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9章 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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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看到這裏,楊子燦的目光驟然凝滯,握著信紙的手指因用力而微微發白。
    雖然他早已從蔡王楊智積等皇室長輩處,以及母親王蔻郡主隱晦的哀傷中,隱約知曉外公衛王楊爽之死背後必有隱情,絕非史書上輕描淡寫的“疾薨”那麽簡單。
    但此刻,如此直白、如此殘酷地從先帝楊廣的絕筆遺信中,看到“鴆殺”這兩個觸目驚心的字眼,並明確將其定義為兩代帝王“除石”大計的開端,依舊讓他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
    一股混合著憤怒、悲愴與冰冷殺意的情緒,開始在胸中激蕩。
    原來,他那英武不凡、戰功赫赫的便宜外公,竟是這場跨越兩代皇帝、持續數十載、波及整個帝國版圖的宏大布局中,第一個明確的、重量級的犧牲品!
    也是那些盤根錯節的舊勢力,對銳意改革的皇權,發出的第一次最血腥、最直接的警告!
    信文繼續,語氣逐漸從悲憤轉為一種深沉的、近乎冷酷的理智:
    “自臨禦極,朕與聖考,早燭幽微。察國中盤踞之頑石,若不翦除,雖有開皇盛治之象,終難逃北周北齊之覆轍,為他人作嫁,豈朕所願哉?”
    “然此磐石,堅逾金鐵,根深若山,蔓衍朝野,盤根錯節。非可力撼,唯智可摧。須借時勢之利,導其自潰;須設機謀之網,引其自陷。或假外患以耗其力,或縱內亂以亂其謀。其間權變,雖涉犧牲,實為去腐生新之要術也。”
    “朕非無惻隱,然天命攸歸,豈容私情?欲安社稷,必除巨蠹。此乃不得已之苦心,願後世明察朕誌,勿以苛責相加。”
    “朕承大統,肇基鴻業。營東都以固根本,通漕渠以貫八極。修律令而正綱紀,創科舉以開賢路。擊突厥而定北疆,征高麗而靖邊鄙。凡此諸策,皆為去痼疾之良方也!”
    “或曰朕好大喜功,縻費民財。然朕所圖者,非在宮闕之壯麗,實欲斷豪強之根脈。巨構連城,使世族傾囊以相競;新政迭出,令門閥失柄而自潰。烽火連營,則私兵盡耗於邊塞;群雄並起,則頑石盡露於朝野。此非朕之過,實乃除石之策也!然此計之成,必賴擎天之柱。須得無上利刃,既銳且韌,能斷千鈞之頑石;更需國之衛者,承天命而負大任。其人當與舊族無涉,具經緯之才;當與權貴絕緣,懷堅忍之誌。尤須衛王遺脈,名正言順,方能承繼大統,鎮服八荒!”
    “天命攸歸,非獨人力。此間玄機,豈是凡俗所能窺測?朕所為者,皆為滌蕩汙濁,再造乾坤耳!”
    看到此處,楊子燦深吸了一口夜氣。
    他知道,那最核心、關乎自身命運的部分即將揭曉。
    “太史令庾季才者,先帝股肱之臣也。其術通幽微,其心若淵澄。精於星象占候,深得天人之際。開皇九載,衛王既薨之次年,季才夜觀天象,見北辰黯淡,客星犯紫微,光芒如劍,慘白可怖。此象主帝星飄搖,國祚傾危。先帝與朕聞之,心憂如焚。季才乃焚香沐身,齋戒三日,取千年靈龜之甲,百年神蓍之草,行上古秘傳之占。卜得讖語雲:彗星襲月,白虹貫日;蒼龍七宿,衛者再出。雙生雙死,天地震震。掃蕩妖氛,除石定鼎。”
    “此天機也,昭昭若日月經天。先帝與朕深以為信,遂定除石之策,圖安社稷之計。天命昭然,豈可逆乎?”
    “衛王新薨,朕與先帝,痛悼難平。值此凶象迭現、讖語隱晦之際,更覺天命幽微,自有定數。衛者再現之語,縈繞心懷,所指何人?莫非應於叔父子嗣乎?然衛王無嫡,此疑難解。朕與先帝,終得以聞,叔有遺女,流落王氏,後上賜婚,行羈縻策,嫁粟末大屋作者,相知相合,誕下一子,名曰阿布。此子聰穎異常,體魄雄健,朕見而愛之,賜名子燦,望其如日初升,光耀大隋,承繼衛王遺風。”
    “凡天命所歸,雖隱必顯。子燦之生,豈非應讖之兆乎?朕心甚慰,知社稷有托,國祚可安。”
    信文到這裏,廣皇帝的語氣變得無比鄭重,仿佛每一個字都重若千鈞:
    “子燦誕時,祥瑞疊呈。其母王蔻,孕中夢龍,赤鱗自雲,直撲其懷。巨口吞日,天地晦冥,唯腹中光耀如晝。及至臨盆,雖值隆冬,庭前梅樹,逆時盛放。馥鬱芬芳,徹夜不散,觀者皆驚,以為神異。市井之間,謠讖暗傳:楊花落,李樹興;衛星起,天下定。此言與庾季才所卜讖語,天象所示征兆,若合符節。豈非天意昭昭,示我明路?子燦兒者,實乃應讖而生,承王叔脈,再現衛者。蒼龍七宿,映照其身,此乃天命所歸,非偶然也。汝當知,掃蕩妖氛,除石定鼎,乃汝生而注定之重任。願汝承此天命,光耀大隋,永固山河!”
    楊子燦默默地、反複地看著這些關於自己出生時的“神異”記載。
    他心中明了,這其中有些或許是廣皇帝和文皇帝真實所想,也或許是廣皇帝為了塑造他“天命”身份、強化其政治合法性而刻意宣揚甚至人為製造的“祥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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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斯人已去,如何查之?
    如果去問老夫老母,估計也是“打死也不說”之類。
    皇家秘辛,揭則禍族。
    但無論如何說,這些“神跡”與官方最高級別的天文占卜結論相結合,已然為他披上了一層合理、偉大、神秘且不可或缺的“國之衛者”的輝煌外衣。
    他是應讖語而生,承衛王楊爽之忠烈血脈,肩負兩代皇帝“除石”宏願的天選之子!
    實話實說,但就那讖語中“雙生雙死,天地震震”這句,就能夠讓楊子燦自己閉嘴。
    可不是麽?
    自己從一千五六百年的時代,傳到這個時代的陀太峪,可不就是雙生雙死,天雷滾滾?
    地震之後的慘相,自己可是身披裹屍布生生看見的!!!
    來到這個世界,發生的種種奇遇和奇跡,讓阿布已經有些生理性免疫了。
    特別是當年在貝海兒湖畔的天神大會上,那個突然出現的無意識聲音——老婆溫旋和自己,可是親耳聽見的——不可言狀,心生歡喜,萬法了然。
    現在,拿到皇帝廣的親筆信,看到所述皇家秘辛,阿布心裏再無波瀾。
    怎麽說呢?
    來都來了,就這樣吧。
    這既是無上的榮耀,也是無法掙脫的宿命枷鎖,更是大隋兩代皇帝的殷切囑托。
    重要的,還是除石策!
    “朕籌此策,深知酷烈。尤以圍大興、任其自毀之舉,餓殍盈城,白骨蔽野,必遭天下唾罵,史筆如刀,詬詈朕與子燦為暴君酷吏,遺臭萬載。然子燦侄兒,汝當深悟:刮骨療毒,豈無痛楚?不斷腕則難保全軀。”
    “關中、河東、河北、河南,盤踞數百載之世家門閥、開國勳貴、地方豪強,如毒瘤附骨,吮民膏血,塞賢路而握權柄,蓄死士以動國本。溫吞之策、漸進之改,焉能拔其根株?唯行雷霆萬鈞、置之死地之險著,引蛇出洞,令其盡現原形於大興孤城。”
    “借饑饉刻絕之煉獄,使其相殘,暴其醜惡,悖倫之態,光於天下。夫自如此,方堵悠口,絕情姑之論。後續逼算,掃穴犁庭,廓清積弊,開寒士之路,定萬仞之基,大隋永固,萬世不傾!”
    “餓殍盈野,病骨成丘,十萬冥頑,妄亂取利,食改朝饈,國之大蠹。廓清門閥,開通寒門,奠萬世之基,諸業相較,何者為輕,何者為重?此誠國運孤注,風險如淵,朕與先帝,敢以楊氏宗祧為質,決此一局!子燦吾兒,汝乃國刃,鋒銳無匹,所向披靡;鑒國之鏡,昭昭若日,洞照成敗。願汝持銳,承此重任,斬斷門鎖,開辟寒途,使我大隋,如日中天,永耀千秋!”
    信文的最後,楊廣的筆跡明顯變得更加潦草、虛浮,墨跡深淺不一、歪歪扭扭。
    顯然此時的他,已是在油盡燈枯、彌留之際,隻是強忍著一口氣在的奮力書寫:
    “朕命將終,天年已盡。然除石之業,僅成半數。後續清孽,整飭朝綱,推行新政,撫恤蒼生,千頭萬緒,皆賴汝身。侑兒年幼,心智未開,須汝悉心匡護,如兄如父;朝局穩固,國本維係,莫使先帝與朕數十載心血,毀於一旦。此乃托孤之重,社稷之任,汝當謹記。前路迢迢,險阻重重,然誌士仁人,何懼艱險?粟末圖強,海外拓殖,突厥影替,密使四行,爾心高遠,圖以華夏,民之富殷,國之強顧,朕心安穩。”
    “願汝秉持初心,砥礪前行,承朕及先皇之誌,光大隋業,曠達華夏。珍重再三,勿負天望!”
    楊子燦緩緩地、極其鄭重地將密信合攏,小心翼翼地放回錦囊,貼肉藏好。
    他閉上雙眼,靠在椅背上,久久不語。
    書房內,隻剩下燭火燃燒時偶爾發出的劈啪輕響,以及窗外掠過廢墟的、帶著嗚咽聲的夜風。
    所有的線索、所有的布局、所有的犧牲,在此刻終於完全串聯起來,構成了一幅清晰而殘酷的宏大圖景:外公楊爽的暴斃、文帝楊堅晚年的隱忍、楊廣繼位後一係列看似勞民傷財、好大喜功的舉措、對自己這個“外姓”之人毫無保留的信任和火箭般的提拔、乃至這最後階段冷酷決絕到令人發指的大興圍城……
    一切的一切,都是為了這個名為“除石”的、貫穿兩代帝王、賭上國運的終極計劃。
    他,楊子燦,從出生那一刻起,或許就注定要成為這盤橫跨數十年、賭上億萬人命運的大棋中,最關鍵的那枚棋子,那柄最終斬向舊時代龐大而堅韌的“頑石”的、飲血開刃的利刃。
    為此,廣皇帝甚至容忍,或者是無視自己的種種“大逆不道”、“圖謀不軌”……
    嗬嗬,果然,皇帝這種特別的物種,絕不是那麽好糊弄的。
    偏偏自己和粟末地的一幫人物,以為大隋不行了,皇帝真的睡著了!!!
    人家,隻是不在意而已。
    在更為重大的戰略目標麵前,自己都是小打小鬧。
    人家瞄準的是天下階級改造、國運延續暢達。
    自己呢?
    其實也不錯,隻是瞄準的已經不再是一塊小小的大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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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布,自嘲地苦笑了一下。
    同時,一股沉重如山的宿命感,開始壓迫著他。
    與此同時,他也更深刻地體會到了楊廣信中那近乎瘋狂的決絕與深沉的、不為人知的無奈。
    為了一個帝國的長遠生存與強盛,犧牲一部分人,甚至是規模巨大到足以讓任何史官膽寒的犧牲,在執掌國柄的最高決策者眼中,或許真的隻是一個冰冷的、經過權衡的選項。
    這,就是隱藏在煌煌天威與仁義道德之下,權力最真實、最殘酷的真相嗎?
    二
    隨著大興城的徹底陷落,“除石計”第一階段的塵埃落定。
    那些被卷入這場時代洪流的眾多人物,其命運也如同江河歸海般,進入了最終的、不可逆轉的軌道。
    值得阿布關注的,隻是李世民及其家眷的處置。
    城破之時,骨瘦如柴的李世民,依然展現了他性格中那驕傲、不群、冷酷而果斷的一麵,以及其強大的生命力。
    他不甘於如同李淵、李密那般坐以待斃,不斷嚐試著聚集起自己拿越來越少的死忠殘部,從城南、城西、城北尋找薄弱之處突圍,做生死一搏。
    然而,在楊子燦四麵合圍的強大力量麵前,任何投機取巧都是徒勞。
    眼看大勢已去,除了絕對核心死忠,其他的部下們早已軍心渙散。
    饑餓與絕望,磨掉了他們與命運最後抗爭的勇氣。
    他的數次突圍行動,全被秦瓊和程知節率領的機動部隊察覺並一一攔截。
    灰影,絕對不是吃幹飯的存在。
    一次次短暫而激烈的遭遇戰後,李世民身邊最後的親衛或死或散。
    最後一次,他本人更是被程知節親自出手,用長槊拍落馬下,生擒活捉。
    現在,他被秘密押解至大興城內一處灰影安全所在,單獨關押在地下深處一個戒備森嚴的石室內,與外界徹底隔絕。
    按照《大隋律》,“謀反”“謀大逆”乃十惡之首,罪在不赦,主犯當處極刑絞或斬),並株連三族。
    然而,楊子燦對這位曆史上的“天可汗”,自有其複雜的考量。
    直接處死,固然簡單,但似乎……少了一些什麽。
    對此,阿布當然是早有布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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