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2章 東西

字數:7312   加入書籤

A+A-


    一
    反王聯盟當初進入大興城太過“順利”,目光盡被帝都的虛名與財富所眩,竟未能及時、徹底地掌控那些真正扼守關中氣運的 “鎖鑰”——東麵雄峙的潼關、東南屏障武關、藍田關,西南門戶大散關、駱穀關,西北咽喉隴山關……
    這些雄關險隘,大多仍牢牢掌握在忠隋將領或已被楊子燦暗中控製的軍鎮手中。
    反王們僅僅因為進軍路線與確保退路的考量,控製了蒲津、龍門等少數黃河渡口,並派駐重兵。
    他們或許還在慶幸保留了這條北歸“生命線”,卻未曾深思,這是否是那位遠在洛陽的魏王,為了讓他們安心在關中這口大鍋裏內鬥,而故意留下的、塗滿蜜糖的陷阱?
    這條看似安全的退路,或許在最終時刻,將成為焚燒他們野心的最後一把火。
    於是,無形的戰爭機器開始轟鳴:
    江南大營數萬精銳,搭乘隋通船運的巨艦,溯江西進,轉入漢水,像一把沉默的尖刀,悄無聲息地抵近秦嶺東南麓的武關……
    山東剿匪大營的鐵騎,在蕩平群寇的銳氣加持下,卷起煙塵向西滾滾而去,兵鋒直指蒲津、龍門,凜冽的殺氣隔河已讓對岸的守軍感到寒意……
    河南剿匪大營的健兒,沿崤函古道穩步西推,與潼關守軍互為犄角,如同一道緩緩升起的閘門,封死了關中正東……
    河西走廊剿匪大營魚俱羅部與天水屈突通部,則兩線對進,像一把巨大的鐵鉗,開始合攏於隴山、大散關一線,意圖徹底斷絕關中與隴西、巴蜀的聯絡……
    一張由精兵強將構成的死亡之網,正從東、南、西、北四個方向,向著關中,向著那座沉浸在權力迷夢中的大興城,穩健而冷酷地合攏。
    空氣中的平靜,已是暴風雨前最後的假象。
    二
    當東都緊鑼密鼓布下天羅地網時,大興城這邊,經過連日倉促不堪、甚至可稱狼狽的準備,新皇楊侗的登基大典,終於要在一種極其窘迫和尷尬的氛圍中,勉強登場。
    國號依舊為“隋”,改元“延興”。
    然而,這場本應彰顯新朝氣象、威加海內的盛典,卻處處透著捉襟見肘的寒酸。
    宮闕雖在,內裏卻被搬空大半,顯得空蕩而寂寥;禮器殘缺,多是前朝庫底翻出,倉促擦拭,難掩陳舊;樂班七拚八湊,音律參差,奏不出盛世華章;最要命的是操持大典的禮官與有經驗的官員,要麽隨駕東都,要麽老邁昏聵,要麽已成了刀下之鬼。
    籌備過程混亂如粥,李淵、李密等人忙於暗中布局與權力交換,對此樂見其成,恨不得大典越潦草越好,方能凸顯楊侗不過是個傀儡。
    衛玄有心無力,急得嘴角燎泡。
    李秀寧身份敏感,縱有能力,亦不便過多插手。
    就在這幾乎要淪為天下笑柄的關頭,一人越眾而出,以驚才絕豔之術,穩住了這搖搖欲墜的局麵。
    此人便是李淵新近發掘並引為心腹的年輕謀士,李淳風。
    李淳風,岐州雍縣人,生於仁壽二年。其父李播,學究天人卻厭棄官場,棄官為道,自號“黃冠子”,尤精天文曆算。
    家中藏書半屋皆是星表、算經。李淳風幼承家學,天資卓絕,十歲能熟背《九章算術》,十二歲便可擺弄家中那具漢代舊渾儀,對其結構原理了然於胸,被視為“活算盤”。
    年方十五,便入終南山靜雲觀,表麵修道,實則在清幽之地遍覽天文、易數典籍,更動手改良觀中觀測儀器——彼時埋下的種子,正是後來那驚世“三辰儀”的雛形。
    後因楊玄感事受牽連,遁入終南深處,直至李淵太原起兵,在南下途中其才被劉文靜驚為天人,直接薦入秦王府為記室參軍,掌文書兼“望氣”、“擇日”。
    不久,其才具更得李淵本人賞識,雖年紀尚輕,已擢升為高級幕僚,參讚機密。
    李淳風出身“曆算科”,師法劉焯、張賓一脈的《皇極曆》學,乃根正苗紅的官方“天算學派”。
    他篤信 “擎天算數,可驗於天” ,極端注重實際觀測、儀器精度與曆法驗證,走的是一條以數理擎天、追求客觀規律的實證道路。
    其未來名垂青史的《麟德曆》、《乙巳占》,皆是強調嚴密推算、可經實踐反複檢驗的數理巨著。
    此刻,麵對這混亂如麻的登基籌備,李淳風展現出了他迥異於常人的嚴謹與務實。
    他不需要那些虛浮的排場,所倚仗者,不過是手中星盤、臨時尋來的堪用渾儀,以及胸中包羅萬象的精密算學。
    吉時吉日?他仰觀天象,俯察曆法,推演得精確至刻,不容毫厘之差。
    儀仗流程?他參照古禮,削其繁枝,存其主幹,結合現有條件,製定出效率最高、漏洞最少的方案,每一步皆有章法,每一環皆扣準節律。
    人員調度?他運籌學於股掌,將有限的人手、殘破的器物,安排得井井有條,各司其職,忙而不亂。
    乃至禮器方位、樂章起合,他都要求必須暗合天地運行之數理,不敢有違天道常綱。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更精彩!
    ……
    在他的主持下,這場原本注定淪為鬧劇的登基大典,雖依舊掩蓋不住物資匱乏帶來的寒酸底色,但整個流程卻被梳理得一板一眼,環環相扣,透著一股建立在數理基礎上的、不容置疑的莊嚴。
    用二字形容,便是 “嚴謹” 。
    這股因極致的“真”與“準”而生發出的力量,竟在混亂中強行撐起了一份令人不敢輕視的威儀。
    李淳風如同一位技藝通神的匠人,在資源匱乏的絕境中,憑借超凡的計算與對天地法則的深刻理解,硬是將這“延興”朝廷的門麵,穩穩地立了起來。
    他的表現,讓李淵等人愈發倚重,卻也讓人隱約感到,這位青年奇才所信奉的“天算”大道,與鬼穀之“詭道”,以及即將登場的另一位異士所循之路,存在著本質的鴻溝。
    三
    視線,轉回洛陽。
    魏王府內,燭火通明。
    楊子燦剛剛批閱完最後一份由白鷺寺呈送的密報,上麵詳細記錄著大興城登基大典籌備的窘狀與李淳風的作用。
    他擱下朱筆,揉了揉眉心,眼中並無倦色,反而閃過一絲銳利的光芒。
    “更衣。”
    他淡淡吩咐。
    片刻後,他已換上一襲尋常青衫,僅帶胡圖魯一人,如同夜遊的文士,悄然從王府側門走出,融入了洛陽城沉寂的夜色裏。
    巡夜的武侯,遠遠看見那枚在暗處微光的玄鳥玉佩,皆悄然退避,不敢盤問。
    他的目的地,是城南漕渠附近,那處略顯偏僻的益州會館。
    他要尋訪的,是如今在洛陽名聲不顯,卻在他未來棋局中可能占據一席之地的人物——袁天罡。
    與李淳風那條追求數理驗證的“天算”之路截然不同,袁天罡行走的,是一條玄之又玄的“相術”之途。
    袁天罡,成都人,生於南北朝向隋過渡的動蕩之年。
    家道貧寒,少失怙恃,為謀生路,早早便為鄉裏看相、賣卜,以此糊口。然其天資穎悟,過目不忘,將《相書》、《六壬》等典籍嚼得滾瓜爛熟,更憑著實戰中積累的驚人準確率,打響了 “風鑒” 招牌——意為聽風辨吉凶,觀麵斷禍福,名聲漸起於巴山蜀水。
    大業元年前後,益州刺史以其“治劇之才兼異能”表薦於朝,得授蜀郡資官縣令。
    在任上,他一麵處理政務,一麵仍操“副業”:衙門後堂常設三排長凳,百姓候審時,他先觀其氣色、察其麵相,再行斷案。
    政績雖無顯赫記載,但“袁縣令神相”之名卻不脛而走,傳遍蜀中。
    大業十二年,他奉調入東都朝集,自此羈留洛陽,被安置在欽天監下屬, “掌儀注、陰陽之事” ,實則成了皇室與重臣的“禦用相師” ,負責擇吉日、觀麵相、占候星象。
    官品不高,卻因職能特殊,得以出入禁中,窺見天顏,接觸諸多隱秘。
    袁天罡之學,承襲 “風角、相術、六壬” 一脈,源自東漢《相書》、《風角鳥情占》等,偏重於經驗積累、象數推演與直覺靈悟。
    他以“觀形察色,洞徹人心”聞名,著述多散佚於後世,被歸為“相法派”或“六壬派”宗師。
    用二字概括其風格,便是 “透徹”,仿佛生有慧眼,能穿透皮囊,直見命運肌理,吉凶禍福,難逃其鑒。
    四
    這位“透徹”之人,目前正居於益州會館那間狹小逼仄的二樓客房之內。
    此刻,月明星稀,他卻毫無睡意,手握一架古舊羅盤,憑窗而立。
    凝望著浩瀚星空,眉頭緊鎖,袁天罡溝壑縱橫的臉上滿是困惑,口中喃喃自語:
    “嘖嘖,奇哉!怪哉!去歲分明觀測得‘東都帝星晦暗,關西星大熾’之象,紫微偏斜,太微垣內群星爭輝,分明是隋祚將終,關中當有新主勃興之兆。”
    “為何……為何今歲星象逆轉如此之劇?”
    “帝星雖仍不明朗,卻隱有紫氣自東而來,如絲如縷,纏繞守護,竟使其暫穩?”
    “再看那關西群星,看似光芒奪目,熾烈逼人,然內裏光華紊亂交織,相互衝撞,殺伐暗影流轉不息……更似有無形巨手,於冥冥之中撥弄星辰,攪亂棋局……”
    “這,這完全悖逆天運之理,本門之學啊?!”
    他憑借數十年觀星相麵的經驗,敏銳地捕捉到了今日天象的詭異突變。
    這突變,徹底打亂了他精心籌劃的退路。
    作為一個深諳生存之道的相士,他早已備好 “白日依隋卦,夜半觀唐星” 的左右逢源之策,一邊維持著舊朝體麵,一邊暗中為自家尋好下家。
    可如今星軌混沌,天意莫測,讓他這慣於見風使舵的老舟子,一時也失了方向,隻得暫停一切動作,陷入深深的困惑與審慎的觀望之中。
    恰在此時,門外響起了三聲輕重有致的叩門聲,打破夜的寂靜。
    袁天罡驟然回神,迅速將羅盤收入袖中。
    他整了整略顯陳舊的衣袍,沉聲問道:
    “夜已深沉,何方貴客蒞臨?”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精彩內容!
    “益州舊友,慕名而來,特向袁先生請教星相玄機。”
    門外傳來一個年輕卻異常沉穩的聲音,字字清晰,隱含威儀。
    袁天罡心中,驀地一跳。
    他在洛陽深居簡出,哪來的益州舊友深夜造訪?
    且聽這聲音,雖平和,卻自帶一股不容置疑的氣度。
    他心念電轉,謹慎地拉開房門。
    門外,立著兩人。
    前首者,青衫磊落,身形挺拔如鬆,麵容在廊下昏暗的燈籠光暈中有些模糊,但那雙眸子,卻如寒潭深淵,又似暗夜星子,銳利得仿佛能刺穿一切偽裝,深邃得足以吞噬所有光線。
    其後一人,氣息沉凝如山嶽,默然佇立,卻如潛龍在淵,令人不敢逼視。
    那青衫文士微微一笑,拱手一禮,姿態瀟灑自如:
    “在下楊子燦,冒昧夜訪,擾了先生清靜,還望海涵。”
    “魏……魏王千歲?!”
    袁天罡隻覺得一股涼氣,從脊椎尾巴處直衝天靈蓋,心髒狂跳如擂鼓,幾乎要脫口驚呼。
    他萬萬料不到,如今在洛陽權傾朝野、手握帝國重器、被視為實際主宰的魏王楊子燦,竟會在這萬籟俱寂的深夜,紆尊降貴,親自來到他這寒酸窘迫的棲身之所!
    他慌忙側身,手忙腳亂地將二人請進屋內,動作甚至有些失措,全無往日的雍容自若、處驚不變的高人風範。
    這一刻,他心中已是驚濤駭浪,無數念頭急轉。
    魏王為何親至?是聽聞某之虛名,前來試探?還是……洛陽將有大變,需借相術定吉凶?
    楊子燦仿佛能洞悉他心中波瀾,卻不點破,信步走至窗邊,負手望著那片被袁天罡研究了半夜的星空,淡淡道:
    “孤近日閑來觀天,見中宮紫微搖曳不明,周遭輔弼之星或明或暗,殺伐之氣與新生之機糾纏難分,天下這盤棋,似清實濁,似濁又隱現微光。先生乃此道大家,不知可有以教我?”
    喜歡且隋請大家收藏:()且隋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