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滄州砥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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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滄州城頭,“劉”字大旗在運河吹來的濕潤南風中獵獵作響。這座扼守漕運咽喉的重鎮,此刻成了劉體純這支疲憊之師臨時的喘息之地。
    城牆經過簡單加固,垛口後新設的火銃位還散發著桐油味。
    運河碼頭上,船帆如林,正是鄧鐵牛從通州一路護送南下的龐大船隊。
    “將軍!”鄧鐵牛如同鐵塔般的身影踏入臨時充作帥府的滄州府衙,臉上帶著風塵仆仆卻難掩興奮的油光,大嘴都快咧到耳朵根了。
    “船隊全須全尾到了,連人帶船,一個沒少。
    糧秣、布匹、軍械、火藥……還有收攏的潰兵、工匠家眷、跟著逃出來的百姓,烏泱泱好幾萬人。都安置在城外營地和碼頭區了。”
    他壓低聲音,難掩激動地說:“最要緊的是那些船,大小漕船、商船、甚至幾艘水師的舊船,加起來三百多條。還有火藥局那幫寶貝疙瘩,連人帶家夥什,全在船上。有了這些船,有了運河,咱們進可攻,退可守,山東的地界,就是咱們的龍興之地!”
    劉體純站在簡陋的滄州輿圖前,聞言隻是微微頷首,臉上並無太多喜色。
    船隊和物資的抵達,隻是解了燃眉之急,讓他這支孤軍有了立足的根基。
    但窗外傳來的鼎沸人聲——混雜著士兵操練的號子、工匠修複器械的敲打、流民尋找親人的哭喊以及市集交易的喧囂——都在提醒他,這支隊伍是何等的龐大而混雜。
    他們不再是純粹的軍隊,更像是一個在亂世洪流中拖家帶口的部族。
    “鐵牛,辛苦。”
    劉體純的聲音平穩地說道:“船隊是命脈,務必看牢。工匠和他們的家眷,單獨劃區安置,待遇從優。
    潰兵和流民,盡快甄別,青壯編入輔兵營,老弱婦孺也要組織起來,不能坐吃山空。
    告訴李黑娃,整軍!按山東新軍製,火銃、擲彈、刀盾、水營、工輜,五營分立。淘汰老弱,嚴明軍紀。敢有擾民、懈怠、違令者,無論親疏,軍法無情!”
    “明白!”鄧鐵牛抱拳,眼中凶光一閃說:“俺這就去辦!保準把這攤子給將軍整利索了!”
    鄧鐵牛剛離開,李黑娃便帶著幾名斥候統領匆匆而入,臉色凝重如鐵。
    “將軍,各方消息匯總,天下……徹底亂了套了!”李黑娃的聲音帶著一絲難以置信的憂愁。
    他指向輿圖上的山西、陝西、河南,麵帶憂色說:
    “闖王……陛下的大軍,根本沒能按原計劃撤回陝西。前明降官降將,聞聽山海關慘敗,北京失守,紛紛反水。
    山西薑鑲、陝西賀珍、河南陳永福……這些牆頭草,一個個豎起前明旗號,封鎖關隘,襲擊潰兵。
    陛下損兵折將,輜重盡失,在山西差點被薑鑲包了餃子。隻能放棄西歸,被迫折向南方,據說……是奔湖北方向去了!”
    “湖北?”
    劉體純眉頭緊鎖,心裏不禁有點緊張,手指戳在湖北的位置,不無擔心地說:
    “那裏是左良玉的地盤。號稱八十萬大軍,虎踞武昌。
    此人擁兵自重,首鼠兩端,連崇禎都調不動他。
    陛下此時過去……”他搖了搖頭,後麵的話不言而喻。前有攔路虎,後有追命狼,李自成此去,凶多吉少。
    “追兵呢?”劉體純聲音更冷。
    “吳三桂這條老狗!”
    李黑娃咬牙切齒說道:“打著‘複君父之仇’、‘借兵平寇’的旗號,領著關寧軍,帶著清虜主力,一路銜尾追殺!所過之處,前明那些還在觀望的將領,像唐通、白廣恩、馬科這些軟骨頭,望風而降。吳逆勢力滾雪球一樣膨脹。
    多爾袞更是封了他個‘平西王’。如今,吳逆和清軍主力正沿著陛下潰退的路線,直撲湖北。看架勢,是要畢其功於一役,徹底絞殺陛下。”
    斥候統領接著補充道:“還有更陰險的。清廷那邊,那個洪承疇老賊,給多爾袞獻了個‘招撫’毒計,據說清廷已發出檄文,宣稱‘替明討賊’,隻要前明官員將領歸順,一律官複原職,甚至加官進爵!各地督撫,像山東的方大猷、河南的羅繡錦,甚至江南的一些人,都開始動搖,派了密使去北京了!這招太毒,是想不動刀兵,就瓦解南方抵抗之心!”
    形勢之惡劣,遠超劉體純最壞的預計。
    李自成這麵曾經吸引天下火力的“闖”字大旗,在清吳聯軍的絞殺和洪承疇的毒計下,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崩解。
    大順政權,名存實亡。而清廷,正以“替明討賊”的偽善麵孔和“高官厚祿”的糖衣炮彈,瘋狂地吞噬著中原大地,瓦解著漢地的抵抗意誌。
    一股沉重的壓力,如同無形的巨石,壓在劉體純肩頭。
    他紮紮實實感覺到,別小瞧古人,這些人的智慧、謀略、陰險都是一流的。
    滄州府衙的議事廳,燈火通明。氣氛凝重得能擰出水來。
    劉體純麾下核心將領、幕僚以及新近投效的幾位滄州本地士紳,濟濟一堂。輿圖鋪在中央,上麵標注的箭頭和勢力範圍觸目驚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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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闖王危矣!”
    一名原大順軍出身的將領,刀盾營主官王猛,一拳砸在桌上,滿臉悲憤,他急急說道:“我等豈能坐視?將軍,請分兵一支,末將願率部南下,接應陛下!縱是刀山火海……”
    “糊塗!”李黑娃厲聲打斷,他如今是火銃營主官兼總教習,地位僅在劉體純之下。
    “南下?拿什麽南下?沿途皆是清虜、吳逆和降將的勢力!我們這點人馬,陷進去就是泥牛入海。接應?隻怕人沒接到,先把自己搭進去。別忘了,我們的根,現在在山東。”
    “李將軍所言極是!”
    一位滄州本地的老秀才吳迪,撚著胡須,聲音帶著憂慮說:“劉將軍,清虜勢大,招撫之策更如溫水煮蛙。吳三桂引狼入室,甘為爪牙。山東,雖暫時平靜,然巡撫方大猷態度曖昧,難保不效仿他省降清。當務之急,是穩固滄州、德州一線,經營運河,收攏流民潰兵,打造水師,與各路抗清義軍取得聯絡,互為犄角!唯有立足穩固,方有將來!”
    “那闖王……”王猛猶有不甘,他在感情上一時接受不了……
    “闖王……”劉體純終於開口,聲音低沉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壓下了所有的爭論。
    他走到輿圖前,手指緩緩劃過李自成潰退的路線,最終停在湖北那片被標注著巨大“左”字和“吳清”箭頭的區域。
    “陛下身陷重圍,前有左良玉,後有吳三桂與清軍主力,更有洪承疇毒計瓦解四方。此乃死局。”
    他的話語冰冷而殘酷,不帶一絲感情色彩。
    “我等此時南下,非但不能救駕,反會引火燒身,將多爾袞的目光提前引向山東,斷送這來之不易的根基之地!”
    他環視眾人,目光複雜,緩緩說道:“情義要講,但大勢更要顧。
    陛下對我有知遇之恩,我為他守北京三日,已盡了本分。
    我們守在滄州,也是對陛下最大的支持。由於我們的存在,韃子兵不敢出去追擊陛下,隻能守護北京。而吳三桂一支孤軍,豈能滅了陛下?
    還有,我們卡住了漕運,北方必定缺糧,戰亂一起,無人耕種,秋天一到,大麵積饑荒也會出現。
    到那時,韃子靠什麽養兵?
    如今,我劉體純不再是闖營部將,我們這支隊伍,也不再是大順之兵。我們是‘山東鎮守府’!是這亂世中,要為漢家江山存續火種的一支新軍!”
    他手指重重敲在山東半島的位置,聲音高了許多說:“山東,就是我們的命!運河,就是我們的血脈!
    清虜想用招撫瓦解人心?我們就打出‘抗虜保境’的大旗。收攏一切不願剃發、不甘為奴的誌士。
    吳三桂想做平西王?我們就告訴天下人,他是引清兵入關、弑君父仇的國賊!
    洪承疇想做開國元勳?我們就將他背叛大明、獻毒計害死盧象升、孫傳庭的醜事昭告天下!”
    “傳令!”劉體純站直身體,聲音帶著少有的果斷:
    “第一,即刻以‘大明山東鎮守使、臨國公劉’之名,發出布告。
    痛斥吳三桂引清兵入關、弑君賣國之罪!
    揭露洪承疇獻‘招撫’毒計、瓦解漢地之奸謀!
    宣告我部誓死抗虜、保境安民之誌!
    布告要遍貼山東各府縣,更要設法傳往河南、江淮等地!”
    “第二,派精幹使者,即刻啟程,走海路,秘密聯絡山東各地官員義士,陳說利害,邀其共舉義旗,互為聲援。山東抗虜,必須擰成一股繩!”
    “第三,給李自成陛下……寫封信。”
    劉體純頓了頓,眼中閃過一絲複雜,聲音低沉下來:“以私人名義。告訴他,北京三日之諾已踐。
    如今清虜勢大,招撫毒計瓦解四方,望陛下務必小心左良玉,警惕降將反複。若……若事不可為,可設法東來山東。
    我劉體純,在山東等他。
    信要快,走最隱秘的渠道。”
    命令下達,整個滄州如同一架精密的機器高速運轉起來。
    布告的刻板聲、信使備馬的嘶鳴聲、船廠打造戰船的號子聲、新軍操練的喊殺聲……匯成一曲充滿生機與抗爭的交響。
    而與此同時,在北京那座剛剛更換了主人的紫禁城內,一封來自山東滄州、措辭激烈、直斥吳三桂與洪承疇的布告抄本,被小心翼翼地呈送到了多爾袞的案頭。
    一同送來的,還有探子關於滄州劉部整軍、造船、聯絡各地人員的密報。
    多爾袞看著布告上那“弑君賣國”、“漢奸毒計”、“誓死抗虜”等刺目字眼,又看了看密報中劉體純那有條不紊、紮根山東的舉動,臉色陰沉得能滴下水來。他猛地將布告拍在桌上,眼中殺機四溢。
    “劉體純……好一個劉體純!”多爾袞的聲音如同寒冰。
    “招撫?哼!看來對付這等冥頑不靈、又深諳火器之利的硬骨頭,還得靠這個!”
    他抽出了腰間象征著生殺大權的佩刀,刀鋒在燭光下閃爍著刺骨的寒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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