極殿的丹陛之上,望著內侍呈上來的吳地貢物清單,目光在“月白織錦百匹”處頓了頓。
    不多時,那匹傳說中的錦緞便被鋪展在階前。緞麵上用銀線織就的太湖煙波,水波粼粼間似有畫舫輕搖,連岸邊的垂柳都帶著江南特有的柔媚,比北地厚重的織錦多了幾分水汽氤氳的靈秀。他俯身指尖劃過緞麵,冰涼柔滑的觸感像極了什麽,心頭忽然一動。
    “吳地女子……”他摩挲著腰間的羊脂玉扳指,那玉被體溫焐得溫熱。“聽說說話時,比這錦緞還要軟?”
    身旁的內侍忙笑著附和:“陛下聖明,吳地女子最是溫婉,那‘吳儂軟語’聽著,能把人的骨頭都浸酥了。”
    司馬炎喉間輕輕滾動了一下,目光掠過階下那片煙波織錦,忽然覺得殿角的風鈴都帶上了幾分江南的調子。他轉身往殿內走,龍袍下擺掃過玉階,留下一道殘影:“傳旨,將吳宮舊人盡數遷入洛陽,另選吳地良家女子三千,充實後宮。”
    暮春的陽光穿過窗欞,照在他鬢邊新添的幾縷銀絲上,可那雙眼裏的光,卻亮得像又回到了少年時,平了吳,得了天下,自然也該收納這天下的春色才是。
    不過旬月,五千餘名吳地女子便被分批送進了洛陽宮。宮門前的石板路被車輪碾得發亮,那些來自太湖兩岸、錢塘江邊的少女,攥著衣角站在陌生的紅牆下,眼裏還帶著初離故土的茫然。
    她們中,有吳宮織室裏的巧匠,指尖能繡出會飛的蝴蝶;有會稽繡樓裏的嬌娥,自幼被教著吟詩作對,眉眼間帶著書卷氣;更多的是鄉野間剛及笄的姑娘,曬得微黑的臉頰透著健康的粉,笑起來露出一口白牙,帶著未經雕琢的鮮活。
    入宮第一日,便有內侍捧著宮製翟衣來。那衣裳用北地的織錦裁成,領緣繡著繁複的翟鳥紋,沉甸甸壓在身上,比她們從前穿的苧麻襦裙重了不知多少。有姑娘笨手笨腳地係著腰間的大帶,係帶打了死結,急得眼圈發紅;也有性子倔強的,攥著自己帶來的藍印花布帕子不肯放,被內侍低聲嗬斥幾句,才委屈地鬆了手。
    司馬炎坐在廊下,隔著珠簾看她們換裝。見那個曾是采蓮女的姑娘穿著翟衣走路順拐,像隻被捆住翅膀的水鳥,忍不住低笑出聲;又見那個吳宮舊姬垂著眼係領扣,指尖在繁複的花紋上猶豫著,倒比北地女子多了幾分怯生生的柔媚。
    “都抬起頭來。”他揚聲道,聲音裏帶著幾分酒意後的微醺。
    五千張麵孔齊刷刷抬起,有羞怯,有惶恐,有好奇,像暮春時節驟然綻放的花海。司馬炎望著那些含著水汽的眼眸,忽然覺得這洛陽宮的紅牆,因這些吳地女子的到來,終於染上了幾分他念想中的江南春色。
    未時三刻的日頭正暖,司馬炎的羊車從承明殿軲轆駛出,車輪碾過青石板路,帶起幾片被春風吹落的海棠花瓣。他斜倚在鋪著白狐裘的車座上,手裏的琉璃盞盛著西域進貢的葡萄酒,琥珀色的酒液隨著車身輕晃,映得他眼尾的細紋都染上幾分慵懶。
    車窗外,柳梢垂落如綠簾,陽光穿過枝葉,在地上織出一片跳動的金斑。兩側宮苑裏,西府海棠開得如火如荼,重瓣的花朵壓彎了枝頭;毗鄰的牡丹圃裏,墨紫、嫣紅、月白的花苞鼓鼓囊囊,像綴滿枝頭的錦繡球;連去年新栽的西域葡萄藤,也在朱紅架上舒展開卷須,嫩得能掐出水來。
    羊兒慢悠悠地踱著步,鼻尖不時嗅嗅路邊的青草,忽然在一處宮門前停了腳。宮門“吱呀”一聲開了,七八個身著各色宮裝的美人魚貫而出,為首的吳地女子梳著雙環髻,鬢邊簪著新鮮的薔薇,見了羊車便盈盈下拜,聲音軟得像浸了蜜:“臣妾等恭迎陛下。”
    司馬炎掀開車簾,目光在她們臉上掃過,有北地女子的明豔,眼波流轉間帶著英氣;也有吳女的柔媚,低頭時頸間的碎發都透著溫順。他指尖在膝頭輕輕一點,對那個簪薔薇的女子笑道:“你鬢邊這花,倒比園子裏的鮮。”
    那女子臉頰微紅,抬頭時眼含秋水:“是臣妾清晨剛從廊下摘的,想著陛下或許會來。”
    司馬炎朗聲笑起來,推門下車:“既這般有心,便陪朕喝杯酒。”
    美人簇擁著他往裏走,宴席早已擺好,案上的青瓷碗裏盛著新剝的蓮子,甜香混著女子身上的脂粉氣,竟比殿外的花香更醉人。他剛落座,便有美人執壺為他斟酒,指尖不經意擦過他手背,涼絲絲的癢。司馬炎捉住她的玉手,撫摸她腕間的銀鐲,那是吳地的纏絲工藝,比北地的金器多了幾分柔婉。
    宴席設在臨湖的水榭裏,風卷著荷香從湖麵飄來,混著滿席的酒氣與脂粉香,熏得人腳步發輕。司馬炎居中而坐,手裏的酒樽剛被東側的吳女斟滿,西側的北地美人已遞過一瓣剝好的荔枝,指尖若有若無地擦過他的唇。前後左右,盡是環佩叮當、鬢影衣香,每雙眼睛都含著水意,望著他時像有藤蔓在悄悄纏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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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般好春色,不飲幾杯可惜了。”他舉杯一飲而盡,酒液順著喉間滑下,帶起一陣火燒般的熱。對麵的吳女立刻笑起來,聲音軟得像江南的春水:“陛下若愛這酒,妾身明日再請禦膳房釀些青梅的,那滋味更清冽些。”
    司馬炎捏著她的下巴晃了晃,見她眼尾泛紅,倒比杯中的酒更醉人:“你這張嘴,比蜜糖還甜。”
    酒過三巡,琥珀色的酒液在盞中晃出細碎的光,司馬炎的視線漸漸有些發飄。眼前的美人身影像是被水汽暈開的畫,層層疊疊揉在了一起。
    那個穿杏色襦裙的北地女子笑起來時,左頰漾出個淺淺的梨渦,恍惚間竟與當年楊豔在桃花樹下的模樣重合了。他記得楊豔也愛穿杏色,那時她總說這顏色襯得人暖和,如今這梨渦裏盛著的笑,倒真有幾分相似的暖。
    轉頭又見個梳著墮馬髻的美人正蹙眉聽旁人說話,眼尾微微垂著,那點含愁的模樣,竟像極了趙粲初入宮時的羞怯。他忽然想起趙粲當年遞杏仁酪時,指尖也是這般輕輕絞著帕子,眼底藏著怯生生的盼。
    更惹眼的是幾個新來的吳女,她們規規矩矩立在一旁,不敢像旁人那樣湊得太近,隻用那雙水汪汪的眼睛偷瞄他,好奇裏裹著期盼,像剛破殼的雛鳥望著投喂的人。那點未經打磨的生澀,混著吳儂軟語的嬌怯,倒比慣於承寵的熟麵孔多了幾分勾人的癢。
    司馬炎舉起酒盞一飲而盡,酒液燙得喉嚨發緊,心裏那點昏沉的念想卻越發清明。原來這後宮的春色,竟藏著這麽多舊日的影子,又湧著這麽多新鮮的暖。他隨手一攬,將離得最近的吳女拉到膝上,她驚呼一聲,臉頰紅得像殿外的海棠,倒讓他笑得更歡了。
    “都過來。”他揮了揮手,聲音帶著酒後的沙啞。
    離得近的幾個美人立刻圍攏過來,有膽大的已伸手搭上他的肩,鬢邊的珠花蹭得他頸間發癢。司馬炎哈哈一笑,隨手攬過最靠前的兩個,一個是吳宮舊姬,腰肢軟得像沒有骨頭;一個是鄉野采蓮女,肌膚帶著日曬的微暖。司馬炎左擁右抱往內室走去,身後立刻又跟上三四名,裙擺掃過地麵,窸窣聲像一陣急雨。
    羅帳垂落的刹那,殿角的燭火被穿堂風攪得忽明忽暗,帳上繡的並蒂蓮在光影裏搖曳,仿佛真要順著水波浮起來。那些吳地來的女子,褪去了初見時的羞怯,骨子裏的水鄉柔媚全漾了出來。
    有個梳雙丫髻的少女,不知從哪兒學的吳地小調,咿咿呀呀唱著“采蓮南塘秋”,尾音拖得長長的,像纏著人的藤蔓;另一個指尖帶著水汽的涼,輕輕劃過他敞開的衣襟,從頸窩到心口,一路勾得人發癢;更有大膽些的,竟學著北地女子的模樣往他懷裏鑽,嘴裏卻還是軟糯的吳語:“陛下,臣妾給您捶捶背呀?”那軟綿的口音裹著嬌憨,比北地女子的爽利潑辣,多了幾分蝕骨的癢。
    司馬炎被這團溫香軟玉裹在中間,隻覺得渾身的筋骨都化了,像浸在江南三月的暖水裏,連指尖都泛著懶。他閉著眼,鼻尖縈繞著各式香氣。這個發間別著新鮮薔薇,甜得發膩;那個袖中藏著曬幹的蘭草,清得提神;還有人帶了吳地特有的梔子香膏,混在一起,竟比禦花園的百花宴還要醉人。
    耳邊是軟語溫言,時而夾著幾聲低笑,像雨打芭蕉般細碎。恍惚間,他想起幾年前平吳時的戰船滿江,想起城破時的金戈交鳴,那些廝殺聲、呐喊聲,此刻竟遠得像上輩子的事。
    “這才是……”他摩挲著懷裏美人的發絲,忽然低笑出聲。“這才是朕打下來的江山啊。”
    江南的水養出的柔,吳地的土育出的嬌,此刻都蜷在他懷裏,成了觸手可及的暖。什麽朝堂紛爭,什麽儲位隱憂,在這羅帳深處,都抵不過鬢邊的一縷香,指尖的一片柔。他忽然覺得,這萬裏江山的意義,或許就藏在這片刻的溫存裏。
    晨光像細碎的金砂,從羅帳縫隙裏漏進來,落在滿地散亂的衣袍上。司馬炎在一片溫香軟玉中睜開眼,宿醉的頭還有些沉,鼻尖卻先捕捉到熟悉的甜。是昨夜那朵別在吳女鬢邊的薔薇,花瓣雖有些蔫了,香氣卻還頑固地纏著人。
    身邊橫七豎八睡著幾個美人,有的蜷縮著像隻溫順的貓,有的側臉埋在錦被裏,露出半截雪白的頸項,發間的珠釵還歪歪扭扭插著,顯然是昨夜來不及卸下。他目光掃過,忽然落在那個吳女身上,她睡得正沉,睫毛長而密,呼吸間帶著江南女子特有的清甜。
    喉頭莫名一熱,司馬炎翻了個身,輕輕將臉埋進她微涼的頸窩。肌膚相觸的瞬間,那點涼意混著她身上的梔子香,像浸了蜜的冰,熨帖得人心裏發顫。
    他閉著眼,嘴角不自覺勾了勾,從前隻聽人說吳女銷魂,如今親身體驗,才知傳聞半點不假。這滋味,比北地女子的熱烈更綿,比宮中舊人的溫順更活。
    帳外傳來內侍輕叩的聲音,提醒著早朝的時辰。可司馬炎蹭了蹭懷裏的溫軟,隻懶懶地揮了揮手:“今日……罷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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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晨光漸亮,映著帳內的一片旖旎。這銷魂滋味,原是比江山社稷更讓人貪戀的東西,既然到手了,哪有輕易放開的道理。
    司馬炎徹底醉在了這後宮的脂粉堆裏,早朝的鍾聲從太極殿傳到寢殿,他隻掀了掀眼皮,翻個身又摟著身邊的美人睡去。內侍們捧著堆疊如山的奏折跪在殿外,膝蓋都跪麻了,殿內卻傳出陣陣清脆的笑。他正和一群美人圍在案前擲骰子,銀骰落玉碗的脆響混著嬌聲軟語,能穿透三重宮牆,飄到禦花園的角樓去。
    這日午後,他在瑤光殿看吳女跳采蓮舞。那些江南來的女子穿著綠羅裙,旋轉時裙擺如荷葉翻卷,腰肢軟得像池裏的水蛇,他看得興起,親自下場拎著裙擺學了兩步,逗得滿殿美人笑倒一片。次日又挪到披香殿,換上勁裝同北地美人比射獵,弓弦響處,自有美人遞上汗巾,用帶著胡氣的爽朗嗓音誇他“陛下好箭法”,他便笑著將剛獵的錦雞賞給她,看她眉飛色舞地讓人拿去燉湯。
    他像隻不知疲倦的花蝴蝶,今日停在海棠枝,明日落在牡丹叢,從吳女的軟語溫香到北地女子的熱烈爽朗,日日換著新鮮滋味。有時玩到深夜,索性就在偏殿歇了,龍袍隨意扔在椅上,與美人的羅裙纏在一處,倒比朝堂上的朱批更讓人上心。
    可後宮粉黛已逾萬數,他縱有三頭六臂,也難顧全每一張盼著恩寵的臉。多數時候,不過是翻了誰的牌子,或是羊車停在了哪座宮前,那幾個幸運兒便能捧著脂粉盒,在鏡前描了又描,等著夜裏的暖;更多的佳麗,隻能守著空蕩蕩的宮殿,從日升坐到月落。
    有吳女在窗下繡著歸鄉的船,針腳密得像心裏的愁;也有北地女子把弓箭掛在牆上,摩挲著弓弦發呆。她們曾以為入宮是天大的榮寵,到頭來才知,這紅牆裏的寂寞,比鄉野的清苦更熬人。
    那日司馬炎在汀蘭軒宴飲,隔著水榭看見對岸宮殿的窗裏,有個穿綠裙的美人正對著月亮垂淚。他舉起酒杯遙遙一敬,對身邊人笑道:“你看她哭起來,倒比笑時更豔。”可轉身便忘了這回事,被新湊過來的美人纏得又飲了三大杯。
    殿外的風卷著落花,飄進空寂的宮院。那些屈守空房的佳麗,隻能對著銅鏡裏日漸憔悴的自己歎氣。這帝王的恩寵,原是比江南的煙雨更難捉摸,比北地的風沙更易消散。
    日子久了,有個吳地來的宮女瞧出了門道。她見那拉車的羊總愛啃路邊的嫩草,某次禦膳房送點心時,又瞥見羊湊到鹽罐邊舔得歡,心裏忽然亮堂起來。
    當夜,她悄悄折了些剛抽芽的竹葉,密密麻麻插在自己宮門前的木欄上,又端來半罐食鹽,沿著門檻細細灑了一圈。鹽粒遇著潮氣,在石板上泛出一層白霜,混著竹葉的清香,竟有幾分說不出的誘人格調。
    第二日午後,羊車果然慢悠悠晃了過來。那羊剛靠近宮門,鼻尖便嗅了嗅,一眼瞅見欄上的竹葉,蹄子頓時不肯動了,低頭便啃得歡,順帶舔食著地上的鹽粒,任憑車夫怎麽趕都不肯挪步。
    門內的宮女們早扒著門縫瞧得真切,見羊車一停,立刻笑著湧出去,為首的正是那想妙招的吳女,她福身時鬢邊的茉莉都顫巍巍的:“陛下,臣妾等備了新釀的青梅酒,請陛下嚐嚐。”
    司馬炎掀簾一看,見這宮門前的布置新鮮,倒也覺得有趣:“你們倒會討巧。”說著便被簇擁著進了殿。
    這法子很快在後宮傳開。沒過幾日,各宮門前都插滿了竹葉,地上灑著鹽汁,遠遠望去,倒像一片種滿竹林的雪原。羊車駛過,有時被這處的竹葉勾住,有時被那處的鹽香吸引,停得越發沒了定數。
    司馬炎也樂得隨緣,車停在哪便在哪歇腳。反正推開門總有笑靨如花的美人,案上總有溫熱的酒食,管它是竹葉引的還是鹽汁誘的,隻要能解了這滿身的燥熱,便都是好的。隻是他沒瞧見,那些宮門前的竹葉換了一茬又一茬,鹽罐空了一罐又一罐,背後是多少女子踮著腳,從清晨盼到日暮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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