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8章 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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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破曉的曙光,如同吝嗇的畫家,隻肯在渭水冰涼的波光上塗抹一層慘淡的金粉,卻無力驅散籠罩在大興城頭的沉重陰霾。
城池三麵,反隋聯軍的營寨如同漫溢的膿瘡,吞噬著關中原野最後的生機。
唯有東麵向著潼關的方向,空門大開,那並非生路,而是一張巨獸貪婪的嘴,等待著自以為是的獵物自投羅網。
高坡之上,李淵輕撫著坐騎的鬃毛,誌得意滿。
他身側的李密,目光則更為深邃,仿佛在盤算著破城之後,那龍椅旁屬於自己的位置該有多近。
一份以反隋盟共同名義發出的、辭藻華麗的勸降檄文,已在黎明時分,由數百名臂力驚人的射手,裹著象征“最後通牒”的赤色絹帛,雨點般射入了大興城的皇城、官署乃至繁華坊市。
“反隋之盟義軍諸道行軍大元帥、唐王李淵,副元帥、魏王李密,暨諸路義師統帥,謹告大隋西京留守、衛王殿下並滿城文武士庶:
夫天聽自我民聽,天命靡常惟德是輔。自大業以來,煬帝恃其富強,不虞後患。驅天下以從欲,罄萬物以自奉。龍舟錦帆,空蔽江淮之水;離宮別館,遍覆燕趙之原。丁壯盡於矢刃,女弱填於溝壑。征遼東而百萬骸骨未收,通馳道而九郡膏血已盡。怨氣塞於蒼冥,冤魂結為瘴癘。此非天欲亡隋,實乃人神共棄!
今義師百萬,俱是解懸之眾;旌旗千裏,無非吊民之師。太原振臂,三晉雲集而景從;河東擂鼓,關隴簞食以迎道。霍邑已破,宋老生授首於堅城之下;潼關在望,賀婁蛟斂兵於重險之中。爾等困守危堞,內無充廩之粟,外絕飛馳之援。嬰城自守,豈異魚遊沸鼎?負隅頑抗,何殊燕巢危幕?
衛王以宗室之重,秉旄仗鉞,當識興亡之數。昔微子去殷,後世稱仁;張良歸漢,史冊載智。若能幡然改圖,開四方之門,納仁義之師,則宗廟不失禋祀,宮闕得免兵燹。百姓安堵,仍享太平之樂;文武列位,俱蒙新朝之恩。若其執迷罔悟,效苻堅之拒晉,師公孫之守薊,一旦城破,金湯盡為齏粉,玉石俱遭焚毀。長安百代繁華,轉瞬灰飛煙滅;關中千年文物,須臾雨打風吹。豈不痛哉!
今特布誠款,開示生路:東門不閉,任君自擇;降幡既懸,立罷幹戈。城中俊彥,有能勸諭早降、保全宮闕、安輯黎庶者,必當裂土分茅,授以顯秩;軍民吏員,凡解甲歸順、維護街衢、上交圖籍者,亦皆錄功敘用,厚給賞賚。皇天後土,實鑒此言;白馬青牛,可盟此誓。
時乎時乎,去就之間;勉之勉之,禍福自擇。檄到之日,宜速決斷。若仍遲疑,大軍登城,雖欲全軀,其可得乎?
大業十三年 冬十一月 朔日”
這篇駢文,如同一把淬了毒的華麗匕首,每一個字都精準地刺向城內早已脆弱不堪的神經。
“內無隔夜之糧”的斷言,與城內日漸緊縮的配給和坊間流傳的“官倉已空”的謠言相互印證;“外無片甲之援”的論斷,更因潼關方向死一般的寂靜和宋老生“戰死”的消息而顯得無可辯駁。恐慌,如同瘟疫般在空氣中加速蔓延。
二
大興宮,觀文殿旁那間密室,燭火搖曳,將幾個身影投在牆壁上,如同掙紮的鬼魅。
楊廣深陷在軟榻裏,錦被下的身軀幾乎看不出起伏,唯有一雙深陷的眼睛,在聽到楊子燦低聲複述檄文內容時,爆發出駭人的精光,那是一種混合著極致憤怒、刻骨怨毒和一絲變態快意的光芒。
他喉嚨裏發出“嗬嗬”的聲響,像破了洞的風箱。
“好…好……好一篇…錦繡文章…咳咳…”他每說幾個字,就伴隨著劇烈的咳嗽,蕭皇後默默地將一方絲帕遞到他嘴邊,上麵立刻染上刺目的黑紅。
“都把朕…當死人了…都把大隋…當墳墓了!”
他猛地抓住榻邊,枯瘦的手背上青筋虯結, “名單…給朕…念!”
楊子燦如同一尊冰冷的雕像,展開那卷仿佛重若千鈞的名單,聲音平穩得不帶一絲感情,卻比殿外的寒風更刺骨:
“陛下,此乃‘入軌’最終名單。所有評判,皆基於‘城破國傾’之定論。彼輩皆以此為前提,行叛國、投機、待價而沽之舉。”
他的手指劃過一個個名字,仿佛在點驗祭品:
“在朝高官顯貴其群之表者,太府寺丞元文都,已秘密打包左藏庫核心賬冊,其家仆昨夜試圖賄賂通化門守將,被我們的人‘攔下’,其叛意已彰。度支尚書長孫平,三日來稱病不朝,實則在其府中密會範陽盧氏使者,力主‘迎淵立代王’,試圖在新朝複製一個聽命於門閥的傀儡朝廷……”
“關隴門閥、五姓七望其群之表者,博陵崔氏代表三日前密會衛玄,許以‘新朝司空’之位。範陽盧氏不僅資助趙德言,更通過其在河東的勢力,為李淵大軍暗中輸送了一批軍械。清河崔氏、太原王氏的代表,雖未直接動作,但其在長安的宅邸,近日出入的陌生麵孔激增,皆與城外有千絲萬縷的聯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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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興城豪商巨賈其群之表者,東西市令張平高,已令心腹將市署內所有交易記錄備份藏匿,準備作為覲見之禮。太倉令豆盧行褒,其子昨日已攜帶家族半數浮財,試圖混出城去,被我們‘扣下’,人贓並在。”
“另,鬼穀道隱晦其人,於醴泉坊、布政坊、延壽坊的三處暗樁,活動頻率增加一倍。白鷺寺偵之其道門下護法‘鬼麵軍’已有至少二十人,利用吾軍‘故意’留出的偵查盲區,潛入城南諸坊。其目標,不明……”
……
“以上,各級官吏名單共計一百七十三人,從京兆尹主簿到邊縣法曹,其叛逃行為或意圖,均已核實。”
“華陰令李孝常,已與河西段綸取得聯係,永豐倉鑰匙,就掛在他的腰間……”
……
楊子燦每念出一個名字,楊廣眼中的瘋狂就更盛一分,直到最後,他幾乎是嘶吼出來,帶著血沫:
“好!好!都記下!都給朕…記下!讓他們跳!讓他們…以為贏了!清理…就在他們…最得意的時候!讓他們的血…染紅…這大興宮的…台階!”
少年楊侑嚇得渾身發抖,幾乎要從椅子上滑下來。
蕭後緊緊摟住他,自己的指甲卻已掐入了掌心。
蕭瑀和裴矩垂首而立,後背已被冷汗浸濕。
他們知道,這不是朝堂博弈,這是一場注定要用無數人頭和鮮血來獻祭的……末日審判。
三
衛玄府邸,書房內檀香嫋嫋,卻壓不住那份彌漫的沉重。
那枚象征著“總督長安內外諸軍事”的黃金虎符,在燭光下閃爍著誘人而危險的光芒。
而一旁的敕書等,則靜靜地躺在承寶的漆盤之中。
老管家衛明如同影子般侍立一旁,低聲道:
“老爺,宮裏又來人了,詢問虎符……”
衛玄擺了擺手,打斷了他。
他慢慢地走到窗邊,望著皇城方向隱約的燈火,聲音帶著看透世事的蒼涼:
“陛下啊陛下,您布下此局,引蛇出洞,魄力驚人。老臣…佩服。可是,一艘注定要沉的船,就算把船上所有的老鼠都抓出來殺掉,船…就能不沉了嗎?”
他緩緩坐回椅中,仿佛被抽幹了力氣。
“關隴集團,山東士族…他們的根,遍布天下。李淵、李密,不過是他們推上前台的新代理人。楊子燦…他能殺盡名單上的人,他能殺盡天下所有心懷異誌之人嗎?大勢…已去了。”
他閉上眼睛,最終下達了指令:
“回複宮裏,老夫病入膏肓,手顫無法握符,懇請陛下…另擇賢能。”
這不僅是對皇權的拒絕,更是對門閥勢力的明確回應:他衛玄,已準備好迎接“新天”。
四
與衛玄的“明智”形成慘烈對比的,是陰世師和骨儀的絕望堅守。
金光門城樓,陰世師鐵甲染塵,須發戟張。
他看著城外如林的敵軍旗幟,聽著風中隱約傳來的敵軍操練之聲,猛地拔出佩劍,砍在垛口青磚上,火星四濺!
“兒郎們!”
他的聲音如同受傷的雄獅,在城頭回蕩,“我等效忠的是大隋!是太孫殿下!身後就是家園父母!叛軍想要入城,除非從我陰世師的屍體上踏過去!再有敢言降者,猶如此磚!”
他那布滿血絲的眼睛掃過每一個士兵的臉,那是一種明知必死而為之的決絕,悲壯而蒼涼。
尚書省都堂甲五室,骨儀將一份勸他“順應天命”的密信撕得粉碎,擲於地上,還狠狠踩了幾腳。
他對著堂下幾個麵露怯色的屬官,厲聲斥罵:
“食君之祿,忠君之事!讀聖賢書,所為何來?莫非就是為了在這危難之際,學那牆頭草,隨風而倒嗎?無恥之尤!傳我命令,各署官吏,凡有擅離職守、散布謠言者,無論品級,一律拿下,按軍法從事!”
他的剛硬,在普遍蔓延的絕望中,顯得如此格格不入,卻又如此耀眼。他們,成了這座即將傾覆的帝國大廈最後幾根不肯彎曲的支柱。
五
在 “朝廷必亡” 的共識和 “隻出不進” 的鐵律下,一場末日狂歡般的權力與資源提前轉移,在嚴酷的背景下瘋狂上演。
而楊子燦的掌控係統,則如同一個高明的導演,為這場覆滅前的大戲,精準地控製著“演員”的入場和退場。
太府寺丞元文都,在天黑後,換上一身仆役的灰布衣服,將一個沉甸甸的包袱死死抱在懷裏,那裏麵是左藏庫最核心的絹帛、錢糧出入賬冊的精華抄本。
他如同幽靈般穿過寂靜的坊街,來到通化門附近一處看似廢棄的院落。
在那裏,一個早已被灰影替換的“貪財”隊副,在掂量了那袋足夠他逍遙半生的金珠後,“偷偷”打開了僅供一人通行的小側門,低聲催促:
“快走!天亮就不好辦了!”
元文都連滾爬出,頭也不回地奔向那片他認為是“新生”的聯軍營地。
他並不知道,他懷裏的賬冊副本,早已被動了手腳,關鍵數據已被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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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陰令兼永豐倉監李孝常,站在宏偉的永豐倉城牆上,看著遠處河西方向出現的唐軍段綸部旗幟。
他深吸一口氣,對身邊幾個被他許以重利收買的心腹倉官下令:
“開倉!迎王師!”
沉重的倉門被緩緩推開,堆積如山的粟米暴露在晨光中。
他親自舉著火把,點燃了城頭那麵早已破舊的隋字旗,看著它在火焰中化為灰燼。
他以為自己獻上的是爭霸天下的資本,卻不知這批糧食,早就在他被調往洛陽公幹期間,讓臨時接管用封倉的衛王掏空運往潼關及東都各處軍倉。
現在,除了前麵常用兩個大倉看著還是滿倉,但也隻是倉口盈盈一丈處堆著好糧,其下部餘皆是各處坑底倒騰出來的黴糧。
而那些其餘大小數百倉好糧,全部掏空,隻是坑口兩尺處厚板之上的樣子貨!
空倉黴糧,或將成為拖累反隋盟軍後勤的隱患。
而這樣的倉,還有好多,城外的,城內的,宮裏的,隻是都不如永豐倉如此這般大而已。
長安市令張平高,則玩了一手更漂亮的。
他明麵上嚴厲嗬斥任何試圖擾亂市場秩序的商戶,暗地裏卻指使心腹,將東西兩市最有價值的商戶名錄、庫存清單、乃至一些商戶的“把柄”,整理成冊。
然後,他讓一個長相普通、絕不會引人注意的夥計,扮作送菜的老農,利用每天清晨運送潲水出城的通道,將這些冊子分批夾帶出去。
他以為天衣無縫,卻不知每一個環節,都在杜伽那麾下“便衣”的注視之下。
京兆尹主簿趙慈景,利用職務之便,複製了京兆地區部分府兵的花名冊和駐防圖。
他選擇在子夜時分,利用一段據說“年久失修”的城牆實則是陰世師部下得到密令,臨時撤走了那段城牆的夜間崗哨),用繩索將自己縋下城去。他懷揣著在他看來足以換取高官厚祿的機密,跌跌撞撞地跑向最近的唐軍營寨,卻不知他帶來的“機密”,早已過時,甚至是兼職的京兆尹楊子燦親自精心編製的假情報。
……
每一個叛逃者的“成功”,都是楊子燦計劃中的一環。
軍隊的“疏忽”,行政的“盲區”,資源的“失控”……所有這些,都是為了一個目的:讓膿瘡流盡,讓所有潛在的敵人和背叛者,都暴露在陽光之下,並帶著我們想讓他們帶走的東西,去麻痹、去消耗、甚至去誤導城外的敵人。
這是一場冷酷到了極致的戰略欺騙,用帝國的“瀕死”狀態作為誘餌,釣的是所有不安分的魚。
六
在這片由絕望、背叛與冷血計算共同構築的末日圖景中,雙麵間諜趙德言的舞台也達到了頂峰。
在一處隸屬於範陽盧氏的隱秘宅邸內,燭光被刻意調暗。趙德言、越王府屬官盧楚,以及幾個來自李密、竇建德陣營的暗樁頭目,正圍坐一堂。
“諸位,時機已至!”
趙德言眼中閃爍著興奮的光芒,聲音因激動而微微顫抖,“楊子燦已是甕中之鱉,之所以還在負隅頑抗,不過是挾持幼主,妄圖垂死掙紮!我們必須加快行動,聯絡更多忠於代王的義士,同時……”
他壓低了聲音,接著道:
“必須在城破之前,或者…在楊子燦可能的瘋狂舉動、玉石俱焚之前,控製住越王殿下!隻要殿下在我們手中,我們就能以‘順應天命,罷黜暴臣,保全宗廟’的名義,與唐公、魏王談判!屆時,你我皆是再造乾坤的功臣!”
他們仔細核對著一份聯絡名單,上麵羅列了數十名他們認為可以爭取的官員和將領,討論著如何利用家族影響力,在最後時刻發動一場“宮廷政變”,迎接聯軍入城。
他們自以為行事隱秘,卻不知這間密室的每一句對話,都被隱藏在夾壁中的灰影探子和明裏暗裏的白鷺寺內外候官,一字不落地記錄下來。
而那些真正的巨鱷——關隴門閥的代表們,則在更深的幕後,通過更隱秘的渠道,與聯軍高層進行著實質性的接觸。
土地、爵位、官職的許諾,在暗流中交換。豪商巨賈們則開始瘋狂地囤積硬通貨,並將資產向他們認為安全的地區轉移,同時不忘給即將到來的新主人準備一份豐厚的“賀禮”。
鬼穀道的影子,在醴泉坊的廢墟與陰影間穿梭。
李秀寧站在細柳營的高處,遠眺著那座在晨曦中輪廓逐漸清晰的巨大城池,她知道,最後的時刻即將到來。
當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城頭的攻防、內部的傾軋所吸引時,就是她出手奪取那卷足以撬動天下門閥根基的 《氏族誌》底本與血誓盟約 之時。
大興城,這座輝煌的帝國心髒,此刻已變成了一個巨大的壓力釜。
內部,是沸騰的背叛、絕望的忠誠、冷血的算計和狂熱的投機;外部,是磨刀霍霍的數十萬大軍。
所有的矛盾都已激化,所有的伏筆都已埋下,所有的情緒都已拉滿。
隻差最後那一顆火星,來點燃這足以顛覆一切的衝天烈焰。
城上城下,一場決定無數人命運的驚天對話與終極對決,已箭在弦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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