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身陷寶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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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日後,德興糧行的門板剛上到一半,江榮廷正解著油漬麻花的圍裙。
    “榮廷,走啊!”一個牌友從街角鑽出來,熟絡地摟住他脖子,勁兒大得不容商量,“哥幾個都在寶局那兒等著呢,就靠你這手氣撐場子了。”
    江榮廷一皺眉掙開他:“不去,累得慌。”
    “咋地?慫了?”牌友故意拖長聲,從懷裏掏出塊碎銀子,在他眼前晃得嘩啦響,“這點膽兒都沒有?那我找別人去了,聽說城西李老四昨兒贏了個銀鐲子,正愁沒人跟他玩呢。”
    江榮廷脖梗子一強,圍裙往門把手上一甩,布帶在風裏直嘚瑟:“誰慫了?走!”
    人啊,就吃虧在這股倔勁兒上,反倒讓人拿捏得死死的。
    一進寶局,汗味兒、煙袋油味兒摻著劣質燒酒的酸氣直衝腦門兒,牆角旮旯幾個老爺們正吆五喝六地推牌九,銅錢在木頭桌麵上摔得啪啪響。
    那人連推帶搡,把他按到張空桌跟前。對麵坐了個黑臉漢子,招風耳支棱著,黃豆小眼直勾勾盯著他,像餓狼瞅見肉骨頭似的。
    “聽說兄弟最近手氣挺旺,沒少贏啊?”黑臉漢子咧嘴一樂,牙縫裏塞著韭菜葉,“今兒陪我整兩把?”
    “玩牌嘛,有輸有贏。”江榮廷拽過板凳一坐,凳腿兒在地上劃拉出刺耳聲。
    他摸了摸懷裏,手指頭碰到底下揣的錢——那是糧行的貨款二十兩,吳掌櫃特意囑咐過“可別整丟了”。本來想玩兩把就撤,可黑漢子眼裏那挑釁勁兒像根針,紮得他渾身不得勁。
    前幾局輸贏不大,桌上的銅錢堆得零零散散。黑漢子突然“啪”地拍下塊十兩銀錠:“這點小錢沒意思,敢不敢整把大的?”
    江榮廷剛要起身,就見馬老五從裏屋溜達出來,兩手揣袖筒裏,似笑非笑地倚著門框。他後脊梁一僵,忽然覺得四周吆喝聲都停了,所有人的眼珠子都盯在他身上。
    “咋地?不敢了?”黑漢子嗤笑一聲,“也難怪,到底是給人扛活兒的夥計,輸不起唄。”
    “誰輸不起?”江榮廷被這話激得血往天靈蓋湧,掏出懷裏的布包“啪”地摔桌上,銀子滾出來的動靜在死靜裏格外脆生,“二十兩,一把定輸贏!”
    黑漢子眼角跳了跳,手指頭老繭磨過骨牌,沙沙響。江榮廷抓起牌一瞅,心涼半截——“雜九牌”。
    “哈哈,雙虎頭!”黑漢子把牌往桌上一拍,樂得牙齦都露出來了,“亮牌吧,兄弟。”
    “你贏了。”江榮廷臉耷拉得老長,推過銀子就要起來,裏屋突然湧出一幫人。馬老五打頭,後頭幾個漢子攥著棒子,把寶局大門堵得嚴嚴實實。
    “別走啊,榮廷。”馬老五叉著腰晃悠過來,眼皮腫得發亮,眼神在他身上溜了一圈,帶著股賴唧唧的勁兒,“錢輸光了?身上不還揣著點零碎麽?”
    話音沒落,馬老五一擺手,棒子帶著風就砸下來。江榮廷想躲,可前後都是人,胳膊先挨了一棒子,“哢嚓”一聲脆響,疼得他眼前一黑。
    “小癟犢子,不挺能嘚瑟麽?”馬老五掄著棒子照他後背猛抽,“給我往死裏削!”
    “江榮廷,讓你戴草帽子看豬b——看不出個眉眼高低!”王剛舉著半截磚頭衝上來,磚頭角蹭過江榮廷顴骨,“敢惹我五哥,讓你嚐嚐厲害!”
    拳頭、棒子、磚頭像雨點似的砸下來。江榮廷蜷在地上,他想爬,腿卻讓人死死踩著,嗓子眼往上返腥味兒,光能聽見馬老五的罵聲和自己吭哧癟肚的動靜,像頭掉進套子的野牲口。
    不知過了多久,他被拽起來時,已經瞅不清東西了。冷風灌進破棉襖,才發現到了城東的荒地——雪地在月亮底下泛著青白,馬老五抬腳照他腰眼上狠踹一腳,“撲通”一聲悶響,江榮廷像截木頭樁子栽進雪窠子裏。
    江榮廷躺在雪地裏,身子凍得快沒了知覺,魂兒卻像被抽離出來,猛地墜入一個無盡漫長的夢。
    夢裏,鋼鐵巨鳥嘶吼著掠過蒼穹,翅膀底下不是雲彩,是衝天的黑煙;萬丈高樓像林子裏的蘑菇,玻璃晃得人眼暈,螞蟻樣的人流穿著稀奇古怪的衣裳,埋頭趕路,臉上沒個笑模樣。
    最後,所有的景象都碎了,猛地定格在他最熟悉的白山黑水之間。可眼前沒有山林的安靜,隻有炮火連天,炸得泥土翻飛。他眼睜睜看著一麵染血的青天白日旗,在硝煙裏軟塌塌地倒下去,緊跟著,一麵刺眼的膏藥旗,像口黏痰,“呸”一聲立了起來,紮得他眼珠子生疼!一股說不出的屈辱和悲憤,像冰水摻著滾油,從他心口猛地炸開,要把五髒六腑都燒穿、凍裂!
    “榮廷!榮廷!”
    誰叫他呢?這聲喊像根繩子,把他從那個血紅的夢裏猛地拽了出來。江榮廷使勁兒睜開眼,吳德盛的臉在眼前晃,手裏拎著盞馬燈,燈光底下老掌櫃的皺紋裏全是焦急。
    “掌櫃的,我把糧錢整……”他哽咽著想說點啥,嗓子眼卻猛地湧上一股腥味兒,話卡在舌頭上,變成一聲悶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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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吳德盛沒多問,解棉襖時手指頭在布麵上蹭得窸窣響,裹住他時特意把領口往裏緊了緊。
    老掌櫃的胳膊抄在他腿彎,幾乎是架著他往糧行挪,哈出的白氣混著話音直哆嗦:“傻小子,這就是個套兒,打從有人勾搭你去寶局,就給你下好套了。”
    江榮廷後脖頸子的傷突然一抽疼,像被冰溜子紮了似的。他這才猛地醒過味兒——牌友晃銀子時的眼神,黑漢子捏牌時的指頭節,馬老五倚著門框那抹笑……全是鉤子。
    可腦子裏,夢裏頭那麵倒下的旗、那麵刺眼的膏藥旗,還有那股子燒心的屈辱,卻像用燒紅的烙鐵烙在他魂兒上了,比身上的傷還疼,比數九寒天的風還冷。他說不清那具體是啥,隻覺得心裏頭有什麽東西不一樣了,沉甸甸的,像忽然扛起了一座看不見的山。
    後院的雪踩得咯吱響,吳德盛把他扶進廂房時,劃火鐮的火星子崩在炭盆邊兒上,劈啪直爆。
    “養幾天再上工,”他往炭盆裏添了塊柴火,聲兒沉在暖烘烘的熱氣裏,“錢輸了就輸了,身子骨是本錢,留著命在,才有翻盤的機會。”
    江榮廷撐著炕沿想站起來,腿一軟“撲通”跪下了。膝蓋磕在青磚上,悶響裏夾著他倒吸涼氣的聲兒,疼得半拉身子發麻。“掌櫃的……”他聲兒直顫,“您這份情,我江榮廷這輩子……這輩子都報答不完。”
    “快起來。”吳德盛把他拎起來,往他手裏塞了個熱乎窩頭,“記住這回教訓,往後別那麽強,人活著,不止為一口飯吃,得活出個筋骨來。”
    屋裏的炭火越來越旺,映著他臉上沒幹的淚道子和眼底某種新生的火焰。
    這世上最狠的不是拳頭,是暗地裏下的絆子;可最暖和的,也藏在這些不聲不張的牽掛裏頭。而他自己,從這場雪夜的血汙和那個驚心動魄的夢裏爬出來,命裏就該有點不一樣的活法了。
    這場雪夜的狼狽和那個模糊卻灼人的夢,會是江榮廷渾渾噩噩前半生的句號,也是他頂天立地後半生的開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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