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三日之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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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藥局那扇沉重的包鐵木門,終於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嘎吱”一聲,緩緩向內拉開一道僅容一人通過的縫隙。
劉體純的身影出現在門內。
他沒有披甲,隻著一身洗得發白的舊戰袍,腰懸佩刀。
臉上沒有憤怒,沒有惶恐,隻有一種平靜。
他身後,是李黑娃和兩名按刀肅立的親兵,眼神如鷹隼,警惕地掃視著李過和他身後的隨從。
“製將軍,請進!”
劉體純抱拳,聲音不高,卻清晰地穿透了肅殺的空氣。
李過深吸一口氣,壓下心中的驚濤駭浪,示意親兵留在門外,獨自一人邁步走進了火藥局。
大門在他身後迅速合攏,隔絕了外界的視線。門內的景象,讓李過心頭再次劇震。
不再是上次來時熱火朝天的工坊,而是一座壁壘森嚴的軍營。
校場上,士兵們按全新的火銃營、擲彈營、刀盾營編製列隊,雖未披全甲,但肅立無聲,眼神銳利,一股百戰餘生的彪悍之氣撲麵而來。
遠處,騎偵隊的輕騎正在控馬小跑,蹄聲清脆。
庫房方向,輜工營的工匠們搬運物資井然有序,錘打鍛造之聲依舊,卻透著一種有條不紊的緊張。
整個火藥局,如同一頭磨利了爪牙、伏低身軀的猛獸,安靜地等待著撲擊的號令。
李過被引到庫房旁一間臨時充作軍議堂的屋子。裏麵隻有一張簡陋的木桌和幾張條凳。
“將軍請坐。”劉體純示意。李黑娃按刀侍立門外。
李過沒有坐,他直接將那卷明黃的聖旨重重拍在桌上,聲音帶著壓抑的憤怒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懇求,用低低的聲音說道:
“體純!你看到了!闖王的旨意!牛金星那廝……他構陷於你我。如今聖旨在此,勒令解除你的兵權,鎖拿問罪,解散所部!你……你弄出這般陣仗,是想抗旨謀逆嗎?!”
他指著門外森嚴的軍容,手指微微顫抖,臉上露出了痛苦的表情。
十幾歲開始一起並肩作戰,比親兄弟還親,現在卻要鎖拿這個兄弟,李過真的下不去手。
劉體純的目光掃過那卷刺目的聖旨,臉上依舊古井無波。他沒有看聖旨,而是直視著李過焦慮的雙眼,緩緩開口,聲音沉穩有力,每一個字都敲在李過的心上:
“製將軍,劉體純之心,可昭日月。我從未想過抗旨,更無謀逆之心!我在此間所做一切,隻為大順,隻為京師百萬生靈,也為你我這些追隨闖王多年的老兄弟,留一條活路!”
說完,劉體純臉色不可察覺地閃過一些痛苦,但馬上消失了。
一個轟轟烈烈的農民起義,正在走向尾聲,而自己是親眼目睹之人。
他走到桌邊,手指重重地點在桌麵上,仿佛點在輿圖上的山海關:“山海關戰況如何?將軍比我清楚!老營精騎八日方至關前,士氣鬥誌幾何?吳三桂困獸猶鬥,關外建虜虎視眈眈!闖王陛下此刻,正陷於前所未有的凶險之中!勝敗,隻在呼吸之間!”
李過臉色一白,劉體純的話,句句戳中他心底最深處的恐懼。
“闖王聖旨,是聽了牛金星的讒言!”
劉體純語氣陡然轉厲,一雙眼睛噴出怒火。
“牛金星在乎什麽?他在乎的是他的相位,是他的權柄!他在乎的是趁此機會,剪除異己!他在乎的是京師百萬百姓的死活嗎?他在乎的是城外那些即將被韃子鐵蹄踐踏的兄弟姊妹嗎?”
他猛地踏前一步,逼視著李過:“製將軍!若闖王陛下天佑神助,一戰功成,踏平山海關!那我劉體純,無需你鎖拿,自縛雙手,親赴禦前請罪!要殺要剮,絕無怨言!這火藥局,這五千人馬,連同這些火器,悉數奉還!”
他話鋒一轉,聲音陡然低沉,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絕:“但是!若天不佑我大順,前線……萬一有失!吳三桂引著清虜鐵騎追殺而來。那時,京師靠誰?靠牛金星那張嘴?還是靠那些被酒色掏空了身子的老爺兵?”
劉體純指著門外,眼中燃燒著冰冷的火焰,大聲說道:“靠的是我手下這些操練新法的火銃手!靠的是能把手雷扔進韃子馬隊的擲彈兵!靠的是能頂住重騎衝鋒的刀盾陣!靠的是我火藥局日夜趕工出來的掌心雷、火油雷、鏈彈。”
他深吸一口氣,一字一句涚道:“我劉體純,不要兵權,不要富貴。隻要製將軍你一句話,給我三天,三天時間!”
“若前線噩耗傳來,我劉體純,率這五千兒郎,死守德勝門、安定門。用血肉,用火藥,用這條命,為闖王,為大順軍主力撤回京師,為城內軍民轉移撤退,擋住吳逆和清虜三天!三天之後,是生是死,各安天命!我劉體純若還活著,自會給你一個交代!”
“三天!”劉體純的聲音在簡陋的軍議堂內回蕩,“隻要三天!製將軍,這是為大順留最後一絲元氣。是為這北京城百萬生靈,掙一條活路。你,允是不允?”
李過如遭雷擊,僵立當場。他看著劉體純那雙燃燒著決絕火焰、毫無畏懼退縮的眼睛,聽著那擲地有聲、字字泣血的“三天之約”,胸中翻江倒海。牛金星的讒言,闖王的震怒,軍法的森嚴……在這赤裸裸的、以性命為賭注的忠誠與擔當麵前,顯得如此蒼白而卑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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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股巨大的悲愴和複雜的情緒湧上心頭。
他猛地閉上眼睛,再睜開時,眼中已有了決斷。
他一把抓起桌上那卷明黃的聖旨,看也不看,塞入懷中,仿佛那是一件燙手的烙鐵。
“好!”李過的聲音嘶啞,卻帶著一種如釋重負的沉重,抱拳說道,“體純兄,我信你。三天,就給你三天!若闖王凱旋,一切罪責,我李過與你同擔!若……若真有萬一……”他聲音哽了一下,重重一拳砸在桌上,“北門防線,就托付給你了!務必……擋住三天!”。
“末將,領命!”劉體純抱拳,深深一躬。
製將軍府的氣氛,卻比火藥局更加壓抑。
牛金星端坐在客座首位,緋紅的官袍在燭光下刺眼奪目。
他慢條斯理地品著茶,眼神卻如同兩把刀,死死盯著主位上麵色鐵青、沉默不語的李過。
“製將軍,陛下的聖旨,言猶在耳。鎖拿劉體純,解散其部,封存凶器。此乃君命!將軍遲遲不動,莫非真要與那悖逆罪將,同流合汙不成?”
牛金星放下茶盞,聲音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冰冷。
李過強壓怒火,聲音也是冷冷的說道:“牛大學士!劉體純布置北門防務,乃為京師安危!此時前線戰況未明,貿然解除其兵權,若敵猝然來犯,北門空虛,誰擔此責?”
“荒謬!”
牛金星猛地一拍扶手,霍然起身,指著李過的鼻子,厲聲斥道,“李過!你休要避重就輕,顧左右而言他。劉體純抗旨不遵,擁兵自重,火藥局已成國中之國。此乃肘腋之患,心腹大患,遠比城外之敵更甚。你身為留守,不思雷霆手段剪除叛逆,反而為其百般開脫!你眼中,還有陛下嗎?還有大順法度嗎?”
他向前一步,氣勢咄咄逼人,聲音更大了幾分說:“劉體純所造那些掌心雷、火油罐,威力奇詭,凶險異常。一旦為其所用,禍亂京師,後果不堪設想。此等凶器,必須即刻封存銷毀。劉體純本人,必須立刻鎖拿下獄。
一刻也不能耽擱!將軍若再遲疑,便是縱容叛逆,形同謀反。
老夫即刻再修本章,八百裏加急,奏明陛下,治你一個‘附逆’之罪!”
這是赤裸裸的威脅!
李過氣得渾身發抖,手死死按在刀柄上,指節用力。
他們這群人,大多都是農民出身,對於牛金星這些人一來就身居高位,指手劃腳,本來就不滿。現在被牛金星指著鼻子罵,心裏的火騰騰往上湧,恨不得一刀劈了這老匹夫。
“牛金星!”
李過也猛地站起,眼中怒火熊熊,厲聲道:“你口口聲聲為國為民,實則公報私仇,排除異己!前線將士浴血拚殺,你在後方構陷忠良!若因你之私心,壞了北門防務,致使韃子破城,你就是大順的千古罪人!”
“哼!忠良?”
牛金星嗤笑一聲,滿臉不屑說道:“劉體純一個抗旨罪將,也配稱忠良?李過!老夫最後問你一句!”
他聲音陡然拔高,尖利刺耳。
“你交不交人?解不解散亂軍?封不封凶器?”
書房內,空氣凝固,劍拔弩張。
牛金星如同索命的閻羅,死死盯著李過,眼睛都不眨一下。
李過胸膛劇烈起伏,一邊是帝王的嚴旨和牛金星陰毒的逼迫,一邊是劉體純那以性命相托的“三天之約”和北城岌岌可危的防線。
巨大的壓力幾乎要將他撕裂,他真的想大吼一聲“老子不幹了!”。
就在這時,一陣極其急促、帶著血腥味的馬蹄聲由遠及近,狠狠撞碎了府邸的死寂。
一名渾身浴血、頭盔歪斜的傳令兵幾乎是滾下馬背,連滾爬爬地衝進大門,嘶啞變調的哭嚎聲如同喪鍾般響徹整個府邸:
“敗了!敗了!山海關……大敗!闖王……闖王中箭!劉宗敏將軍……陣亡!清虜……清虜和吳三桂的騎兵……殺過來了!離京城……不足百裏了!!!”
“轟——!”
如同一個驚雷在頭頂炸開!
李過眼前一黑,踉蹌一步,扶住桌案才勉強站穩。
牛金星臉上的咄咄逼人瞬間化為一片死灰,血色盡褪,嘴唇哆嗦著,再也說不出一句話。
山海關……敗了!敗得如此之快,如此之慘!清虜和吳三桂的追兵,竟然已經到了百裏之外!
李過猛地抬頭,赤紅的雙眼越過麵無人色的牛金星,望向西城火藥局的方向,一股難以言喻的悲涼和決絕湧上心頭。
三天!
劉體純!我的好兄弟!這血火滔天的三天,交給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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