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0章 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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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大業十五年十月初九日,甲子日,隅中。
    深秋的太陽,斜掛天空,陽光清明但是讓人感覺不到絲毫的溫暖。
    這不是尋常的,帶著希望與生機的時光,肅殺,冷冽。
    烽煙,殺氣,數十萬聯軍營火,將大興城內外四野浸泡得異常恐怖,竟然帶著隱隱的血色。
    渭水沉默地流淌,冰涼的波光映照著兩岸森然林立的戈矛,如同大地生長出的金屬荊棘。
    城池三麵,聯軍的營寨鋪陳至視野盡頭,人喊馬嘶,鼓角爭鳴,匯聚成一股吞噬一切的喧囂洪流。
    唯有東麵向著潼關的方向,空門大開,像巨獸故作慵懶張開的嘴,獠牙卻隱藏在咽喉深處的陰影裏。
    高坡之上,唐王李淵與魏王李密並轡而立,身後是竇建德、王世充、劉武周、羅藝等一眾反王以及他們形色各異的旌旗。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遠處那座在晨曦中逐漸顯露出雄渾輪廓的帝國心髒——大興城。
    “時辰已到。”
    李淵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幹澀,更多的卻是壓抑不住的亢奮。
    他拔出腰間佩劍,劍鋒指向那座仿佛在沉默中凝固的巨城,運足中氣,聲浪滾滾傳開:
    “傳令!三軍並進,克此堅城,誅除暴隋,就在今日!”
    “咚!咚!咚!咚——!”
    沉悶而巨大的戰鼓聲,如同來自遠古洪荒的心跳,驟然擂響!
    一下,又一下,震得大地微微顫抖,震得人心血脈賁張。
    隨著這總攻的號令,西、北、南三個方向,如同潮水決堤,又如同蟻群出穴,無數黑壓壓的士兵,推動著各式攻城器械——雲車高聳如移動的樓閣,撞車包裹著浸水的生牛皮,巢車上的弓弩手引弦待發——向著大興城牆發起了決死的衝鋒!
    “殺——!”
    喊殺聲瞬間爆開,如同平地驚雷,撕裂了黎明前最後的寂靜。
    箭矢如同飛蝗般騰空而起,在空中交織成死亡的烏雲,帶著淒厲的呼嘯,潑灑向城頭!
    戰爭,這台冷酷的絞肉機,終於開始了它最血腥的轟鳴。
    二
    大興城頭,此刻卻呈現出一種詭異的、與城下瘋狂攻勢截然不同的氛圍。
    守軍將士,盾甲林立,以陰世師、骨儀等將領為核心,早已嚴陣以待。
    滾木擂石堆積如山,鍋裏的熱油金汁翻滾沸騰,弓弩手隱於垛口之後,眼神銳利如鷹。
    恐慌似乎被更強大的意誌強行壓製,一種悲壯的、與城共存亡的死誌,在沉默中彌漫。
    然而,在金光門這座正麵承受李建成先鋒軍主攻的城樓上,卻多出了幾個本不該出現在此地的身影。
    皇太孫楊侑,身著繁複的監國禮服,小臉煞白,被屈突壽和幾名內侍緊緊護衛在相對安全的城樓內側。
    他的身旁,是同樣麵色凝重、著玄色禮服的越王楊侗。
    而站在最前方,直麵如潮敵軍的,正是身披玄甲、外罩紫色王袍的衛王楊子燦。
    他的目光,平靜地掃過城下洶湧而來的敵軍洪流,掠過那些猙獰的攻城器械,最終投向遠方那數杆巨大的“唐”、“魏”、“夏”、“漢”、“秦”、“鄭”等字王旗處的高坡。
    他的嘴角,勾起一絲冰冷到極致的弧度。
    “殿下,叛軍攻勢凶猛,此處危險,還請……”
    陰世師鐵甲染塵,須發戟張,提著滴血的長刀上前,聲音嘶啞。
    楊子燦擺了擺手,打斷了他。
    “陰將軍,你隻管指揮守城,務必給予敵軍最大殺傷。其他的,不必操心。”
    他的鎮定,仿佛帶著某種奇異的感染力,讓周圍因皇親貴胄親臨前線在他們看來是皇太孫、代王、衛王)而愈發緊繃的神經,稍稍鬆弛了一絲。
    也就在這時,城下的聯軍,特別是那些衝在最前麵的士兵,以及高坡上正在觀戰的李淵、李密等人,都注意到了城樓上那異常顯眼的儀仗和身影。
    “是楊侑!楊桐!還有楊子燦!”
    李建成在陣前看得分明,心中先是狂喜,“他們竟親臨前線?真是自尋死路!”
    隨即又是一絲疑慮,“不對……他們為何在此?”
    高坡上的李淵,眉頭也微微皺起。楊侑、楊侗、楊子燦一一同時出現在最危險的金光門,這不合常理。
    是故作姿態激勵守軍?還是……另有圖謀?
    李密撚著胡須的手停了下來,眼中精光閃爍,他心中的那絲不安再次放大。
    然而,總攻的浪潮已經掀起,無人能夠阻止。
    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就在這攻守雙方意誌碰撞到極致,廝殺聲、慘叫聲、器械轟鳴聲達到頂點的刹那——
    一道身影,在內侍首領太監蕭幹為首的數名太監,以及那名如同影子般突然出現的無麵簇擁下,緩緩自城樓內側的陰影中,踏上了金光門城樓最高處、最前沿的闕觀之前。
    陽光正好,照射在此人的身上臉上。
    隻覺那人身形枯槁,需要內侍攙扶才能站穩,穿著一身略顯寬大、卻依舊能看出是帝王常服的絳紗袍,頭上未戴冠冕,花白的頭發在凜冽的晨風中肆意飄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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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他抬起那張因久病而深陷、卻依舊殘留著帝王威嚴輪廓的臉龐時——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了。
    首先發現異常的是城下一些衝得最近、抬頭仰望的聯軍士卒。他們看到了那個被攙扶著的、病骨伶仃的老人。有人覺得眼熟,有人茫然,直到一個驚恐到變調的聲音,如同被掐住脖子的公雞般尖叫起來:
    “陛……陛下?!是陛下!楊廣!他沒死!!”
    這聲尖叫,如同投入滾油中的冰塊,瞬間在瘋狂進攻的聯軍前鋒中炸開!
    楊廣?
    那個應該早已死在江都,屍體都該腐爛的隋煬帝楊廣?!
    他怎麽可能會出現在大興城的城頭?!
    恐慌,如同瘟疫,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在聯軍中蔓延。衝鋒的勢頭為之一滯,無數士兵驚疑不定地停下腳步,抬頭望向那個傳說中已經死去的帝王。
    高坡之上,正誌得意滿、準備欣賞破城景象的李淵,臉上的笑容瞬間僵住,瞳孔驟然收縮成針尖大小!他猛地向前探出身子,幾乎要從馬背上栽下去,死死盯著城頭那個模糊卻無比熟悉、令他午夜夢回都感到恐懼的身影。
    “不……不可能!絕不可能!”他失聲嘶吼,聲音裏充滿了無法置信的驚駭。
    他身側的李密,更是如遭雷擊,臉色瞬間變得慘白如紙,撚斷了幾根胡須都渾然不覺。他素來以智計深沉自詡,將天下人視為棋子,可眼前這一幕,徹底顛覆了他的所有認知!楊廣未死?那江都的噩耗,那傳遍天下的消息,那讓他們得以名正言順起兵的理由……全都是假的?!
    竇建德、王世充、劉武周、羅藝……所有反王,此刻無一不是目瞪口呆,魂飛魄散!楊廣的出現,比城外突然出現百萬援軍更讓他們感到恐懼!這是一種源自法統、源自數十年積威的、刻入骨髓的恐懼!
    “鬼……是鬼魂嗎?!”王世充聲音發顫。
    “是真……真的是他!”竇建德喃喃自語,握著馬韁的手都在發抖。
    整個反隋聯盟的指揮核心,在這一刻,因楊廣的現身,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混亂和震駭之中!
    三
    就在城下聯軍因楊廣現身而陷入巨大混亂的同一時刻,大興城內,那場代號“驚蟄”的終極清洗,如同早已上緊發條的精密儀器,驟然啟動!
    “關閉所有坊門!全城戒嚴!奉旨擒拿國賊,敢有擅動者,格殺勿論!”
    屈突蓋與杜伽那的聲音,在東西兩縣的所有主要街衢上同時響起。早已待命多時的縣衙差役、坊丁以及混入其中的灰影便衣,如同鬼魅般從各個角落湧出,迅速控製了各坊出入口和交通要道。
    幾乎在坊門落鎖的“哐當”聲傳來的瞬間,越王府、衛玄府邸、以及名單上那一百七十三名官員、豪商、門閥代表的宅邸,被如狼似虎的禁軍和灰影武士同時包圍!
    越王府內,趙德言正與盧楚、元文都他已“成功”逃回,正自詡功臣)等人密議,準備在城破之際“保護”越王,搶先控製宮城要地,迎接“義師”。他甚至已經草擬好了勸進表和封官許願的名單。
    “哐——!”
    書房大門被粗暴地踹開,難李一身黑衣,手持楊子燦的金批令箭,帶著一隊眼神冰冷的灰影武士闖入。
    “趙德言、盧楚、元文都……爾等勾結外敵,密謀作亂,禍亂朝綱!奉衛王殿下令,拿下!”難李的聲音沒有任何感情色彩,如同在宣讀一份貨物清單。
    趙德言臉上的興奮和野心瞬間凝固,化為極致的驚恐。“你……你們敢!我等乃越王近臣,忠心為國……”
    話音未落,兩名灰影武士已如獵豹般撲上,幹淨利落地將他雙臂反剪,按倒在地。盧楚試圖反抗,被一記刀鞘重重砸在膝彎,慘叫著跪倒。元文都更是癱軟在地,屎尿齊流,懷中那份他視若珍寶的“賬冊精華抄本”散落一地。
    “王爺!王爺救我!”趙德言掙紮著向主位上麵無血色的楊侗嘶喊。
    楊侗緊閉雙眼,身體微微顫抖,指甲深深掐入掌心,滲出血絲。他知道,這一刻終於來了。他無力,也無法阻止。
    “帶下去!”難李一揮手,如同清掃垃圾。
    類似的場景,在城中各處同時上演。度支尚書長孫平的府邸,他正與範陽盧氏的使者商議如何“迎淵立代王”,被破門而入的禁軍堵個正著;東西市令張平高的密室內,他正在整理最後一批“商戶把柄”冊子,被杜伽那親自帶隊抓獲;太倉令豆盧行褒試圖從密道逃走,卻發現出口早已被灰影守住……
    鬼穀道在醴泉坊、布政坊、延壽坊的三處暗樁,也遭到了毀滅性打擊。白鷺寺的內侯官和灰影精銳聯手,與潛伏的“鬼麵軍”爆發了激烈而短促的搏殺,血光在陰暗的巷道和廢棄院落中閃現,最終,大部分鬼穀道暗樁被拔除,少數負隅頑抗者被當場格殺。
    這場清洗,迅雷不及掩耳,精準而殘酷。楊子燦布下的“網罟”,在這一刻猛然收緊,將那些在帝國垂死之際瘋狂蹦躂的“魚蝦”,一網打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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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
    金光門下。
    楊廣的出現所引起的混亂仍在持續,並且開始影響到聯軍的整體攻勢。軍心動搖,士卒遲疑,將領指揮失靈。
    李淵從最初的極致震驚中勉強回過神來,一股被愚弄、被設計的滔天怒火直衝頂門!他麵目扭曲,嘶聲力竭地對左右吼道:“假的!定是楊子燦找來的替身!妖言惑眾!妄圖動搖我軍心!攻城!繼續攻城!誰能先登城頭,賞萬金,封萬戶侯!”
    李密也強壓下心中的驚濤駭浪,厲聲附和:“唐公所言極是!楊廣已死,此必是偽冒!全軍聽令,有敢遲疑不前者,斬!”
    在高層瘋狂的彈壓和重賞刺激下,聯軍的攻勢勉強重新組織起來,但那份一往無前的氣勢,已然消散大半。城上守軍則因“陛下”親臨他們同樣不明真相,但皇帝的現身無疑是一劑強心針),士氣大振,抵抗得更加頑強。滾木擂石如雨落下,熱油金汁潑灑,雲梯被推倒,撞車在箭矢和火攻下燃燒……城牆上下,瞬間化為人間煉獄,每時每刻都有生命在消逝。
    楊廣深陷的眼窩中,那雙眸子卻爆發出駭人的精光,他貪婪地看著城下的廝殺,看著那些因他出現而驚慌失措的叛軍,看著鮮血染紅城牆根基。他喉嚨裏發出“嗬嗬”的、滿足而殘忍的低笑。
    “好……好……殺……都給朕殺……”他枯瘦的手死死抓住城垛,仿佛要親自掐死那些叛逆。
    楊子燦站在他側後方,冷漠地注視著戰場。他的計劃正在一步步實現。楊廣的現身,打亂了聯軍的節奏,為城內的清洗爭取了時間,也極大地鼓舞了守軍士氣。但這,還隻是開始。
    他微微側頭,對身後的難李低語了幾句。難李領命,迅速消失在城樓內。
    不多時,一麵巨大的、象征著帝王權威的明黃色華蓋,在金光門城樓上緩緩豎起!華蓋之下,楊廣的身影在晨曦和烽煙的映襯下,雖孱弱,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君臨天下的氣勢!
    同時,百名中氣十足、經過特殊訓練的同傳宮人,登上城頭各處,運足內力,將同一個聲音傳遍戰場:
    “大業天子在此!叛國逆賊,還不跪伏受誅!”
    “大業天子在此!”
    “陛下在此!”
    聲浪如同實質的波濤,一層層擴散開去,壓過了戰場的喧囂,清晰地傳入每一個聯軍士卒的耳中。
    這一次,引起的騷動更加劇烈。許多來自原隋軍係統的士兵,看著那熟悉的華蓋,聽著那不容置疑的宣告,下意識地就放緩了手中的動作,甚至有人雙腿發軟,幾乎要跪拜下去。來自底層軍官的嗬斥和斬殺了數名退縮者,才勉強維持住陣線,但聯軍士氣的跌落,已不可逆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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