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6章 璽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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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京兆西北,層巒疊嶂,夜色如墨。
    廝殺後殘餘的血腥氣,已經被凜冽的山風稍稍吹散,但空氣中仍彌漫著濃重的肅殺與壓抑。
    臨時營地已迅速清理完畢,所有打鬥的痕跡被精心掩蓋,仿佛方才那場短暫而慘烈的衝突從未發生。
    唯有偶爾隨風傳來的細微呻吟,以及空氣中若有若無的潮濕鐵鏽味,提醒著人們這裏剛剛經曆了一場生死搏殺。
    主帳內,燭火通明,卻照不亮眾人心頭的陰霾。
    李秀寧依舊昏迷不醒,麵色蒼白如紙,呼吸微弱得幾乎難以察覺。
    陳音兒守在一旁,眼窩深陷,小心翼翼地用蘸著清水的軟布濕潤著她幹裂的嘴唇,每隔片刻便緊張地探試其額頭的溫度,生怕那預示不祥的灼熱驟然襲來。
    為李秀寧做完關腹手術之後,那瓶來自粟末地珍貴的“磺胺”粉末,就成了她最大的依仗。
    這種已用去大半細細封魔,均勻地灑在傷口和縫線內外,它們正與看不見的“產褥熱”惡魔進行著無聲的較量。
    李秀寧的身子旁邊,是一張小床。
    小床上那個結構精巧的“暖箱”裏,早產的男嬰蜷縮著,像隻孱弱的幼獸,呼吸淺促。
    靈兒和雪兒寸步不離這母子二人左右,依照陳音兒的指導,極其耐心地進行著精心倍至的護理。
    雪兒用特製的軟管,不時給“幼獸”滴喂著溫羊奶與微量藥粉的混合物。
    每一次嬰兒無意識的微弱吞咽,都讓帳內凝滯的空氣稍稍流動一下。
    徐昭燕肩頭的劍傷,已重新包紮妥當,傷口不深,卻足夠觸目驚心,完美地詮釋了“死戰護主”的忠誠。
    她與帳外的向善誌、馬三寶三人,飛快地交換著眼神,三人眼底都深藏著驚疑、後怕與難以言喻的困惑。
    那些襲擊者手段狠辣,目標明確,直指嬰兒,絕非尋常勢力。
    而後來出現的那批“援軍”,身手詭異,戰術刁鑽,擊退襲擊者後卻又如鬼魅般迅速退走……
    他們究竟是誰?是友是敵?秀子昏迷之前,是否早已預料到這一切,並布下了這步迷棋?
    ……
    “此地不可久留。”
    馬三寶的聲音壓得極低,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敵蹤已現,無論來者何人,此地不再安全。必須立刻轉移,深入子午穀,我們在黑水峪還有一處絕密據點。”
    無人反對,命令被迅速而無聲地執行。
    昏迷的李秀寧,被小心翼翼地固定在擔架上,暖箱被雪兒緊緊抱在懷中,一行人如同融入幽暗森林的溪流,在鬼麵軍和心腹護衛的層層警戒下,向著秦嶺更深處蜿蜒行去,留下的隻有被精心掩蓋的痕跡和無數沉甸甸的疑問。
    二
    西京長安,太極宮偏殿。
    巨大的山河地輿圖上,燈火通明,卻照不亮楊子燦眉宇間的凝重。
    他仿佛一尊雕像,矗立於沙盤之前,天下大勢盡收眼底,卻又似霧裏看花。
    “報——蒲津渡軍情!竇建德部攻勢猛烈,已投入‘先登死士’,宋老生將軍親臨前線督戰,弩石俱下,血染灘塗,暫將其阻於西岸!”
    “報——李密部主力仍滯留汾陰,但其麾下大將殤率精騎五千,沿河北上,動向不明!”
    “報——劉武周部仍與突厥特勤於鼠雀穀會盟,營中日夜宴飲,南下之意晦暗未明。”
    “報——江南道六百裏加急!偽梁主蕭銑,已開江陵城,素服出降!張鎮周將軍等已接收城防,正安撫百姓,清點府庫,請示降俘處置事宜!”
    ……
    一份份軍報,如同潮水般湧來,勾勒出一幅波瀾壯闊又殺機四伏的天下棋局。
    阿布的目光銳利如鷹,掠過沙盤,手指重重地點在黃河幾字彎的拐角處。
    “令宋老生,蒲津渡口,可稍作彈性防禦,予敵以可渡之假象,誘其先鋒過河!然一旦過河,則必須利用河灣泥淖、春季漲水,將其分割、包圍、絞殺於臨晉、朝邑、河津這片灘頭之地!我要讓李淵的每一寸進展,都用人命和時間來填!”
    “傳令楊義臣,即刻自河南派出疑兵擾動,大張旗鼓,作出北出攻擊常平郡丹川、沁水一線的態勢,威脅王世充側後!虛則實之,迫使王世充不敢東顧而複竄,亦令李密、竇建德全力撲向關中,不作他想!”
    “令段達、皇甫無逸、趙長文等,在馮翊、華陰、夏縣、絳縣一線,深溝高壘,多備火油、擂木、弩箭,嚴陣以待!過河之敵,必成疲敝之師,依托堅城,先給本王狠狠打!”
    “令賀婁蛟,嚴守潼關,非本王手令,不得出潼關半步,人在潼關在!”
    ……
    他的命令冰冷而清晰,充分利用地理天險與戰略縱深,意圖將李淵聯軍洶湧的南下的勢頭,化解、遲滯、並最終消耗在黃河沿岸的泥沼與堅城之下。
    然而,他的眉心始終緊鎖不放。
    西北最後的消息,依舊是“營地異常安靜”,而最高等級的暗樁“燭龍”依舊沉默無聲,鬼穀道仿佛徹底融入了陰影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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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直到沙波若的身影,再次如同幽靈般悄無聲息地出現在殿內。
    “殿下,”沙波若的聲音不帶絲毫感情,呈上一份卷宗,“白鷺寺調閱內庫絕密檔,核查李淳風事。記錄明確:楊玄感兵敗洛陽時,其麾下首席謀士李淳風,確於亂軍中死於流矢,屍身由舊部收斂,暫厝於北邙山亂葬崗,未有正式安葬記錄。”
    阿布眼中寒光一閃。
    北邙亂葬崗?那就是死不見屍,葬無定所!
    “另,”沙波若繼續匯報,語氣毫無波瀾,“核查近半年所有過關文牒存檔。發現約三月前,有一支來自洛陽的‘遷葬’隊伍,共計二十七人,聲稱奉內侍省含糊指令,遷葬一批前朝罪臣遺骸離京,目的地標注為河東太原郡。文書齊全,印鑒無誤。然,洛陽縣丞副署存檔的文牒副本邊緣,有一處極小注腳,乃經辦小吏無意所書:‘柩輕異乎常,疑為空棺,然上命勿究’。”
    空棺?遷葬?三個月前?正是李淵於太原緊鑼密鼓籌備起兵之時!
    一個冰冷的推論在阿布腦中迅速成形:鬼穀道早已暗中行動,挖掘了李淳風可能存在的埋骨處,以空棺掩人耳目。
    而真正的李淳風——無論其當時是死是活——都極可能被鬼穀道以某種匪夷所思的手段控製,並送到了急需高級謀士的李淵身邊!
    這一切,絕非巧合,而是一個極其精密、歹毒且長遠的布局,旨在關鍵節點上,為李淵這把野火注入詭異的智慧,助其更快地燒向長安,攪亂整個天下!
    這不是操縱時空,而是對人心、時局、乃至生死界限的極致利用與玩弄!
    鬼穀道之可怕,遠超尋常軍事謀略。
    “盯死李淵軍中那個‘李淳風’!”
    阿布的聲音冷得掉冰渣,“其一言一行,每日所獻之策,接觸之人,一字不漏,飛鴿傳回!另,徹查那支遷葬隊伍的所有人,掘地三尺,生要見人,死要見屍!”
    “諾!”
    沙波若領命,身影悄然隱去。
    三
    河東,李淵軍中軍大帳。
    氣氛,略顯沉悶。
    蒲津渡久攻不下,傷亡不小,竇建德已是焦躁不已,李密逡巡不前,劉武周等拖拉其後隔岸觀火,聯軍看似龐大,實則內部裂痕漸顯。
    “諸位,楊子燦憑黃河天險,深溝高壘,意在疲我軍心銳氣,如之奈何?”
    李淵撫額,麵露憂色。
    眾將議論紛紛,或主張繼續強攻,或建議繞道他處,莫衷一是。
    此時,坐在角落陰影中的那位青袍文士,李淳風,緩緩睜開微閉的雙目,聲音平和卻自帶一種奇異的穿透力:
    “唐公勿憂。楊子燦欲行堅壁清野,疲兵耗糧之策,其計雖老,卻切中要害。然,天險雖固,必有疏漏之處。”
    眾人目光瞬間聚焦於他。
    “李師又有妙計?”
    李淵精神一振,忙問道。
    裴寂、劉文靜、武士彠等謀臣,都盯著這位神秘的相士的一舉一動。
    他一來,顯然有成為首席謀士的巨大可能,因為不知為何唐公李淵對其一見如故、萬分器重和信任。
    隻見李淳風瀟灑起身,風度翩翩地走至地圖前,枯瘦的手指精準地點在一處:
    “黃河天塹,非止蒲津一途。可遣一員上將,率精銳鐵騎,溯河北上,晝夜兼程,直撲此處——龍門山禹門口!此處古為黃河通道,山勢雖險,然水流相對平緩,沿岸有小徑可循,隋軍布防必然鬆懈。可趁夜色掩護,尋當地善泮者引導,偷渡而過!”
    “一旦成功搶占西岸灘頭,大軍便可由此源源不斷渡過黃河,直插馮翊、韓城腹地!屆時,潼關與蒲津渡之間的聯係將被一刀斬斷!楊子燦的黃河防線,頃刻間腹背受敵,首尾難顧,必破無疑!”
    此計一出,滿帳皆驚!
    龍門山地勢險要,行軍極其困難!
    但,也正因如此,確是出其不意、攻其不備的奇招!
    若成功,整個戰局將瞬間逆轉!
    李淵愣了半響,眼中猛然爆發出狂喜的精光,猛地一拍案幾:
    “妙!真乃神鬼莫測之機!就依李師之言!”
    他目光掃過帳中諸將,最終落在次子李世民身上,“二郎!此重任,非你莫屬!予你精騎五千,不,八千!即刻北上,星夜兼程,奇襲龍門!務必成功!”
    “孩兒領命!”
    李世民慨然出列,年輕的臉龐上充滿了自信與戰意。
    李建成和李元吉兩位兄弟,眼睛中難掩失落之意。
    但實話實說,打這種出奇弄險的仗,李老二的確高出哥弟二人無數倍,這和能力無關,隻和性格緊密相連!!!
    李淳風微微頷首,垂下眼瞼,掩去眸底深處一抹難以察覺的幽光。
    攪動風雲,催發雷暴,正是鬼穀“驚蟄”所需之勢。
    四
    終南山深處,一處飛瀑之後隱匿的古老洞府。
    此地並非尋常道觀,而是一處近乎天然、經人力稍加修葺的秘洞,入口為水簾遮蔽,內裏卻別有乾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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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數名身著深色鬥篷、麵戴不同材質麵具的身影,圍著一方天然形成的石台。
    石台上,靜靜放置著那方失竊的、牽動天下人心、一看就不是凡品的物件——傳國玉璽。
    和氏璧溫潤的光澤,在洞壁鑲嵌的夜明珠幽光下自然流轉。
    “受命於天,既壽永昌”八個鳥蟲篆字,仿佛蘊含著溝通中華天地的神秘力量,讓小小洞府內的空氣都顯得凝重而粘滯。
    算不算蓬蓽生輝?
    嗬嗬!
    “天命神器……氣運所鍾,果然……果然……名不虛傳。”
    一個戴著青銅獠牙麵具的身影,發出沙啞而略帶顫抖的讚歎。
    他忍不住想伸手觸摸,卻又被傳國玉璽那無形的威嚴所懾,隻能敬畏地縮回去了。
    “噤聲。”
    首座之上,一個戴著毫無表情的白色玉質麵具的人開口,聲音平淡如水,卻帶著凍結一切的威嚴。
    “玉璽雖重,亦不過是‘驚蟄’計劃的一環,是用於釣起真龍的香餌,亦是未來‘認證’鳳雛、安撫人心的信物。切記,吾等所求,乃引導天道氣運之流向,而非沉迷於這人間權柄的象征。”
    “但秀子那邊...”
    另一側,一個戴著銀色狐臉麵具的人語氣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憂慮與不滿。
    “她擅自提前‘孵鳳’,打亂既定步驟。此次龍門山行動失利,未能奪回‘鳳雛’,反折損數具珍貴的‘影傀’。那批突然出現、又迅速消失的幹擾力量...其路數,似乎...”
    “無妨。”
    白玉麵具人淡然打斷,聲音毫無波瀾。
    “秀子心思百轉,行險棋以爭主動亦非首次。她或許是想借楊子燦之力,為她與孩兒爭取更多生存之資,甚至...意圖反向利用大局,火中取栗。”
    “然,她血脈深處打下的鬼穀烙印,其子所承載的宿命,早已注定與鬼穀興衰一體。暫時的偏離,改變不了最終的歸途。至於那些幹擾...或許是門內某些沉寂已久的老朋友,忍不住下場了吧。”
    “那玉璽...”
    青銅獠牙麵具人遲疑道。
    “暫封於此洞。此地乃曆代先師避世潛修之所在,氣機自成天地,可隔絕一切窺探天機之術。”
    白玉麵具人緩緩道:
    “待‘鳳雛’度過初生之劫,北方戰局塵埃落定,李淵兵鋒叩響長安城門之時,便是此璽重現天日,‘天命’悄然轉移之刻。屆時,天下人自會知曉,誰才是幕後執棋,引導蒼生新運之人。”
    許久,洞府內重歸寂靜,隻有飛瀑落潭的隱約轟鳴透過水簾傳來,映襯著傳國玉璽冰冷而深邃的光澤。
    而那古樸的天然石台周圍,是鬼穀尊者麵具下那雙雙深不見底、仿佛能洞穿未來的眼眸。
    他們,盤膝吐納,彷佛將自己溶入到這洞內空氣之中……
    五
    長安,夜色深沉,萬籟俱寂。
    阿布獨自立於空曠的殿中,沙盤上的敵我態勢、西北的迷霧、李淳風的詭異重生、玉璽的不知所蹤、鬼穀道的深意...無數線索在他腦中瘋狂交織、碰撞、推演。
    他慢慢踱步到窗欞之前,抬頭遙望浩瀚的星空,看著幾個流星劃過蒼穹。
    猛然間,他想起一人。
    無麵,白鷺寺那個身份超然,直接對楊廣負責,幾乎從不露麵,權限卻高得嚇人的人物。
    此人,始終把持著宮內最深的秘密——特別是那些權柄至寶,就連得勢的內侍大太監蕭幹都觸碰不到,或許...
    一下子,他被自己的亂想驚住了!
    阿布即刻起身,不顧宮規夜深,隻帶數名心腹親衛,疾行至白鷺寺在西京皇城內的那處僻靜舊衙署新的大的當然在洛陽)。
    然而,本以為會一無所獲的他,等待他的並非隻是一座更顯陰森的空寂庭院。
    “無麵”過去常居的那間靜室,此刻竟是門戶洞開
    裏麵,空空蕩蕩,唯有冰冷的空氣流動。
    不過,桌案之上,纖塵不染,唯有平靜地放置著他絕不想再次看到的東西——一枚似曾相識、非金非木的黑色鬼穀爻簽。
    而爻簽之下,還壓著一小卷素帛。
    阿布的瞳孔,急劇收縮。
    靜靜地看了一會兒,他調整呼吸,緩步上前。
    拿起素帛展開,上麵隻有一句墨跡淋漓卻無比刺眼的讖語:
    “玉在淵中,鳳鳴於野。帝星飄搖,熒惑守心。”
    字跡飄忽詭異,透著一股非人的森然鬼氣,絕非尋常筆墨所能書。
    無麵...是鬼穀道的人?
    還是,他早已被鬼穀道控製甚至替代?
    或者,這本身就是一個連楊廣都可能被蒙在鼓裏的、更大的迷局?
    這句讖語,是警告?是預言?還是...挑釁?
    “玉在淵中”,是指玉璽藏在深潭嗎?還是李淵處?
    “鳳鳴於野”,是指誰?李秀寧?武……媚娘?還是誰?
    “帝星飄搖”,指垂死的楊廣?
    “熒惑守心”,倒是好理解,此卦辭乃言有此星象者大凶之兆也,主戰亂,主死亡,主瘟疫...
    ……
    阿布緩緩攥緊素帛,一股前所未有的寒意又自脊椎骨升起,瞬間席卷全身。
    他感覺自己仿佛站在了一個無盡深淵的邊緣,之前所見的波瀾壯闊的天下棋局,或許隻是這深淵表麵微不足道的倒影。
    鬼穀道、楊廣、無麵、傳國玉璽...這幾者之間,究竟纏繞著怎樣驚天動地、超越世俗權力的秘密?
    六
    就在阿布試圖從這團令人窒息的亂麻中理出一絲頭緒之際,靜寂的老白鷺寺外,驟然傳來急促紛亂的腳步聲和甲胄碰撞聲!
    一名身染鮮血、甲胄破裂的潼關信使,幾乎是被胡圖魯架著衝了進來,聲音淒厲嘶啞,充滿了驚惶:
    “殿下!潼關...潼關急報!李世民...李世民率精銳騎兵,不知如何竟出現在龍門山,強渡黃河成功!現已奇襲攻占韓城,兵鋒直撲馮翊!屈突通將軍腹背受敵,潼關防線...潼關防線已被撕開缺口!”
    幾乎就在同時,狐也急步而入,遞給阿布一支銅管內的驚雷:
    “西北山林異常!現大量不明者調動痕跡,經由儻駱道,方向洛陽!其行非軍非民,詭秘異常!”
    洛陽?!
    鬼穀道的真正目標,難道一直是那看似已無威脅、垂死洛陽的——隋帝楊廣?!
    阿布猛地抬頭,眼中爆射出駭人的精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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